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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生记》第五章 情凝墓地
作者:高志森  发布日期:2013-05-26 02:00:00  浏览次数:17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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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饥荒的阴云,在西安的天空还没完全退去,但在山乡流浪汉的眼里,仍有天堂般威严富丽繁华。琳琅满目的商品,宽阔的大马路,花花绿绿的戏剧电影广告,无一不让我耳目一新,兴奋惊震。

自由市场更人潮汹涌,热闹非凡。半里多长的大街上,摆満五谷杂粮,布匹烟叶,生熟食品,火柴肥皂,糖果烟酒,讨价还价随便买卖。要在我们山村,这都是大罪,不枪毙也要判刑。初来乍到,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中国。

面对眼花缭乱的省城,尽管还有几分陌生胆怯。我就已断定,新生活即将开始,这里是水,我将是这里的鱼。有了藏污纳垢的土壤,生命极强的霉菌,必能很好地生根发芽茁壮成长。

师哥不知来过没有,或许来了,在人山人海的省城没找到我。分手后我再没见过他,他是我心中的英雄,也是无私救助我的恩人。他向师傅承诺,他有饭吃,我有饭吃,他履行了自己的诺言,并传授给我生存本领,在江湖我才站稳了脚跟。

师哥侠义宽厚,机警憨直,和他一起,是我的幸运。但死寂单调的农村,难展抱负,我再不愿往回走了。假如他来,我也要劝他留下,我们重练本领,定能在大城市开拓出我们新生活。

想到师哥,我也为他悲哀。社会迅猛变革,海哥们赖以生存的小农经济,正在急速瓦解消亡。末代江湖又能挺多久呢?我抓淮时机转行,是明智之举。师哥忠厚憨直,久受豪侠思想束缚,绝难适应新的生活。他的结局怎样,让我终身牵挂担忧。

要适应新环境,就得交新朋。最先结识的是一帮鸡鸣狗盗的流浪汉,其中有河南小刘,二十出头的小个子,身体瘦弱,双眼有神,一肚子坏水。手握胶柄钳,提串长短不一的拉链,在车站市场贼眉贼眼地游荡。见人就哼哼嗡嗡:“修理皮包、拉链、打火机 ”。

知他底的人总爱当面调侃他,补充说:“外加摸包、割包、偷行李”。

凭拳头,他难与人较量。只能不冷不热看你一眼,恨恨地走开。据我所知,小子小偷小摸,顺手牵羊的本领确实出色,从没失过手。他一肚子流浪经验,闲时也传些给我,比如:跑江湖现在和过去不一样,从前是广交朋友,人多势力大,拉山头抢地盘,独霸一方。现在不行了,人越少越好。一人能干的事绝不要两人。有了同案,栽进公安局,分开一审,绝无秘密可言。他说到做到,从没见他有同伙。小子倒底干多少坏事,他不说,绝对没人知道。感谢小刘,后来和官府交手数十年,这经验让我受益不小。

新朋友还有外号叫“弹头”的山东大汉。他原是火车司炉。他们的机车高速进站,压死三个拾煤渣的小孩。事故调查,是司机责任,处理时连累他丢了饭碗。老兄专从蹬大轮(爬火车)的好汉手中,接赃销赃。有一帮侠义刚勇,敢两肋插刀的黑道朋友。我从师傅师哥那里,学了不少青帮洪帮,袍哥兄弟的帮矩帮规。和他相交,满嘴江湖话,让他羡慕不已。

她的姘头原是野鸡,那时西安野鸡成群,但不是专业妓女,都是外出找工作的良家姑娘。希望落空,回不了家,只得以身养身混日月。通过‘弹头’两口子,我认识许多流落异乡的姑娘。也和那帮打劫火车的好汉打得火热。反正艺不压身,闲来无事,还跟他们学学爬火车的本领。先从低速出站车练起,那时火车速度低,我手眼灵活,这功夫很快掌握,后来在中途也能飞身上下了。他们多次邀我入伙,一则作案多在晚上,我瞌睡好,只要有饭吃,就不愿熬更打夜,再则我胆小,好汉们个个贼胆包天,重案在身,万一被牵连,我没胆量吃那份官司。

我们国家,工农兵各有一段光彩的年代,那时工人阶级最吃香,流浪者攀龙附凤,都把自己的职业与工人阶级身上挂,扒窃的自称钳工。偷行李包裹的称搬运工,舔盘子的称车工,妓女称电工(垫工),嫖客称电焊工,撬门入室的没工种可挂,就拿公安开心,自称是查户口的。混饭吃的行当尽管很多,但没一行适合我干,通过一段时间观察。见一些小瘪三,从广东客户手中接打火石,然后到车站,市场零散叫卖,那年头,火柴奇缺,打火石十分抢手,一天能赚十元八元,足以解决温饱。此行简单易学,西安混生活,便从此道入手。

市场渐渐混熟,又开始倒卖粮票。这生意风险高,效益高,一天能嫌三四十元钱,抵小工人一月工资。倘若被抓,轻者又打又罚,重者判刑劳改。粮票生意惊险利落、斗勇斗谋,正合胃口。在西安流浪,它一直是我的当家买卖。生意后来愈做愈大,愈做愈精,批发兼零售。国家发什么票,我就倒什么票。粮票、布票、油票、肉票、糖票、烟酒票、棉花票、火柴票、肥皂票等等。几乎所有票证我手头都有。几个月下来,倒底倒卖了多少票证,自己也说不清。粗略估计一下,按当时政策量刑,判十年八年也不亏我。

生活渐渐有了规律,早上在市场,与便衣公安斗勇斗谋做半天生意。下午,到公园长凳上睡大觉,皮鞋当枕头,枕着舒服又不怕丢,闻自己脚臭也不恶心。醒来去图书馆、电影院混时间。一日三餐,有荤有素,这日子让被饥饿折磨得,九死一生的国家干部,工农民众,享受几天,叫他们去死,想也乐意。

在省城,我真打出自己的天下。一个月下来,车站、市场一站,新老流浪汉没人敢小觑我。认识的人也越来越多,有的能呼名道姓,有的只点头招呼,一般都没深交。

唯一例外,是位六旬开外的东北大叔,身材魁梧,双目有神。第一次在市场见到时,他手托几张烧饼。跟一群媳妇娃娃一起站在路边兜卖。他年龄比别人大几倍,个子高出一个头。和人家站在一起,如羊群中混进骆驼,既滑稽可笑,又显悲沧凄凉。买主站他面前只齐胸高,又显盛气凌人。但从那从容淡定的眼神看,此老绝非平庸之辈。由于形象特殊,几天后彼此见面,总要点头招呼。

后来,他拿烧饼的指缝中,又夹了一张小额粮票。出入自由市场的人都明白,这是卖粮票的幌子。

西安倒卖票证,管控时松时紧。不管时,可以在大街半公开买卖。认真时,露面就抓。所以吃这碗饭的人,都机警灵活,眼尖腿快,见公安或市场管理员都得躲开。那天市管员巡查过来,年轻人远远看见,收起粮票溜之也乎。他反应迟钝,被人抓住,粮票还在手里。要他去市管会处理,他不去。理由是没卖粮票,拿在手里是玩。极幼稚的辩护,怎骗得过市场混饭吃的市管员。边批驳训斥,边弄他走。老头死活不动,大街上人多,市管员不好动武。于是,双方拉扯起来,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我爱看热闹,机会当然不会放过。收拾好自己的粮票围过去。先躲在外面瞎起哄“就是这两个家伙,昨天黑吃一个老广二百多斤粮票,今天又想来吃”。

“喂,抓错了,他是你爸,这事你妈最清楚”。

别看市管员平时狐假虎威,蛮横霸道。只要被群众围住,东一句西一句起哄,他们就无力招架。要摆脱困境,只能尽快快将老头弄走。围观的群众不让道,老头又更岿然不动,他们急了——

我拔开人群钻进去,两个家伙面红耳赤,正大声威臂老头:“再给你说一遍,规规矩矩跟我们走,进去把事情弄清楚,就没事。要不,进去就出不来”。

趁混蛋们无及他顾,我把燃得正红的一小截烟头,悄悄放进他崭新的制服衣袋。正要抽身退出去,刚好和老头打个照面。四目相对,就那么一闪,我便明白他有东西要交给我。于是,假借人群推挤,往他身上一靠。一小卷东西很快塞进我手心,退到外面一看,是面额大小不等的几十斤粮票。

正奇怪那截红烟头怎么还没动静,里面就叫起来:“快!啊!小子衣服着火啦。”

跟着是急急忙忙的拍打声,接着骂起来:“妈的!谁干的,这么缺德,有种的站出来。”

全场都在幸灾乐祸地笑,只有我没笑:‘你小子还晓得缺德?烟头若放在裤篼里,裤子烧个洞,腿上再燎个泡,那才叫缺德呢。’

剩下的不用看了,远远走开,选个地点,再专心专意做我的粮票生意。第二天中午,老头又手托烧饼站在街边,我们相对笑笑。我走过去,他在我肩上一拍:“小伙子,好样的”。

“你的东西,现在给你?”

“不用了,送给你,总比落在他们手里强。”

看四周没可疑的人,我把粮票硬塞到他手里,待他握好后,我才松开,外人看来,我俩不过是握握手而已。

老头尽管庸倦苍老,但说话简结,目光犀利,腰板挺直。看架式,必有些来历。下午我请客,他只客套几句,便同进了路边泡馍店。花高价先买一只烧鸡,一瓶白干。老头不虚套,脾胃也不错。可能长期未沾荤腥,鸡一上桌,就手嘴不闲,又啃又喝。直到脸上泛起红光,话才渐渐多起来。

我们年龄差错两代,但褒贬人物、评点时政,处处投机。一瓶酒没喝完,就互认知己,相见恨晚了。老人古道热肠,侠义豪爽,自报家门:“本人姓林,原东北军××师武术教官。”——‘武术教官’,想就是古代的枪棒教头了。

 “老弟,不怕得罪你,我提大刀砍小日本的时候,你恐怕还没到这个世上来。”

见我点头买帐,他又从九一八讲到西安事变,讲八年抗战,三年内战。最后叹口气说:“唉,师长不知吃错什么药,四八年梅州起义,又跟着共产党打了一年国民党,战争结束被遣散回来……”

“你是本地人?”

“东北吉林,老泰山原是本地商会会长,内人医学院毕业,儿科医生。我离开东北久了,那边亲故,多已亡散。遣散后,一家三口来这里投亲。岳母已去世,岳父被镇压,二个内兄一个被打死,一个大西北劳改。他们家破人亡,我只得自立门户。镇反时,我被关押审查,内人也被押上台斗争。八岁儿子不懂事,上台护母亲,被一脚踹下台。内人已被打成重伤,惊恐悲痛,当场气绝。儿子无人照管,两天后也随母亲去了。”

林教头喝口酒又说:“我无罪开释回来,见到的只是一大一小两座新坟。他们怕我找事,押我回东北,其实,我报复谁呢?上面的报复不了,下面的又都是可怜虫,我不想离开这里,是要守这两座新坟”。

故事已让我惊震,但更惊诧的是,老头讲得淡定平静,一切都像与他无关的古代史。讲完,缓缓端起酒碗,一饮而尽。提瓶再倒,没了,对我说:“好久没这样痛快地喝过了。等着,我再去买一瓶来,爷儿俩好好唠唠。”

“您老坐着,这事该我办。”

酒买回来,我先给他满上一碗。见我只给自己倒一点点,他说:“怎么啦,斟满呀!”

“您老喝,我量小”。

“什么量大量小,放开肚子,只要酒后不误事就行,来,满上,陪大叔好好喝。”

半碗酒下肚,他的话又多起来:“仔细想想,我还不如我儿子,别人打他妈,他敢上台又踢又咬,有种!唉,我呢!扪心自问,这辈子没做过一件亏心事,对得起国家,对得起民族,对得起任何人。所以,别人说我胸怀坦荡。唯一对不起的,就是他们娘儿俩,想起就揪心。”

“这不是你的错,何必搁在心里。”我端起酒碗:“大叔,来吧!”

他端酒和我碰碰,轻轻地说:“我没错,娘儿俩怎会落得如此下场,唉——”眼睛里这才露出一丝,死死压抑的伤痛和悲哀。头一仰,半碗酒又下肚了。

两斤酒,我最多喝三两,其馀全进他的肚子。教头没露一点醉意。两眼反而更加有神。那只大公鸡,啃得只剩下一堆骨渣时,泡馍上来了。一人一大碗,连汤带水全吃光。他停箸问:“一高兴,忘了请教老弟贵庚,台甫。”

“您老太客气,我是后辈,直问好了。我姓柳,叫柳林,今年十九,老家四川省吴此县……”接着又说了离家的原因。

“好,有出息。‘人不出门身不贵,火不烧山地不肥。’好角色都要跑过滩。我十岁在学校就练武,十八岁当兵闯荡江湖,没闯江湖见世面,算不得一条汉子。”

饭后,他约我去他那里过夜。我问:“你还有房子?”

“哪还有什么房子,现在还住在东北,隔两三年过来看看他们娘儿俩,给他们垒垒坟。让当地人知道,这坟有主。不然,牛踏马践不说,时间长了,还被人挖掉。每次来住不起旅馆,也不愿意打扰人,不是住废窑洞,就是钻麦秸堆。今年好,那里搭了座看瓜棚,一直空着没人住,铺着厚厚的麦秸,还有枕头,像专门给我淮备的。”他得意地笑笑。

流浪汉最难熬的是晚上,睡瓜棚当然比睡候车室水泥地坪强,我爽快地接受了邀请。

老头一路都很开心,滔滔不绝地讲年轻时,怎样英俊潇洒。两杠一星的肩章,笔挺的校官服,亮晶晶的马靴,衬衣领口一尘不染,到哪里都受姑娘青睐。不然,堂堂商会会长的千金,怎么会嫁给四海漂泊的穷丘八。妻子温柔闲淑,儿子聪颖勇健,都让他自豪。

出城四五里,天就黑了。昏暗的星光下,紧跟林教头身影离开大道,又在野地摸十几分钟,才窜进一片黑糊糊的坟地。空气弥漫着阴湿的腐腥味,四周尽是密匝匝的坟茔墓碑。脚下软绵绵的,像踩在朽木腐草上。每跨一步,我都提心吊胆,深怕踩穿地皮掉进墓坑。。

窝棚在坟地边缘,几根木棒支起的码杈。三面围着玉米秆,若非老头指点,黑耸耸一大堆,猛然看见,必定认为是个大坟头。他像炫耀自己的豪宅一样,说:“不错吧,清静极了,晚上谁也找不到这里来”。

望着远处星星点点的人间灯火,再看近处黒糊糊的坟头墓碑,阴阳两重天。这里是另一个世界,不是谁也找不来,而是除了他,夜里谁也不敢来。他先钻进窝棚,在里面窸窸窣窣扒弄一阵才叫我:“进来吧。”

我那敢贸然往漆黑的大坟洞钻。回头一望,黑乎乎的墓地,像有许多幽兰的眼睛在瞪我,墓碑仿佛也在活动,歪歪斜斜地扑来。别无选择,头一低赶紧钻进去。秸杆挡住了视线,心头才稍稍踏实。

窝棚足够睡两三人,下面垫着厚厚的麦秸。确实有枕头,林教头拍着一根粗木棒说:“头枕这个,睡的时候扒些麦秸盖在身上,比被子还暖和。”

摸摸粗木棒,我满意地说:“不错,高矮正合适”。

“这才是真正的枕头,枕字是形声字,古代的头枕都是木头作的”。他边说边扒弄麦秸,“打日本那几年,别说找地方睡,有时间睡就不错了,躺吧,怎样?”

“好极了,”与蹲墙角,睡候车室水泥地坪比,确实好极了。何况蹦跳一天,又困又累。要不是与鬼魅为邻,心里发憷,世上没有比这更舒服的地方了。

“这里离最近的村子也有四五里地,你放心睡,没人来打扰我们。”老年人没瞌睡,他盘腿坐着在我身边,先给我讲双十二事变,他们一队人捉蒋委员长的经过。最后又说到儿子的死,他把头伸出窝棚看看说:“内人和儿子就在那边,想不想去看看。”

眼睛渐渐适应黑暗,从玉米秆的缝隙望去,墓地笼罩沉沉黑雾、阴风一过,发出阵阵瘆人的飒飒声,像无数冤魂怨鬼在追逐悲号。我赶忙扒拢玉米秆,回头向教头靠靠。

“明天吧,今天太累了!”

“那好!”他扒开麦秸,让我枕着木棒躺下,又摸出件棉衣盖在我身上:“这是我东北穿来的,晚上冷,盖上”。

“不,大叔,你盖,你年纪大,我有麦秸盖就够了”。

“别跟大叔比身体,打日本那几年,河边路坎,不管干湿倒下就睡,你行吗?”说着,又把大衣盖在我身上。

“我儿子不死,也该你这么大了。”黑暗中,他一直看着我。

“大叔,东北那边你还有亲人吗?”

“没有了,只有一间杩杈,和这窝棚差不多,亲人都在这里,虽然死了,到底是亲人,前年来是夏天,我铺张油布在地上,就伴他们睡了十多天。”

“你不怕?”

“怕什么?鬼吗?鬼通人性,没做亏心事的人不怕鬼。大叔活了一辈子,害人的人没少见,害人的鬼,一个也没见着”。

阴森的坟场,传来几声夜鸟的哀鸣。我心神不定地靠紧大叔,心里渐渐踏实,不一会儿,便呼呼睡着。

醒来时,天已大亮,,棉衣还盖在我身上。林教头刚从水沟边洗过脸,提着湿漉漉的毛巾过来。我钻出窝棚,他把毛巾递给我,让我擦脸。又帮我扒掉头发和衣服上粘的小秸秆。乐哈哈地问:“怎样?舒服吧!”

“太舒服了。”一夜酣甜沉睡,恢复了几十天的疲劳。只觉头脑清醒,精力充沛。我伸个懒腰说:“到西安来,还没这样舒服地睡过。”

西安二十多天,确实没睡过好觉。蹲墙角睡候车室不说,住旅店也不安宁。派出所成天查夜,弄得人整夜提心吊胆。

太阳还没出来,极目远眺,地平线上,疏林农舍若隐若现,飘着淡淡炊烟,绿油油的田野空空旷旷,远近不见一个人影。坟场确实大,占地十多亩。密密匝匝挤着上千座坟茔,有的高大,有的低矮。年代久远的,只隆起一点小土包,都覆盖着绿茸茸的浅草。晶莹的露珠,迎着朝阳闪闪发光。东北角数株歪歪倒倒的古柳,稀疏的柳丝里,小鸟啾啾鸣叫。要不是几座黄土裸露的新坟,和被风雨剥蚀得只剩骨架的花圈,让人感到阴森凄凉。坟场的清新宁静有如仙境

教头娘子和儿子同墓,坟头培有新土,墓碑是块厚实的松木板。遒劲有力的隶书写着:“爱妻郑丽媛之墓”傍边一行小字:“爱子林勇伴随”。

“原来娘儿俩没埋在一起,我出狱后重新迁葬,这样,娘儿俩就有了照应”。

林教头又讲他怎样迁葬,怎样找这块松木板,又怎样写字。还说;前年来木碑斜了,他扒开又重栽,还特地从远处抱来几个大石头,将它楔紧。摸着墓碑,他满意地说:“你来摇摇,怎么也不会动了”。

看我边听讲,边在坟场活动筋骨。他一高兴,甩掉衣衫,在空地撂开手脚,按部就班打出一套长拳。我住着呼吸看得两眼发呆,论武功,我只跟师哥学过几招,招摇撞骗的花拳绣腿。但能看出门道,老头拳脚攻防兼顾,迅猛稳健,无懈可击。腿风扫过,坟头小草也微微飘摇。收势站定后,还用令人生畏的眼睛左右傲视,表现国军教官战无不胜的风采,神态洒脱,身段优美。我佩服得五体投地,腿上一拍,情不自禁地大叫:“大叔,我今天碰上名师了”。

他慈祥地笑笑:“那好!大叔一身潦倒,没有什么相赠,就教你几招,算见面礼。江湖是虎狼窝,手头没功夫,直不起腰杆,算不得好汉。”

上午我们没去市场,还剩几张烙饼,就着沟边凉水,半饥半饱凑合了一顿。

墓地草坪柔软,空气清新,远离人世,是练武难得的好地方。夫人墓前有块狭长的空地,国军教官一丝不苟地调教起我来。他认为当前时间紧迫,不宜练大套路,就从攻防兼用的徒手搏击教起。他把最实用的套路分解成简单招式,一一对我指点。待我掌握要领后,才串联成完整的动作强化训练,末后又与我对打。接连几次被他擒住摔倒,我痛苦地趴在地上,再不想起来。他仍一刻不停地拳打脚踢,边讲解边做示范。老头擅长长拳,尤精腿功。讲擒拿,也不忘用腿。告诫我:“西洋拳,拳重拳快,他们的功夫在手上,和他们交手决不能硬接。要避开拳锋,用腿制服他们。”又说:“国术手腿并重,‘手是一扇门,全靠腿打人’,手攻防兼用,重点在防。进攻主要靠腿,练腿一定不能松懈……”说着,拉开架式,连进几招,呼地凌空一腿,冷风过后,他已站在一丈开外。

下午,我们又去自由市场,途中虽然又累又饿,我还是觉得功力猛增。很想找人交手,试试拳脚。于是兴致勃勃地说:“大叔,你有这么好的武功,昨天要换成我,非捶得那两个小子,爬着回去不可”。

“这个正要告诉你,都说练武只能防身,不能伤人。其实,防身也不能随便防。讲打,昨天那样的小子来一个排,我也不在话下。可是惹得起吗?人家背后是官府,民不与官斗,打斗起来,吃亏的总是我们”。

墓地尽管半阴半阳,也是我温馨的家园。每天从市场回来,都要在墓地转转,从墓碑上,我记清了左右邻舍的姓名,不时一摸摸它们,和他们打个招呼。见到小窝棚,我更急不可耐地钻进去,打几个滚和它亲热,然后再吐几口长气,舒舒服服地躺在上面。

人间亲情并非全来自血缘,有了大叔,冰冷诡谲的江湖社会,我也有家一般的温暖。从市场回来,我们都要提瓶酒,揣几张饼一包肉。我在坟场练功,他在旁饮酒点拨。兴趣来时,还陪我过两招。

见他一瓶酒喝完,肉还没动,我说:“大叔,你怎么光喝酒不吃菜,你吃呀!”

他笑笑说:“别管我,大叔有菜无菜照样喝,你练武倒要好好补养身子,‘穷不习武,富不读书,’知道吗?练武之人就要吃好才行”。

晚上躺在麦秸上,教头天天教我背拳经。南派擒拿短打,北派亮腿长拳,他讲得头头是道,让我深得其中三昧。

我们不羡慕也不嫉妒高官显贵们,高楼美酒,莺歌燕舞的生活。荒郊野外,与鬼魅为邻,没官府骚扰,我们已非常趁心。林教头教我:君子安贫,达人知命。若非天赐,爷儿两天南地北,怎能幸运地聚到一起,这也该感谢命运。

我们真心实意感谢命运,命运却始终没忘捉弄我们。温馨舒畅的日子没过几天,又被人连窝端掉。那天下午,我们像往常一样提酒揣肉,早早离开市场,兴致勃勃往回赶。我的拳脚长进快,教头看在眼里乐在心头,说今天回去就传我反擒拿的新套路。高兴得我一路挥拳舞掌,跑跑跳跳,惹得教头脚不点地在后直追。

兴冲冲跑回家一看,眼前场景,气得我几乎背过气。窝棚被拆除,大小木棒全搬走,两个陶碗摔在地上,留下一堆碎片。麦秸和玉米秆烧成一堆灰,还冒着馀烟。好在东北大衣没拿走,扔在远远的坟头上。教头的话没错,人比鬼更歹毒。

流浪汉天生能忍,也没时间咀嚼痛恨和沮丧,一切只能囫囵吞下,强压在心底。人生就是如此,我俩只能默默接受命运的安排。望着轻烟袅袅的残灰馀火,休息一会,我从灰烬中拔出一只砸匾的茶缸。沟边滔来凉水,让老人家先润润口,爷儿俩在坟地默默喝酒吃肉,分享最后一吨晚餐。

和我在一起,大叔脸上成天挂着舒心开朗的微笑。他说七八年了,从没有这样的开心过。此刻,他双眼失神、行动呆滞,至少老了十岁。看着他,我像被人挖走了心肝。穷得只剩一条命了,只要上天许可,我情愿少活几十年,用命换回小窝棚,让大叔有个家,再过一段我们情深义重,人鬼相安的日子。

天黑下来,趁着稀微的星光,我们再一次给母子俩垒坟。我用衣服篼土,他用手拍实。直干到深夜,才靠着松木墓碑坐下休息,仰望星空,默默无语。对待灾难,好汉只懂硬挺。绝不怨尤,也不相互安慰。

干活还好,坐下就难受。凉风一吹,我两都瑟瑟缩缩抖起来,他把棉衣披在我身上。我推开说:“您老年纪大,穿上吧,着凉就麻烦了”。

他赌气似的,硬把棉衣盖在我身上,“什么年纪大,人老骨头硬,你细皮嫩肉,冻坏才给我添麻烦。”

推让一阵,谁也不要。最终两人紧靠木碑打盹。棉衣合披在背上。天快亮时,晨风一吹,我还是冻醒了。腰背酸痛,四肢麻木。我不敢少动,怕惊醒老人家,此时醒来,再难入睡。直到被尿憋得实在受不了,才轻轻挪出去。

月牙西斜,寒星满天,远远望去,沉睡梦乡的村落,只剩一抹细细的黑线。墓地昏蒙寂静,每通墓碑都像睁着绻恋悲愤的眼睛在望我。我太熟悉他们了,暇时常抚摸它们,遥想主人生前的丰采。今当惜别,真是难舍难割。

一则是活动筋骨驱寒,再则排遣郁烦等待天明。我信步走在坟墓间,逐次抚摸几通熟悉的墓碑,向他们逐一道别。在慧莉姑娘墓前我更久久不愿离去,和她相识也算一段奇缘——

那天下午,一套拳路练完,在墓地里溜跶放松。见一座低矮小墓夹在数座大墓间,墓型不像年代久远的古墓。而墓碑却斜躺在杂草丛中,看得出是年代不久,但没人祭奠的无主坟。

扶弱抗强,是我的天性,而且阴阳两界的闲事都不放过。见残留着纸钱香烛的几个大坟头,居高临下地压制这无主小墓,想必是小墓后人贫弱,才如此受欺凌。这样的事,我怎能袖手不管,必要助他一臂之力。当扶起墓碑,抹去上面的浮土杂草,细看碑文时,我竟心跳不已。

墓主赵慧莉,原是江苏南京人,生于民国十二年,殁于民国二十八年。殁时正好十六。立碑的是战地演出队全体同志。我想,若非无奈,父母怎忍心将娇柔如花的姑娘,弃置在远离故土的荒郊野外,让战地演出队同志掩埋?翻过背面再看简短的铭文,我的同情怜悯顿时化为无比崇敬。

姑娘原是南京某女中学生,抗战爆发后,投笔从戎参加战地演出队,转战大江南北。战斗中为抢救伤患不幸受伤,演出队同志抬着她辗转数千里,一路艰辛来到西安,终因伤势恶化,不治身亡。后文还有:“暂安厝此地,待抗战胜利,再迁葬回宁。恳请当地父老乡亲善待此墓”云云。读完铭文,墓碑在我手里久久放不下去,情感抹去时空的距离,都是同龄人,聪慧勇敢的慧莉姑娘,我既崇敬又亲近。从此,我认她为知己,有事无事都要到这里来坐坐。舒解自己,宽慰亡灵。此刻,在墓前我强压悲愤坐了很久,待怒火渐渐平息。这才像对执友告别一样,抚摸着墓碑喃喃地说:

“人最保贵的东西是生命,只有纯洁善良的生命才可贵可敬。生命应该正直勇敢地渡过。这样,无论他生前死后,都可以无愧地说:我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人类最伟大事业——为自由文明而奋斗”。

一阵寒风吹来,我连打几个寒颤,咬着牙缓缓直起身,面对小墓默默地说:“慧莉学姐,英雄不论出身,好女莫问归宿。你用自己的鲜血,为生命画上令人崇敬的句号。安息吧!生命的价值不是它的长短和显耀。后人可能忘记你,但绝不会忘记你们的功绩。今天,我最后一次祭奠你了,也没有礼物献给你,就打套拳路给你解闷吧”。

说完,后退数步,恭恭敬敬向她抱拳施礼,然后单腿一蹬,大叫一声‘嘿!’拉开架式——有我这样的学弟解闷,姑娘必定开心,黑暗中也必定面带微笑,睁着美丽的眼睛在看我。于是出手就招招着力,步步到位,刚健勇猛,拳腿生风。直到身上热气腾腾,晨风也失去凉意,才收势站定。

“好!”黑暗中有人大声喝彩。扭头一看,赏识我的竟然不是学姐,而是教头。

“你老醒得这么早?”

“早吗?闻鸡起舞,正是练功的时候。”他没披棉衣,幽暗的星光下,像石碑一样站在那里。“大有长进,嗯,时间不多了,来,大叔再过你几招”。

窝棚拆除,我们无家可归,说到给我传功夫,老人又精神陡长,烦愁顿消。和往常一样,跨进空地手把手教我。这次让我站在他身后,抓住他的手往后拧,说:“如果有人抓住你的手,像这样拧,怎化解?”——那时的公安民兵都这样抓人。

“看好?有三种办法,上面用头,中间用肘,下盘提腿,注意,来了!”说着,反手给我一肘,打得我接不上气,抓他的手不得不松开,还没回过气,他已返身卡住我的喉咙。又说:“这是不是招数的招数,对付武师一点没用。对付现代公安,简捷有力,足以摆平他们。这帮人没受过擒拿训练,出手就露破绽,全凭权势唬人逮人,关键时刻要脱逃,反击他们很容易”。

老人已从悲痛中恢复过来,又是一条硬汉,腰板挺直,动作敏捷。反复调教我几招反擒拿招式后。东方已露鱼肚色。回到夫人墓前,他平静地对我说:“今天我就回东北去。你一人在这里闯,今后一定要处处小心。”

“回去干什么,我们重新找地点住,再说,你那边也没亲人了”。

“大叔已帮不了你了,回去清清静静过完后半生算了,隔两年三年来看他们娘儿俩一次就满足了。唉!我一辈子都在想过清静的日子,一辈子都没过上。”摸着我的肩头轻轻说:“这世道不比从前,别尽在外面跑,让家中父母操心,家里生活困难,就暂时跟大叔回东北,那里是粮仓,大叔其它问题给你解决不了,让你吃饱肚子是没问题”。

出自肺腑的声音,让我又温暖又心酸。握着他瘦骨嶙嶙的手,实在找不到一句,表示钦敬感激的话。

年轻时,老人尽管如金刚下凡,但熬到此时已灯干油尽,身心虚弱。再不堪风餐露宿的流浪生活了,失去窝棚,西安他再也呆不下去。我又不愿意离开五光十色的大都市,分别势在难免。我不好当面拂其意,只好说:“我想趁机会先挣点钱,大叔,今后我会来看你的。”

“好吧,大叔等着你。”他明白我的意思,嘱咐了一些在外要注意的事情后,摸着我的肩膀,又仔细看一阵。轻轻叹口气说:“我家林勇不死,也该你这么大了”。

真挚的父爱,让人哀伤酸楚,也使我想起为维护母亲尊严而惨死的同龄人。

“大叔,踢死林勇的,你知道是谁?”

一个寻衅滋事的念头,攫住我的心。他知道我想干什么,迟迟没回答,表情急剧变化,眉宇间透出凶光,变得狰狞恐怖。但还是平静地回答:“知道,便宜了他,死得太早。不然,等不得你了”。

“他有没有其它亲人?”

“一人做事一人当,与它人无关”。

天空已经放亮,一夜间老人苍老许多。下腭不断蠕动,抚摸墓碑的手,阵阵痉挛,喃喃地说:“唉!……我不该,我不该”。

大叔是极爱面子的人,对人彬彬有礼,不失上流社会风范。即使在下流社会滚爬,衣着也干净整洁。已穷得甚么都没有了,还珍藏一小块肥皂,每天下午都要在水沟边将衬衣洗干净,凉在窝棚外,第二天穿着上街。只是看娘儿俩的心切,又没钱买票,每次来去才不得不爬货车,弄得灰头土脑。这回看自由市场生意好做,就想嫌点钱,体体面面买车票回去,那卷粮票就是积攒的车票钱。

这次我给他买了车票和一大包食品,让他如愿以偿,像正派人那样,体体面面地坐车回去。

送他上了车,老人又满脸愁苦,迟钝木讷,拉着我的手,再一次说:“我家林勇不死,也该你这么大了”。苍老的声音,饱含酸情悲意。

“大叔,我一定会去看你的”。

“大叔也一定等你,今后只有你一个人了,凡事该忍的要忍,好好照顾自己,大叔才放心”。

我要下车了,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紧拉着我的手,混浊的眼眶里,几乎掉下泪来。好像慈父叮嘱出远门的孩子,颤巍巍地说:“一人在外,做事要多长心眼,大叔帮不了你了,这年头看不惯的事多,一切都要忍,少惹事生非,不要鲁莽。”仔细地看我好一阵,又说:“不过,真要惹了祸,也不要怕,往大叔这里跑,大叔舍命也要给你顶着”。

大叔走了,天仿佛塌了下来,太阳失去光彩,也毫无暖意。尽管大都市人山人海,繁华热闹,我感到的只是清冷孤独。即使到以往如鱼得水的车站市场,也找不回昔日的欢快愉悦。

一天在车站碰到刚从兰州回来的小刘,手握胶柄钳,提串拉链,贼眉贼眼在候车室晃荡,嘴里仍不时嗡嗡哼道:“修理皮包拉链打火机。”。小子是天生流浪汉,讲各大城市特点,流浪注意事项,怎样对付警察,都讲得头头是道。连各大车站的时刻表也背得烂熟。除此之外,小子又像白痴,说橡皮是大象皮熬制的,中国在世界中心,所以叫中国。还说,日本人说日语,英国人说英语,美国人说的是美语。

我们在候车室长椅上闲聊一阵。他说:“兰州流动人口又多又杂乱,比西安管得松,贼盗野鸡成群,好混生活。”又吹那里的牛肉拉面比西安羊肉泡馍来劲,李广杏、水蜜桃在任何地方都吃不到那样的好味,还提醒我,不要在一个地方久混,让当地公安认熟不是好事。

在西安处处触景生情,总是想起林大叔,懊恼烦闷始终挥之不去,正想那里走走。于是接受小刘的忠告,当天就登上西去的列车。

兰州没让我失望,这里确实是好地方。铁路公路,四通八达。南来北往,东进西出的人流,汇成大旋涡。车站广场,人如潮涌,进出物质,川流不息,繁华富遮,不减西安。市场街道更热闹非凡,坑蒙拐骗,奸杀盗枪,大案小案,花样百出,简直是我的天堂。几天下来,当地的匪盗娼妓,大小混混,无论怎样乔装打扮,我的慧眼,已将他们从川流不息人流中,一一分辨出来。小刘没说谎,兰州是流浪汉的乐园。何况这里天高云淡,空气清新,躺在五泉山凉亭看黄河,在黄河边看依依呀呀转动的水车,都让人乐而忘忧,乐而忘返。

兰州之行,让我恍然大悟。命运既然安排我流浪,就该各地走走。海阔凭鱼跃,天空任鸟飞,绝不是一句空话。全国之大,城市之多,何处黄土不养人。何必像植物一样,栽在西安呢?我年富力强,正当远游,全国各地都是我的天下,不在两三年内流浪完全国主要城市,岂不虚渡青春。想到此热血沸腾,再也按耐不住。趁天气暖和,立即行动,先去东北,然后沿京广线,一省一市慢慢南下,年底在湖南或广东过年。

我是急性子,挎着我那随身不离的小包,当天就上了返西安的车。旅行路线是:先到西安处理完手中的地方票证,再到济南去青岛。我还没见过大海,青岛多耽搁几天,再漂洋过海去大连,北上哈尔滨后,就掉头南下。路过德惠时,还得下乡看林大叔,陪老人家住几天。唉!世道沧桑,昔日叱咤风云、血战疆场的抗日英雄,今天竟是孤独凄苦,无依无靠的老人。

风餐露宿,流落江湖,人皆不堪其苦,我却独享其乐。对未来我信心百倍,说江湖险恶的人,不是没本事,就是太胆小。凭我的聪明才智,哪里闯不出一条路。今生能闯荡江湖,哪怕一事无成,与那些生于斯、死于斯,命运由他人安排摆布的良民比,我也心满意足。

路旁一幅巨大的宣传画,斗大的方块字赫然写着‘强化无产阶级专政。’光芒四射的红太阳下,三位横眉怒目的工农兵,手握铁拳砸向一小撮丑陋矮小、惊惶失措的地富反坏份子。望着那铁拳,我冷冷一笑,我就是坏份子,你老兄砸蒋介石八百万正规军可以,砸我这样的虼蚤,就有点力不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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悉尼读者2014-11-20发表
从没接触过如此的人生与故事。那老人家是该归入老一辈的了。该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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