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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白月亮
作者:欧阳杏蓬  发布日期:2013-10-08 02:00:00  浏览次数:24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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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跟白月亮在赛跑,她越来越迷糊,我越来越苍老,立秋这一天,我停了下来,就坐在白月亮的檐下。东干脚的房子是泥的,与大地息息相通,四季像一个老朋友,换着衣服,却一直是那么温顺,门槛下的那块青石板,就成了我们的宝座。抱膝而坐,俯卧,斜靠门槛,还是像德爷蹲在门槛上,无论哪一种方式,白月亮都一脸慈祥,清辉如水,把门前的树、田野、对面的庄子映得影影绰绰,蕴含了无数信息似的,令我们时常妄自揣测,那半透明处,隐藏什么样的秘密,让人唯恐惊醒它,带来祸患,或者惊心的传奇。
  这只是我们的担心,湘南山地里,山山相连,树树相衔,石峰突兀,而在树林或石山下,坟墓像乌龟一样躲在草里,无论是死气,还是灵气,在山风里都令人毛孔收缩。只要输了气势,白月亮下,就有千万奇兵和鬼魂。那些灌木,那些石头,那些穿林而过的风声,都成了法器。白月亮把墓碑变成了头发,把光秃的土堆变成半裸的人,路过的人群里,一个人不经意看见了,越看越像,乃至迷失了自己,一直后退,被伙伴叫住,也不说话,回到家后称病,时冷时热,上呕下泻,折腾了一年,骨瘦如柴,抵不过恐惧,撒手而去。活人怕他报复,把他葬到半山腰的岩洞里,永世见不到白月亮。
  德爷说完,就有人补充,那人是谁谁的爷爷,爱贪财,一个出远门的过路人夜里路过东干脚,沿着水沟向东走,穿一身黑,褡裢也是黑的,里面鼓鼓的,像装了一筒光洋。他在田里看夜水,跟在后面起了歹心,走到拐角处,对准人家后脑勺就是一锄头,就像锄头上粘了泥,使劲在石头上磕一样,只磕了一下,那人连哎呦都没有喊一声,就像一根木头栽进了水沟里。扯开褡裢,褡裢里没有现洋,只有一根一尺长短的山黄瓜。他把过客搬到沟坡上,转身就走了。当夜,那过客就被野狗啃了,只剩一双布鞋子落在露水草里。
  有人说这故事是编的,可是,他确实没活长久。按理说,东干脚村里很多人都该见过他,当然,也有很多人都没见着。还好是没见着,不然,生活会少很多乐趣。他已经不再是一个正常的人,有的人说他呲牙咧嘴还一头红头发,有人的说他眼睛一瞪恶狗都会趴在地上摇尾巴,有的人说他杀鸡鸭不用刀直接用嘴咬…… 但是,没人知道他是自己被自己吓死,而是一直在传说,那坟墓里只埋了一双鞋,是那过客的鬼魂怨气重,不收了他,就一直不散。
  说到这里,再看那白月亮,好像有些阴森。大地并不安静,蛙声,虫鸣声,风声,夜枭的叫声,狗吠,都代表着神秘的力量。蛙声一阵一阵,风吹草动,蛙声就如潮退去,大地就像被收拾过一回,冷寂萧条。可风一停,狗开始咆哮,狗的那一对黄眼发现了什么,没人知道。看看村前,看看巷子里,看看小河桥上,什么都没有。德爷却不这么认为,他说有阴人赶路。阴人是什么人?德爷说没见过,见过的人也说不清,只是传说,阴人说话像风吹河水,万千语言一气呵成,不让明间的人听懂。德爷感叹:各有各的法则。
  德爷是个有故事的人,穷的叮当响,这并不影响他的声誉,年青的时候他一个人进过阳明山,见过豺狼虎豹。以往,见过这些畜生的人都死了,他还活着。他活着,可还是穷,他就认命,他说阎罗许了他今世一箩糠,不怕他连夜装。命运就是这样,苦死也枉然。一说到生活,德爷就心事重重,开始怀念他连夜进山的年月,那时,月光照地,狐狸在井头的空地上跳舞,见了人也不跑;林子里的鬼魂在平地里开会,有小鬼持枪放哨。他只管走路,路边是什么都不能看,也不能回头,就会把绝路走成活路。这话我记住了,不停地走,才会走出绝境,我还记住了,这世间有会跳舞的狐狸。
  有白月亮而没有德爷的日子,我就离在家门前,静静的观察东边井头空地的动静。那里有一条阴森森的上山大路,穿过密密麻麻的树林子,直达铺满蒿草的山顶。路用青石板砌的,一块一块很周全。白天沿路上山,林风悠悠,鹰击长空,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是,到了晚上,栖在山洞的、藏在地里的那些精灵,就像萤火虫一样飞出来。而我呆在屋前,只想看到在井头空地跳舞的狐狸。而大人告诉我,看到跳舞的狐狸,被她迷惑了,也没有好的结果。并且举例说,某一年,村里某伯发现山上来了一窝野猪,在井头喊,村里人都上山赶野猪。某伯年纪大,赶不上年轻人,落在了后面,一个戴草帽的狐狸就在后面喊:你家房子着火了,快回家救火。另一个戴草帽的狐狸又在前面喊:野猪跑了,快去打野猪。某伯一迷惑,就往山下跳,两个膝盖磕在山石上血淋淋的,痛过才知道遇到了狐狸精。如果再晚一点,再跳一跳,就摔下悬崖没人形了。
  即使这样,可我仍是期望见到跳舞的狐狸。我希望得到更多的信息,德爷却七窍流血而死。老了之后,大家觉得他应该很幸福的,不用进山背粮,不用担心花销,什么都不用担心了,他却死了。有人说他空虚,有人说他暴病,有人说他服毒,有人说他被狐狸迷惑了,而唯独没人说绝望。他没有理由绝望,在东干脚人心里,活着的人没有理由绝望。送别的那一夜,村庄里弥漫着一种苍凉的气息,才9月,风却发凉了,令人不寒而栗。
  我站在巷子口,像往日一样,大家都很平静,送过死人的,对死人已经无动于衷,对死也无所畏惧了。初次见死人的,心生畏惧,把光阴当金子,把活着当希望。我看着白月亮,白月亮像往常一样,慢慢的在长空中踽踽而行,为东干脚投下光辉。迷迷蒙蒙的路、幽幽雅雅的巷子,影影绰绰的树,放着波光的流水,蒙上了一层光华的田野,这是我的乐园,我捂着胸口发誓,我永远都爱这里,爱这月色的夜晚。但我要离开,我要追随白月亮,去看看天涯海角的河山,去在路上找到属于我的狐狸。因为,我心里住了一只狐狸,我需要去找到另一只,我怕重蹈德爷的覆辙,我进不了阳明山,但我可以去东干脚以外的地方。
  这一跑,就把月亮跑老了,东干脚的月亮,不知道从那一年开始,就迷糊了。有的人说,是从我走的那一年,有的说,是从德爷死去的那一年。不过,是哪一年已无关紧要,我们已经开始怀念那些纯真年代。
2013-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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悉尼读者2014-11-20发表
自己也算是在乡下生活过10年,可写不出楼主笔下的乡村,东干脚的月光,白月亮下的阳明山。自己终究只是个”知青”,浮萍般的定位,无法了解她的四乡八里。做不到如此浑厚天然地同祖辈的乡土一起呼吸。拜读了。尤其也喜欢那月光下的舞蹈着的狐狸,她使一切蒙上了一层童话的梦幻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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