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连绵的青峰峻拔叠翠,一座连着一座,一眼望不到尽头,那满眼沁人心脾的绿意,那峰峦之间缥缈若纱的云雾,还有那清凉畅爽的阵阵山风,连同一段段久远的往事一齐浮现在我的眼前……
在偶闻她意外去世的消息后,我立即从澳大利亚堪培拉飞回中国,一路不停直奔我的家乡—— 一个南岭(注1)群山中的偏僻小山村,抵达后先向父老乡亲告过安,再问清她的情况,然后独自一人出发了,约莫一小时,我翻过几座不断递升的山头,又登上一座巍峨的大山,山顶有三株长在一块的老松树,松树旁有间爬满野藤的小木屋,木屋边有个修葺齐整的小土包,土包前立着一块青石板墓碑,墓碑上刻着“林素芬老师之墓”,我跪在墓碑前,献上上山时采来的一大捧鲜红的杜鹃花,心中默默的呼唤:“林老师,我看您来了。”
二
那年我十一岁,我清楚的记得那一天,如同今日一般是个春光明媚的午后,我和十五名村里的小孩伫立在一块突兀的悬崖边,俯瞰山下崎岖的羊肠小道,看着几个绿豆粒大小的人影渐渐地变得越来越大,正朝我们这边慢慢走上来。
我们守候在这里是为了迎接新的支教老师,这是我们的惯例,在此之前曾来过五位支教老师,每次我们这些村里的小学生都要下到这半山腰的悬崖边迎接,但他们有的呆了几个月,有的呆了一年,来来去去的最终全走了,这也难怪他们坚持不下去,谁让我的家乡深藏在与世隔绝的深山老林里呢;多少年来,除了村里人一代一代的延续下去,从来还没有外人永远地停留在这里。
“ 噫,是个女的!”眼尖的国栋首先叫起来。
“ 嘿,真的哩,是个女的。”梅子也跟着说。
“我也看见了。”“我也看见了。”
大伙全都瞧清了,山腰的小道上,走在村长和宏运大哥中间的是个身穿红衣服的年轻女人。
“这下可又别指望了。”十岁的国栋嘟着嘴皱起眉头说道。
梅子和他同龄,白他一眼,说:“女的怎么了,你们男的来了不也一样。”
“你们别闹,”我打断他们的话,“一会上来了,还是老规矩啊,别丢人了啊。”我在大伙当中年龄最大,平时他们都听我的。
过了好一会,他们终于上来了,我们早排成队,朝他们齐刷刷地鞠了一躬,朗声齐道:“欢迎老师。老师辛苦了。”
“咯咯咯……”
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响起,我抬头一望,那个年轻女人看起来和我刚出嫁不久的十八岁的大姐差不离,个子顶多高我一个脑袋,一张因爬山而气色绯红的圆脸庞上,一双虎虎生气的眼睛又黑又亮,额头、鼻尖渗出细细的粒粒汗珠,笑起来露出了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
她笑着快速地弯腰回了个礼,只见白光一闪,我瞧见在她的头顶上箍着一只漂亮的白色发夹,像是一道弯弯的月牙儿镶嵌在乌黑浓密的云端上,她的两根粗粗的麻花辫的发梢卷卷的,就像两只兔尾巴似的在肩头跳动,她的左手腕上戴着一只粉红色手表,右手腕上还套着一个晶莹碧透的玉镯,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将一双腿包裹得紧紧的,像两节小白桦树干,这些都是我前所未见的,但还来不及细瞧,就听到她喘着粗气说道:“同学们……谢谢你们……你们也辛苦了。”
“这是林老师,是大城市里来的大学生啊,今后就叫林老师。”村长笑容满面地介绍说。
于是,我们又一齐叫了声:“林老师好。”
村长已五十多岁,脸庞、身子都瘦瘦的,笑起来满脸都是皱纹,但身子骨还硬朗得很,体力一点也不亚于年轻的宏运大哥,上山下山的常常连走十几里地也不会喘气,但他见林老师这一路走来已经累得气喘吁吁、脚步松软,便提议休息一会再走,因为到了悬崖这边,距离村子也不太远了,只需往上翻过这座山头,再沿着几座小山之间的山腰小道前进,不出一小时便能到达村子。
林老师就坐在我身边休息,她侧过头,亲切地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兰根深。”我回答,却将“深”的发音读作了“生”的发音。
“兰根生,怎么写?”
“兰花的兰,树根的根,深远的深。”
“哦,”她眼一瞪,“是深远的深,我还以为是生活的生呢。”
我挠挠头,也不知深和生有什么发音的区别,不明所以地傻笑了一下。
“这容易混淆的,你听,深,这是深远的深,生,这是生活的生。”
咦?真的,这两字从她嘴里发出音来确实是不同的。
我有些明白了,赶紧跟着念了一遍,“对了,这就对了。”她咯咯咯的又笑了,我也不由高兴的笑了。
这时,一阵凉爽的山风从峡谷急速吹过,林老师迎风昂起了头,好像很享受似的,接着我听到她发出一声赞叹:“真美啊。”
我顺着她的目光前望,对面是一座和悬崖齐高的山,漫山遍野一丛丛的开着红红的杜鹃花,山顶后面又升起一座更高的山头挡住了视线,对我们这些大山里生长的孩子,这些景色我们从未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也不知美在何处,听到她的赞美,我只是不以为然地笑笑而已。
她倒似看清了我的心思,开导我说:“你瞧,这山的颜色像不像一件绿色衣袍展开来披在山上,那一凹一凸的山窝和山脊就像衣袍的皱褶,还有那杜鹃花,看,像不像衣袍上的图案……”说着说着她眼睛闪亮,音调中就含了股热情,“这衣袍、这皱褶,这图案却不是人工的,而是天然的,纯净的,又是广阔的,这就是大自然的美啊,生活在这样的地方,心情都要变得透明和清静了。”
透明是怎么回事我不太理解,清静那倒是真的,大山里祖祖辈辈一直过着清静的生活,可这又有什么稀奇的呢?瞧她美美的表情,我似懂非懂地又看了看眼前的景致,忽然心念一闪,不以为然地说:“还有比这更美的呢?”
“啊?真的?”
“等到了村子,那儿的景色就要比这美,还有,爬到云霄山顶,那儿的景色就更美更广阔了。”
“云霄山?”她好奇地问。
“就是这里最高的一座山,离村不远。”
她嚯地直起腰,认真地说:“你一定要带我去看。”
我点点头,带你去看又有什么关系,我们村里的孩子常常上那玩呢,还有那几位来过的支教老师,他们也都去过,可是,看了又能怎么样?就是再美再广阔的景致不也一样没能留住他们的人。
三
一个小时左右,我们领着林老师转过一个山腰,一个由几座低矮山头夹抱的大罅谷显现在眼前,罅谷里郁郁葱葱的尽是高大的树木,一栋栋黑瓦黄色土砖房若隐若现地散落在山坡、山头和罅谷中,而最夺目的是罅谷西边的一条条缓缓的山脊上,一圈一圈的尽是开垦出来的碧油油的水稻梯田,若不是这些梯田泄露出有人活动的痕迹,谁能想到在这苍苍莽莽的群山之中,就隐藏着这么一个近百人的小村子呵。
但就这样的一个不为人知的小山村,却引起了林老师由衷的感叹。
她欣喜地坚称这是她见过的最美的山村,我们十几个小孩觉得她未免有些少见多怪,都不在意,只是笑嘻嘻地带她来到我们的学校。
这一瞧之下,她愣了,原来我们的学校就只一间教室,教室里有一张并不宽大的黑板和四组五行双人桌和长板凳,教室外屋角檐下的木梁上挂在一个青铜小钟,一根伸手可及的结着红缨穗的拉绳孤零零地垂下来,在微风中轻轻晃动,因两个多月未摇钟,钟沿与木梁之间都结了蜘蛛网。
教室的前面是个铲平的小操场,操场下面就是罅谷底,站在操场的边缘下望,一条小溪潺潺流过罅谷底,弯弯曲曲地钻进了西南面的山谷,向前观望,可以透过正前方的V形山坳空间遥望北面远方的群山。
她带着好奇的目光围着学校转了一圈,又站在操场边眺望远方,神情有些奇异,好似在默默祈祷,又好似在回忆着什么,突然,她伸出一只手臂指着前方说:“我的家就在那群山的尽头之外的一座城里。”
我们都哑然呆望着她,弄不明白她什么意思,她乐呵呵的一笑,接着说:“其实也没多远的。山外是城,城外是山,这么说起来,我们其实都是山里人。嘻嘻。”
原来她是这个意思,可这又意味着什么呢?我默默地还来不及想清楚,听到她又问:“我住哪呢?”
“您住我家。”我回答说。
“哦。”她眼睛一亮,爽快地说,“走,去你家。”
家里早为她备好了一间厢房,我们过来的时候,村长和宏运大哥将她的行李和一同带来的课本、粉笔都已放妥,正在堂屋备好了茶水等着她。
“林老师,村里条件简陋,就委屈您住根深家了。”村长颇有些尴尬地说。
“兰叔不必客气,我觉得挺好的,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好呢。”她一副爽朗的模样,豪迈地说。
“呵呵,那就好,那就好。对了,什么时候开课呢?”
“明天就开始。”
“嗯,那就好,那就好,孩子们都误了两个多月的课程了。”
“您放心,我会让他们补回来的。”
“呵呵,那就好,那就好,”村长又是连连点头说道,“我们也不奢求孩子们能读出个大学生什么的,能识字算数就行喽。”
“兰叔可别小瞧了自家人啊,”她身子站得直直的,大大方方地说道,“山里的孩子不比城里的孩子差,山窝里才能飞出金凤凰呀。”
“呵呵,林老师说得真好。”村长笑眯眯的展开了笑颜。
被村长这么一夸,她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连忙岔开话茬:“呃,兰叔,你们忙吧,我得收拾一下。”
“好好。你收拾,走了这么老远的路也歇歇吧。”村长转头又对我说,“根深,告诉你妈,今晚我会带只鸡过来,炖了给林老师补补。”
四
我的家坐落在罅谷边的山坡上,是个三门一字型土砖房,因这种房屋一间连着一间呈一字型,好似竹竿,故又俗称“竹竿屋”(注2),在村子里大都是这种户型。
“竹竿屋”的中门为大门,两边门为小门,大门进去是堂屋,小门进去是厢房;堂屋有后门,也叫穿堂,堂屋内两侧又有小门,进去各为一间住房,左侧父母住,右侧二哥住;两头的厢房则是右间我住,左间原为大姐住,如今,大姐出嫁,来了林老师,就给林老师住了。
在房屋前还有个坪地,也是自家的晒谷场,坪地两边都有小屋,一边是厨房柴火间,一边是牲畜圈,鸡鸭鹅和猪都隔开养,父亲和二哥春节后外出务工,平时的家务活都是母亲做,我有时也帮着做,但大多时间母亲都让我学习,她常常念叨着“多读书,出门不受欺”,想必是村里的男人外出务工因为不识字、不懂算数吃了不少的亏,便纷纷要让村里的孩子多读书,我母亲自然也不例外,过去几个支教老师都分到其他人家住,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就总觉我在受老师教导方面吃了亏,现在迎来了林老师,她心里头别提多高兴了,晚饭间边不停地夹菜到林老师碗中,边嘴里说着:“林老师,根深就拜托你了。”
说得我都害臊了,而林老师面含微笑,一个劲地回答说:“这是我的责任,我来就是做这个的。”
第二天清晨,在窗外唧唧啾啾的鸟叫声中我醒了,不知怎么回事,睁开眼头一个念头便是:“林老师起床了吗?”
怀着这个疑问我立刻下了床,来到屋外,薄若轻纱的雾气飘飘渺渺地正从罅谷里散出去,而黎明的曙光则从东边远处的山坳外照进来,那层层梯田是首先沐浴到阳光的地方,在雾气的遮掩下闪射出如水波荡漾般的密密麻麻的点点金光,四下里还是一片安静,我跑到左厢房前边,门是关着的,便侧耳倾听,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正寻思着林老师是否还在睡梦中,身后传来母亲的喊声:“根深,你愣在那做什么?”
我回过头,母亲挑着一担水从坡路走上来,瞪我一眼:“林老师都去学校那了,还不快去!”
糟糕!我暗自惊叫一声,转身跑回右厢房,拿了本语文书,一溜烟的跑到了学校,还未进教室,就听到里面传出有人读书的声音,停课两个多月,我对早自习早就不当一回事了。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一听这清亮的声音就知道准是国栋在那摇头晃脑地大声朗诵。
国栋的朗诵声未断,又听到更尖更亮的嗓音,像要压过国栋的声音似的:“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那定是梅子的声音了。
我疾步走进教室,坐到国栋身边,低声问:“林老师呢?”
“嘘……”他乌溜溜的眼珠向窗外飞了一眼,接着又继续用更大的声音念道:“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我轻蔑地一撇头,数起教室里的人来,一、二、三、……加我一共八人,还有一半未到,便心安理得地坐直身子,翻开书,亮起嗓门读了起来: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韧,任尔东西南北风!”
大伙正读着,林老师走进教室,看上去她神清气爽,上身穿一件白衬衫,袖口挽起两圈,露出一双白净的手臂,右手腕上的玉手镯不见了,下身则穿一条裤脚口收紧的深蓝裤子,脚穿一双黑色平跟皮鞋,和昨日对她的印象全然不同,显得干净利落,只见她笑吟吟地走到讲台前,说:“同学们……你们没有忘记早自习,这样很好,请大家继续保持。现在,我有个问题问你们,家里有闹钟的请举手。”
只有国栋和其他两名学生举起了手,林老师微微点了点头,看了看手表,接着说:“嗯,我知道了,现在七点四十,你们可以下课回去了,吃过早饭后,八点再过来,到时会摇钟的,八点十五分我要和你们上第一堂课。”
我正要出门,林老师叫住了我:“根深。”
我想怕不是早自习迟到要挨批了,便有些惴惴不安,低头立着不动,她走过来,和声说:“我们一起回。”
于是,我跟在她身边一同往家走,心里还是有些忐忑,也不敢瞧她,闷头走着,这时,随处可见丝丝光线透过山间的树木缝隙照射进来,我们就像在一道道光影的帘子里穿行,当走到罅谷底时,她说:“根深,看得出来,你在学生中间年龄最大,是吧?”
“嗯。”我快速地点头应了声。
“小时候,我最喜欢听我大哥的话了,有个大哥照顾着,感觉特别的好。”
听她这么说,我当然知道她的含义喽,但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却让我觉得有种异乎寻常的满足。
“我想请你帮个忙。”
“哦?”我诧异地瞧了她一眼。
“我带来了个闹钟,今后就放在教室里,归你管了,好不好?”
“行。”这点小事当然可以。
“但还有个艰巨的任务要你扛起来哟。”
“什么任务?”我挺胸问。
“早中晚上下课按时摇钟的任务。”
我不假思索地昂然答道:“没问题。”
“咯咯咯……”她的笑声真是比百灵鸟的叫声还动听,“看来你很有大哥哥的风范啊。”
“那是当然的。”我暗自得意地想。
她不知道,过去那些支教老师在的时候,我也常常被委任这个光荣的任务,只是国栋、梅子他们常常争着摇,我也就让着他们,到后来就干脆不摇了,如今又接到这个任务,令我陡然觉得使命重归,不禁豪气上来,自然觉得这是我做“大哥”份内的责任,刚刚还忐忑不安的心情一下子全烟消云散了,从此我再也没有迟到过。
五
时隔两个多月,教室屋檐下的青铜小钟再次被我摇响了,那“铛铛铛”铿锵明亮的声音在罅谷里传开,将整个罅谷都惊醒了,此时阳光已满照罅谷和山坡,一轮红彤彤的朝阳就在东边远处的一座山峰顶上冉冉升起,雾气渐渐飘散,到处都是闪亮一片,树木的树叶、溪流的水波、梯田的稻苗、房屋的瓦片全都在粼粼发光,几只黄鹂鸣叫着飞过天空,充满泥土芳香的暖湿地气也从石缝从地表从树林里浮出来了。
很快,村里的小学生都陆续来到教室里端坐,林老师一直站在教室门口,见时间到了,就走进来,面对我们一双双清澈无邪、渴盼已久的目光,开始上起了第一堂课。
她用一支红色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一个大大的“美”字,然后转过身,微笑着对我们说:“同学们,你们当中有一年级的,有二年级的,也有三年级的,还有四年级的,你们都认识这个字吧?”
“认识——”
“好,今天我们的第一堂课,不分年级,大伙儿就用这个字来造句,谁先来?对了,造句前先自我介绍一下。”
顿时,同学们交头接耳,互相询问怎么造句,接着又是一片安静,所有人都在默默地思考,过了一会,梅子第一个举手,红着脸慢慢站起,细声细气地说:“我叫兰小梅,大伙都叫我梅子,今年十岁,读三年级。我用美来造句:山风在为森林挠痒,发出阵阵挠动的沙沙声响,听着听着,一种美妙的感觉在我心头油然而生。”
梅子啊梅子,你一上来就造出这样美的句子,还让我们活不活啊?国栋跟着举起的手又倏的缩了回去。
果然,林老师拍手鼓掌赞道:“小梅同学用拟人法造句,造出了心灵与自然界相通的一种美的境界,可以给一百分。”接着又指着国栋说:“那位同学,你刚刚举手,对吧?”
国栋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急道:“还没想好,我再想想。”
“嗯,”林老师扫视了一眼教室,和颜悦色地又问,“下一个是谁?”
坐在第一排的一个小男孩举手,那是村长的孙子,他站起来响亮地说:“我想好了,我叫兰宝才,宝贝的宝,刚才的才,今年七岁,读一年级,我也用美造句:我家有只美丽的大花狗。”
教室里顿时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林老师含着微笑,不疾不徐地说道:“同学们,宝才同学造得也不错,不过要是把大花狗改成大花猫就更好了。”
这一下,刷刷地好几个孩子都同时举起了手,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站起来造句,都是类似宝才的造句,什么“我家有只美丽的大公鸡”,或者“我家有只美丽的小猴子”之类的,虽说有的造句简单,有的形容不当,但教室里的气氛却活跃了,低年级的孩子都纷纷踊跃举手造句,遇到什么“美啊美,我吃了一大碗汤圆”,“我小弟弟美轮美奂的圆脸就像圆月亮”,“我的表姐又矮又高又胖又瘦,真是美极了”或什么“打倒美利坚帝国主义”的句子,林老师虽不至于和大伙一样笑得前俯后仰,却也是笑靥如花,兴致盎然,不过,她往往不直接否定,而是指出问题后鼓励他们再造,渐渐的,种种耳闻目染的点滴事物激活了孩子们心中对美的认识,他们的造句变得越来越正确,也越来越美了。
“春风发出轻柔的风声,像小手拂过妈妈美丽的脸庞,好像在说:舒服吗?舒服吗?”
“奶奶炖了一锅味道鲜美的鸡汤。”
“美是什么?就是妈妈温暖的笑脸,就是爸爸勤劳的身影。”
“蓝的天,白的云,清的水,绿的山,还有碧油油的稻田和房前屋后篱笆上盛开的蔷薇花,好一派美如画卷的田园风光。”
……
我注意到坐在我旁边的国栋急得直搔后脑,还在苦思冥想,正要伸手作弄他,就听到林老师点我的名:“兰根深,你想好了没有?”
“呃,”我犹犹豫豫地刚站定,一个句子仿佛流星滑过脑际,将原来想好的句子都给滑没了,我忙说,“想好了,我的造句是:听着同学们这么多的句子,仿佛一张张美丽的画面展现在眼前,真是美不胜收啊。”
教室里又是发出一阵欢快的笑声,林老师点点头,说道:“美不胜收通常形容景象,根深同学别出新裁,用听觉转换成视觉,是一种叫做通感的修饰手法,这样来形容句子的美倒是很有新意。”
“我也想好了。”这一回,国栋有些迫不及待了。
“好,你说。”
“我叫兰国栋,国家的国,栋梁的栋,读三年级,我的造句是:在美好的一天,我们怀着美丽的心情,迎来了貌美如花的林老师,所有人心里头都是美滋滋的。”
“哈……噢……喔……嘘……”国栋话音刚落,笑声、嘘声霎时响成一片。
国栋一股脑的连用了四个“美”字,自以为造句不凡,才不顾同学们的嘲笑,得意地晃了晃他那颗圆咕隆咚的小脑瓜。
我心想:“你可真是个马屁精啊。”
只见林老师笑呵呵地说:“多谢国栋同学的赞美,我长得可没那么漂亮,但你的心意我心领了。要是你将这些赞美的句子献给我们的亲人、朋友和同学,我的心里头也会美滋滋的。”
国栋沾沾自喜地耸耸鼻尖,坐下来,在他前边的梅子转过身,两手食指拉着下眼皮、翻起白眼,同时吐了吐舌头,冲他做了个鬼脸,而他头一歪,撇着嘴不屑一顾的哼了一声……
一堂课下来,林老师好像施展了魔法一般,每个孩子脸上都洋溢着欢乐的笑容,我们全都喜欢上了她,接着,她又为我们制定了每周的课程表,由于只一间教室,每天上课时,她采取先为一、二年级上,三、四年级自习,然后再为三、四年级上的方式授课,这样,一天下来,除了她辛苦些外,我们所有人都如愿以偿的得到了教育。她还为我们每个人制定了各自的学习计划,并督促和指导我们按照计划按时完成学习任务,结果,两个月后,我们落下的课程全都补回来了。
但那时,我们当中大多数孩子都不太明白她这么做其实花费了她大量的精力,还以为她原本就是个不知疲倦的“超人”呢。
我们常常有事没事都围着她转,学习中不懂的问题,同学间闹矛盾了,甚至家里出了什么事都要找她询问,而她总是来者不拒,一一解答,需要进行调解时也会及时做出处理,她还教我们唱歌、跳舞、折纸、做游戏,最有意思的是组织我们表演童话故事和寓言故事,譬如《白雪公主》、《愚公移山》、《农夫与蛇》、《杞人忧天》、《小红帽》、《卖火柴的小姑娘》等等,如今时隔境迁,每每回想起来,心头还是不由得一阵舒畅并为之感动不已,那种高高群山之中的一个小村子里,一群衣衫简朴的孩子,利用最简陋的道具和实地环境,在山野田间表演着各式各样角色的情景,对于那些生长在城市里的孩子来说真是很难想象的,然而,那个时候,在我们这群孩子的心中,却因此感到多么的快乐!多么的美!
六
在林老师的教导下,我们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愉快的日子,不知不觉,一年中的上学期就快结束了,但一种担忧的思绪好像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也随之悄然占据了我们心头,我们都在想,林老师会不会像之前的一个女支教老师那样,乘着暑假回家后就一去不复还了?
我们这种担忧是有根据的。因为我们从外出务工的父叔兄姐那里知道,外面的世界是另一个世界,那儿什么都有,而我们这里除了大山还是大山,既不通公路,也不通电,去一趟乡镇都要走十八公里的崎岖山路,来回就得七八个小时,平日里粗茶淡饭,天黑了,就点油灯,洗个澡也就屋角竹篱笆一围,除了我们这群孩子有些黏人,村里人都和他们这些支教老师搭不上几句话,老人们常说,林中的鸟儿都要有个伴,日子长了,她一个人还呆得住吗?那些一个个离开的支教老师不都是因为这些原因吗?
但我们什么也没说,也没问,只是不约而同的读书更用功了,也许,这是因为我们年纪尚小,有一种无法表达清楚的、因内心担忧而导致的紧张、期盼和害怕失去的情感交织在一起,在无形之中让我们都抱着一种潜意识的希望,仿佛唯有这般才能更加贴紧她的心。
有一回,母亲做好了晚饭,我如同平日一样走到左厢房去叫林老师,门开着,我一眼瞥见她坐在窗前的桌边一动不动,因她的后背对着门,我瞧不见她的神情,我叫了声:“林老师,吃饭了。”
她不应,还是呆呆的坐着不动,我又叫了一声,她好像从梦中惊醒似的“哦”了一声,头猛然动了一下,半回身子,嗓子像是噎到了:“知……道了……你们先吃……我一会过来。”
就在她身子一偏的瞬间,我发现她的目光低垂,面色羞红,桌面上现出一小叠信件,而她的一只手中还擎着一封信,正在微微颤动。
我回到堂屋跟母亲说了:“林老师好像在看信,叫我们先吃,她一会过来。”
母亲好似沉思一般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林老师还是没过来,我说:“我再去叫她。”
母亲止住了我:“下午梅子妈从镇里回来,带了她的信,有二十几封,都是省城寄来的,就让她慢慢看吧,我们先吃。”
但那一晚,林老师始终没有出来。
还有一回,那日下午下完课,我们在操场上游戏,林老师不同寻常地早早回我家去了,过了大约半小时,我们又瞧见她急匆匆地一个人从罅谷的林中走出来,身上换了一件我们从未见过的浅蓝色花纹连衣裙,像只轻盈的蝴蝶一般扇动着花翅膀沿着通往谷外的那条下山小路飞也似的跑走了。
“啊,林老师走了。”国栋惊慌地叫道。
“别瞎说,你没看见她什么都没带吗?”梅子叱喝他说。
一个二年级的小女孩羡慕地说:“她穿的什么衣服啊?真漂亮啊。”
我也觉得林老师的举动有些蹊跷,连忙吩咐梅子带大家继续玩,我则带着国栋还有两名四年级的男孩追了过去。
我们远远地悄悄跟在林老师后面,始终没让她发现我们的跟踪。她一路来到了那山腰的悬崖边,停在那里向山下了望,我们躲在山坡的几颗树后偷望着她,猜想着她或许是在那等候什么人,兴许就是那个从省城寄信的人?
初夏的阳光已有些灼热,但悬崖那边却是一个风口,不时有风吹过,忽然,她解开了两根粗辫子,迎风摇头一摆,一头波浪般的卷发映入我们眼帘,只见她踮起脚尖,双手向后伸展,浑身上下一边的侧影因连衣裙被风吹得贴紧肌肤而显露出优美的曲线轮廓,另半边的裙子和一头秀发全都飘了起来,整片蔚蓝如洗的天空和连绵起伏的群山都成了映衬她身姿的背景,一种强烈而奇异的印象霎时深深刻进了我的脑海,我该怎么形容这种印象呢?事实上,我根本无法形容这种印象,只觉得它自然而然地就渗入了我的心灵,像是一股清泉流遍了全身。时隔多年以后,我才明白那是我头一次感觉到的只有在女人身上才能引发的纯净而又动人心弦的美。
一个小时过去了,接着又一个小时过去了,山下什么人影也没有,当傍晚落日的最后一丝余晖隐没在西边远处的一座山峰后面时,暮色一闪,大地蓦地黯淡了下来,林老师还是一个人站着悬崖边走过来又走过去,有时会停住,双臂环抱胸前,又往山下久久地凝望……渐渐地,夜色完全笼罩了大地,天空的星光开始显露了,一颗一颗的,一片一片的越来越多,终于,我们瞧见她转过身,慢慢地又扎起了两根粗辫子,然后踏着月色星光朝我们这边走过来了,我们躲在树丛后面一声不吭,看着她低头一步步走过坡下的小道,朝村子的方向走去,而我们就像几个暗中保护白雪公主的小矮人,偷偷跟随着她的身影回到了村子。
自此以后的几天里,我们既焦急又担心,因为我们认定我们的公主等待的一定是她的王子,全都迫切地期待看到林老师等的是一个什么样的“王子”,但同时担心的是,“王子”出现了,会不会把我们的公主带走呢?
一周过去了,什么“王子”也没出现?林老师看上去虽有些怏怏不乐,有时还显得蔫头耷脑的,常常走着走着便不由自主地目视罅谷的入口发愣,但一面对我们时,她又会打起精神继续辅导我们准备迎接这学期的期末考试,只是笑容少了,欢乐声也少了。
七
一个周日上午,我做完作业,提着自做的竹筒水枪,想去邀同学们玩耍,才走出门,就一头撞上一个人,抬头一瞧,是林老师。
“哦,对不起。”
“没关系,”她笑呵呵地说,“我找你有事。”
我立马站得笔挺,将水枪藏到身后,问:“什么事?”
“你还记得答应带我去云霄山吗?”
原来是这事,便说:“记得。您现在就想去吗?”
她抿着嘴,眼里透着股笑意,点了点头,我这才注意到,她的打扮和往日又不一样,头发挽成了一束马尾辫高高系在头顶,上身一件印着米老鼠图案的短袖淡黄色贴身T恤衫,下身是那条发白的牛仔裤,脚穿洗得干净的白色球鞋,一张脸庞生气勃勃,一双大眼睛闪亮有神,已一扫连日来的疲倦神态,令我不由眼前一亮,精神一振,大声说:“好啊。林老师,我们现在就去。”
很快,我们备好行装出发了,我们翻过村边的一座山头,沿着一条升起的山脊小路前进。
天气晴朗,一丝风也没有,火辣辣的阳光烤得大山都模糊了,我们走了没多久,林老师就累得大汗淋淋,连声喘气,不停地说:“真高啊。真高啊。”
我心想:“这算什么高,等到了云霄山那才叫高。”
当我们又翻过一座山头时,山势陡然爬高,一座雄伟的大山就在眼前,这就是云霄山。如果就我一人上山,不用一小时便能爬上去,但见她累得够呛,我便放缓脚步,走一会休息一会的向上爬。
“呀,竹子!”不到一秒钟,她又兴奋地喊,“啊,竹林!”
是的,云霄山腰上出现了茂密的大片竹林,竹林中又夹杂着些杉树和松树,再往上便成了松杉的天下。
“根深,你看,这竹林是横着的,上下两边的边缘都是成了一条线,像不像宽宽的碧绿色腰带,还有那竹林上面的松树和杉树,顺着山势围着山峰,像不像一顶墨绿色的帽子戴在山顶上,呵呵……”
她总是能发现这种自然的美,我过去怎么就从没这么想过呢?
她停下脚步,取下系在背包上的小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水,长长呼了口气,放眼四望,四周都是山,有高有底,村子的罅谷已被一座山挡住不见了,几条蜿蜒的山间小道像几根白布条随意的丢在山下,也不知它们通向何方。
“走,我们继续走。”她又聚起了劲,迈开双腿说道。
我们步入竹林间的小路,这些竹子并不高,也不粗,但一支支青翠挺拔,不论怎么瞧,都总有一种赏心悦目的俊秀模样。它们全都连成了一片,密密麻麻的,忽的一阵风吹来,竹林立即唱起了轻快的歌:“莎啦啦,莎啦啦……”
“啊哈,有风啦。有风啦。”她好像突然有了新发现似的高兴的叫道,“根深,你注意到了吗?走到这里就有风了,啊哈……真舒服。”
我静静倾听竹林的声音,忽然想起了梅子的造句,她说的没错:伴随着一阵阵竹林的歌唱,我感到我的每一根心弦都在轻轻拨动,与这美妙的旋律共鸣……
我的每一个细胞都活跃起来了,整座大山和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在以一种崭新的面貌让我重新细细审视,我发现,由于山脊小路处在两个反向的山坡相交的顶端,左右两边的竹林顺着山势仿佛两把巨大的扇子在脚下各朝一边打开,又像倾泻而下的绿波漫延开来,我们倒成了乘波而上的两只小船,在波面上划出了一道弯弯曲曲的痕迹。
大约十分钟,我们穿过了林间小路,继续沿着这条通往山顶的山脊小路步步而上,路边的树木被松树、杉树取代,很少有高大的松杉,渐渐的,道路两边的树林变得有些松散了,到后来就有些稀稀落落了,地面露出了散布四处的大大小小的石头和一丛丛的草、灌木,还有干秃秃的黄土,接着我们上了一个小山头,前面是一小段比较平缓的脊梁小坡,尽头处又向上升起,几个波浪般的起伏之后,便是云霄山顶。
我们不由加快脚步,林老师的双膝好像被润滑了的轮轴在不停地快速转动,接着就干脆跑起来了……四面已是一览无余,无数的山峦峰顶连成的曲线像翻涌的绿色波澜向四周扩展,涌向遥远的天边……蓝天白云之下,整个世界仿佛就在脚下,我们忍不住高声欢呼,在耳畔传来的阵阵回声中,我们几乎同时登上了云霄山顶。
“咦?有人呢。”林老师惊喜地道。
八
当然啦,有路的地方自然就有人嘛;林老师不知道,在这座大山附近还藏着好几个小村子呢,过去我们到这山顶玩的时候常常也会遇到去乡镇办事或砍树砍竹的村民。
这是两个和我妈年龄相若的女人和一个七八岁的女孩,正坐在山顶的三株松树下乘凉休息,在她们身边有几个竹篓和篮子,竹篓里几只鸡鸭,篮子里满满的鸡蛋,两根竹扁担靠在一株松树上。
松树不是很高,却很苍劲,粗壮的树干上,尽是裂口深厚的一块块斑驳树皮,一根根遒劲的枝桠交叉在一起,连成了一个展开的树冠,在地面上投下一片树荫,几条树下草地上长出的野藤依附着树干爬了上去,使得这三株松树益发的显得古老。据长辈们说,这三株松树都有好几百年了。
林老师走上前和她们打招呼:“你们好啊。”
她们看着我们都笑了,其中一个也说道:“你们也好啊。”
两个女人头上都戴着蓝布头巾,罩住了整个头顶,穿着腰间开襟的蓝布衫,蓝色裤子,那小女孩则穿一件红布衬衫,黑色裤子,头上扎两只竖起的小辫子,脸蛋红扑扑的,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好奇地直盯着林老师。
我们在她们身旁坐下,林老师兴致很高,和她们聊了起来。
“你们是哪人啊?住哪啊?”
一个女人指了指南边一处山谷说:“就在那。”
“哦,”林老师又吃惊地轻呼了一声,“这么近啊。”
两个女人微笑不语。
“你们这是去赶圩(注3)吗?”
“呵呵,不是,我们回娘家呢。”
“啊哈,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身上还背着一个胖娃娃呀,咿呀咿得儿喂……哈哈……”林老师开心地唱了起来。
两个女人也乐了,小女孩更是瞅着林老师嘻嘻的笑出了声。
林老师俯过身去,故作夸张的睁大眼睛对小女孩说:“不过啊,我们的这位不是个胖娃娃,而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呀。”
小女孩害羞地一手挽住身边女人的胳膊,头靠了过去,伸出另一只小手,将一根手指头咬在嘴里,睫毛一眨一眨的,眼睛里尽是谁也猜不透的目光。
“读书了吗?”
小女孩不答。
“嗨,读什么书,两年前来了个老师,呆了一年就走了,以后就再没有老师来了。”小女孩身边的女人说。
林老师“哦”了一声,又坐直了身子,说:“要不,就到我们这里来吧,我是兰家村的老师。”
“喔,我说呢,原来是老师啊。”两个女人高兴的说。
“你们村里孩子多吗?”
“不多,村子小,才十几户人家,也就三四个小孩,其他的都打工去了。”
“那就叫他们一起来吧。”
“我们到兰家村要先翻过这山,他们还小,有些那个……不放心啊。”
林老师微微蹙起了眉头,想了想,忽的眼睛一亮,说:“有了,我可以每天到这山头接送他们呀。也不怎么远,是吧?呵呵呵……”
“好是好,可山这么高,要是遇到下雨,也不方便啊。”
“这样啊……”林老师嘟起了嘴,沉思不语。
就在这时,小女孩猛然伸出咬着的手指头,指向我们的身后尖叫:“看那!看那!”
我们赶紧回头一瞧,全吃了一惊,立即跳起身,激动地瞪大眼睛望过去,那是一对仙鹤,千真万确,是一对仙鹤!它们修长而洁白无瑕的身形,张着宽阔的翅膀,正飞过山间的天空……
林老师双手捂嘴,惊叹得叫不声,她完全被这两只仙鹤震撼住了。
仙鹤好似瞧见了我们,一前一后的俯冲下去,翅膀扇动几下,优美地滑翔飞落到对面山头的松树林里,不一会就消失了踪影。
“这里有仙鹤!”林老师兀自呆呆地望着仙鹤滑落的地方喃喃叹道,“只有纯洁的地方才会有仙鹤!”
我也随她凝望那个地方,继而又极目远眺……虽我不太懂她的意思,但我隐隐觉得她的话中有种美好的乃至无上的情感,可以将心头的所有烦忧和杂念洗涤得一干二净,从而在此时此刻,站在高山之巅,一览天下,将我们的整个身心与这干干净净的大山融合在一起。
九
两个女人带着小女孩告别了我们,从我们的来路下去了,那小女孩边走还边咬着手指眼巴巴地回头望着我们,直到身影没入山坡。
而我们在山顶呆了半天,才怀着愉快的心情下山回到了村子。
第二天,林老师完全恢复了她往日充满活力的神态,欢声笑语又回到了教室里。一周后,我们都顺利通过了期末考试,可就在我们庆祝时,村长带来了林老师的又一批信。
我条件反射似的紧张了,果然,林老师一接过信就跑出教室,站在操场边看了起来,我们一个个挤在教室窗边伸头缩脑地观望,突然,她肩膀耸动几下,头一摆,拔腿就跑,我们全都冲出教室,看见她飞快地跑下坡,穿过罅谷底,又上了对面山坡进了树林一晃不见了身影。
“根深哥,快去看看。她回你家了。”梅子急道。
我应了声,急忙跑离了学校。
回到家时,左厢房的门是关闭的,我刚走到门边,就听到里面有嘤嘤的哭泣声,我鼻子一酸,也想跟着哭出来……
过了一会,梅子、国栋一群孩子都过来了,我们就在我家坪地上叽里呱啦的讨论,有的说是不是老师家出事了,有的说准是和“王子”有关系,还有的说暑假到了,不论是老师家里出事了,还是和“王子”有关系,老师肯定都要走了。国栋、梅子都问我有没有什么主意,我哪有什么主意,究竟是怎么回事都还搞不清呢,但照情形上看,结合上回林老师在悬崖那边苦候的情景,估计和“王子”关系大一些。如果真是那样,如今她哭得这么伤心,那还真说不准会很快离开这里,去找她的“王子”。
时间一点点过去,林老师的门还是紧闭,我们全都不知该怎么做才好,梅子急了,哇的一声就哭了,几个小孩也跟着哭,我忙道:“哭什么,哭什么,林老师不是还在屋里吗?”但我嘴里这么说着,心却七上八下的还真担心林老师会离我们而去。
就在这时,左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我们立刻拥上去,林老师立在门前,眼睛还是红红肿肿的,嘴边却挂着笑容,用她那爽朗的语调大声说道:“同学们,这个暑假我有重大事情要做呢,你们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完成它?”
“愿意——愿意——”大伙儿争先恐后的高声呼应。
“好,那我们就这么定了。”
梅子泪眼涟涟地凑上前,怯怯的问:“那您不走了?”
“谁说我要走的,本姑娘要和你们在一起。”
大伙儿又发出一阵欢呼,而我偶一晃头朝门内一瞥,那凹凸不平、磨得黑亮的室内泥土地面上,满是撕碎了的纸片。
十
林老师带我们回到教室,向我们宣布了她的重大事情:
“同学们,暑假来了,我们必须做些有意义的事情。你们知不知道,在云霄山附近,还有好几个村子的兄弟姐妹没有书读,他们离我们这里其实也不怎么远,也就两小时不到的路,我想让他们加入我们,好不好啊?”
“好。”我们一齐大声回答。
“可是,他们的父母不放心哪,因为要翻越云霄山怕遇到风雨,山又高,也怕累着了他们,我呢,现在有个主意,我想在云霄山顶盖间房子,就是盖一间小木屋,既可避风挡雨,还可以为往来的人提供一个休息的地方。你们说好不好?”
一间房子!一间小木屋!
林老师的重大事情就是要在云霄山顶上盖一间小木屋!
这倒是一个前所未闻的事情。教室里一片沉默,我们好像都没明白过来似的,因为我们还小,盖房子的事情从来都是大人们去做的事,我们能做好吗?
林老师探询的目光扫视了我们一圈……突然之间,好像有股说不出的动力涌上胸膛,只觉得就是为了林老师,也值得去做,我不再犹豫,头一个举手表示赞成,同时大声说:“好!”
“好!好!好!……”登时,孩子们一个个都举起了手,还有什么比孩子们纯真的心更具勇气更加可爱的了?
“很好。这就是我们这个暑假必须完成的事情。”林老师高兴的举起一只手,握成拳头,在胸前鼓励地挥动了一下。
随着林老师将她的盖房计划一点点的说出来,我们才发现原来这是一件多么有趣又多么好玩的事啊!
虽然,我们过去也看过大人们盖房,有时也会凑热闹帮大人添砖加瓦,但从未主动盖过房子,当然也轮不到我们去盖,做家家游戏时倒是盖过泥巴房竹片房什么的,而现在,我们可是要盖一间真正的房子啊。
林老师在黑板上将她设计的小木屋形状画了出来,并对它的构造和盖房步骤一一作了讲解,我们一个个听得聚精会神,兴致勃勃,在我的头脑里,一边听着一边忍不住想象出云霄山顶上,一群孩子在林老师率领下盖房的情形,想着想着我不由得兴奋了,屁股都要坐不住,恨不得立刻就开始行动。
随后,林老师根据我们年龄大小做了分工,三年级以上的负责砍树,二年级以下的负责割茅草,而她自己什么都做,既是我们的“总设计师”,也是我们的“总指挥”,还是我们的“总工程师”。
当晚,大人们就从各家的孩子口中得知了林老师的这一重大事情,他们看到我们热情高涨,都觉得很有趣,而且也觉得这是件好事,便都没反对,并自觉地为配合林老师的计划给各自的孩子提供了必要的工具。村长还主动请缨,担任林老师的助手,说是要助我们一臂之力。而我们知道,村长可是盖房的好手,有他帮忙,就一定能盖成我们的房子。
于是,每天清晨,村里人只需抬头一望,就可以看到一支小队伍排成一排,有的提着斧子镰刀,有的背着锹铲,背顶曙光,小人影儿的一个接一个在晨雾中沿着山脊小道向云霄山进发。
没过多久,云霄山上便成了我们的乐土,瞧,哟嗬哈(注4)……林老师、村长在树林里挑选好了要砍的杉树,也做好了记号,哟嗬哈……一颗颗杉树在笃笃笃声中倒下了,一把把茅草在嚓嚓嚓声中躺下了,哟嗬哈……一颗颗树抬到了山顶,一捆捆茅草也背到了山顶,哟嗬哈……我们尖起嗓子唱起了高亢嘹亮的劳动号子:
“齐心协力嘿哟,用力抬哟嘿哟,齐心协力嘿哟,用力抬哟嘿哟。”
我们的行动很快在云霄山附近传开来,邻近几个村的小孩闻讯也赶来与我们一同劳动,一些路过的村民只要有闲,都会停下来帮助我们,几天功夫,我们就砍齐了数十颗杉树,也割了几堆小山高的茅草。
我注意到,每天林老师头戴草帽,爬上爬下的忙得红光满面,本是两只白白的胳膊晒得又黑又红,最初几天累得她浑身酸疼,手脚都起了泡,但她满不在乎地说这是“舒筋活骨,长身体哩”。渐渐的,半月过后,她变得腿脚轻松,健步如飞,爬起山有时比我们走得还快,村长对她竖起了大拇指,夸她了不起,这个时候,她就会乐呵呵地说:“我们都是山里人啦。”
考虑到我们还有暑假作业,通常都是上午劳动,木材和茅草就堆放在山顶,也没别人动,中午时返回,下午做作业休息,第二天继续一大早出发,如此反复,遇到下雨便留在村里,天晴了再上山,每天我们都过得既充实又愉快,就在暑假快结束的时候,林老师和我们用自己的小手,在村长和几个大伯的帮助下,终于盖成了小木屋。
小木屋就在那三株老松树旁边,用了四根粗壮的松树干做柱,四面墙用滚圆笔直的杉木平行紧密叠放,两头与柱榫卯(注5)固定而成,屋顶横梁盖板,铺上结成一束束的茅草,东西开窗,北墙开门,里面设一张木床,几个短木桩当做凳子,屋角平地建一个小灶台,再配上储物柜、水缸和小桌,以供来往行人使用。
说来也真巧,木屋盖成那日恰值正午,一场瓢泼大雨不期而至,仿佛老天爷特遣过来要考验我们的劳动成果似的:当时我们兴高采烈地围着小木屋,欣赏我们的劳动杰作,大半边的天空还是晴朗无云,而我们头顶上的半边天空毫无察觉地飘过来一大团灰黄色云团,村长说,要下雨了,话音刚落,豆大的雨点就落下了,但我们一点也不慌张,相反,还特别高兴,忙了半天正热得浑身冒汗,来场大雨正好降降暑气,我们欢叫着“太阳雨呀,太阳雨呀”,就站在屋前任由雨水淋湿我们的身子,林老师也很开心,仰头伸开双手迎着雨快乐地尖叫,要不是村长催促我们进入新盖成的木屋躲雨,我们都想让雨水淋个痛快。
雨越下越大,越下越密,噼里啪啦的,将整座大山都惊动了,到处都是烟雨迷蒙,而北面远处的另一片山头却是阳光灿烂,我们倚在木屋屋檐下,一边笑嘻嘻的观赏着眼前的景色,一边伸出小手去接从茅草屋顶滑落下来的雨水,屋里则是一丁点漏水也没有,圆木墙在雨水冲洗下变得更贴实紧密了,村长和几个大伯满意的坐在木床边抽起了烟,林老师就站在门边眺望群山,在她灿若夏花的面庞上,我看到了一种坦荡荡的神色……忽然之间,我似乎明白了那日在悬崖上她对我说的“透明”二字所包含的意义。
这场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一刻钟,大雨戛然而止,我们呼喊着冲出来,云霄山间云烟缥缈,四下里一片清新闪亮,整片天空都放晴了,火辣辣的阳光又照耀了大山,我们欢叫着、跳跃着,在村长和林老师的带领下欢欢喜喜地走下山顶,当我们走到山腰竹林间时,我回头朝山顶望了望,那依稀可见的三株老松树边,那间属于我们每一个人,也属于这座大山的小木屋,露出了一抹屋顶,虽似墨色一点,却仿佛将这座千万年来一直巍峨深沉的大山景色点活了……
十一
新的学期开始了,在林老师的说服下,邻近几个村子的孩子陆续加入我们,林老师也履行了她的承诺,每天上下学都会去云霄山顶接送年龄较小的孩子,我们有空时也常常爬到山顶小屋边玩耍,有时还会特意带了作业到小屋里做,这间小屋成了我们新的游乐和学习的场所,日子长了,每当我行走在云霄山的山路时,都会不由自主地感到路上有林老师的气息,也许,她的身影已经深深刻印在了这座大山的每一寸土地上。
日子一天天过去,不知不觉夏过秋临,树林都变了颜色,红的、黄的、褐的、橙的,五彩斑斓,像是给大山盖上了花头巾,披上了花衣裳,而罅谷里则是一派秋收的景象,红橙色的柿子挂满枝头,黄绿色的柚子也熟了,板栗树上的栗子都剥落开来噗噗噗的掉在了地上,金色的稻田已经收割完毕,各家各户的晒谷场满是金灿灿的谷粒……在这段时间里,到处都有林老师活泼靓丽的身影,她和村里人一道采摘果实,一道下田收割,还学会了踩着打谷机打谷,她甚至还向母亲要了一套蓝布衣衫穿在身上,却怎么看都还是那么的味道不同。
她总是一副明朗愉快的笑脸感染了所有的人,我们都已完全习惯了她的音容笑貌,若是我们调皮捣蛋惹得她不高兴了,只要她脸色一沉,我们就会变得惴惴不安,用不着她说什么,就赶紧认错了。
但有一回,一场突如其来的病落到她身上,吓出我们一身冷汗。
那一天上课的时候,她突然连打了两个喷嚏,同学们都笑了,她抽抽鼻子,笑道:“这闹的,不知谁在骂我?”
梅子答道:“那是有人想你啦。”
她脸霎时红了,刚想说什么,却忍不住又打了个喷嚏,大伙儿笑得更欢了。
就在这一天夜里,我躺在床上准备入睡,听到了左厢房那边传来一阵阵低低的咳嗽声,过了好一会才恢复了平静。
第二天大清早,我走出门,一眼就瞧见林老师扶着墙,两腿不停的发颤,好像站不住,我连忙跑过去扶住她的胳膊,问:“林老师,怎么了?”
“头重、脚软、走不动了。”她有气无力地道。
“那快回屋躺着吧。”
“不行,我要去接同学。”
瞧她面色惨白,呼吸急促、一脸难受的样子,我急道:“您放心,我去接。您回屋躺下吧。”
母亲听到动静从厨房出来,快步过来,瞧了瞧她的样子,摸了摸她的额头,说:“真冰,快回屋歇着。”
在母亲和我的搀扶下,林老师只好回屋躺下。她刚躺下,就蜷作一团,身子不停的发抖,母亲赶紧给她盖上被子,她便一把裹住,只露出个脑袋,牙齿得得得的打颤,却又挤出一丝笑容,说:“真冷。”
母亲从堂屋又拿了床被子给她盖上,她还是觉得冷,身子也还在被窝里哆嗦个不停,母亲说:“看她这几日没精神的样子,又吃不下饭,还以为感冒,原来她这是打摆子(注6)呀。快去叫村长,让他取药来。”
村长很快取药过来了,进屋看她的时候,她已把被子掀了,连声说热,在床上烦躁的滚来滚去,接着气鼓鼓地说:“骗子,骗子,我就呆这,哪也不去。”忽的又嘀咕着:“你的信我一封也不看……啊呀……我要死了……我们永别了……”
村长瞅我一眼,低声说:“说胡话呢。”说完撸撸嘴,示意我们出去,我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她的屋子,看见桌子上有一大摞未拆开的信。
打摆子是山里较常见的病,村里家家户户大都有人患过,一般是由蚊虫叮咬传染所致,发起病来冷热交替,若不及时救治,严重的也会导致死亡,但一旦治好了,也就不再犯了。
村里人对此病见多了,也早有了对付这病的土药方,母亲给她煎了药汤,喂她喝下,不一会,她迷迷糊糊的睡着了。梅子、国栋和同学们闻讯都跑过来看她,见她睡得正沉,便不打搅,静悄悄的退出屋子,一个个面有忧色,心里头都为她的病情深深担忧不安。
午后,她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浑身大汗淋漓,衣服湿透,将一大片被褥都浸湿了,不过这时她的神智已恢复正常,而且感到精神轻快舒畅,下了床换了衣服又来到了学校。
我们都像见到英雄凯旋一般欢呼起来,而她只是淡淡笑道:“这打摆子的,原来不过如此啊。”
几天过后,她就彻底好了。
她就是这样总能把笑容带给我们,也用她乐观积极的精神征服了我们所有人,有时我会偷偷地却又是无比甜滋滋地想,恐怕我们所有的人都爱上了她。
十二
转眼秋去冬又至,山间的风冷飕飕的,寒气日渐逼人,一些树木的枝桠裸露出来,落叶遍地,但仍有大量的常绿树木依然迎风绿枝招展。
林老师早有计划,准备在冰冻来临之前就完成所有课程,提前放寒假,因为这样,邻村的孩子们就不用顶着凛冽的寒风,冒着危险翻越云霄山上学了。
与此同时,外出务工的人陆续回到了村里,每家每户都在喜气洋洋的迎接新年的到来,林老师也在开始收拾行囊准备回家过年了。
尽管我们知道,这一年一度的回家过春节是国人的传统,但我们还是对林老师的即将离去依依不舍,一个始终无法消除的疑虑萦绕在我们每一个孩子心头:这一回她真的要离我们而去了吧?
林老师显然感受到了我们的疑虑,她安慰我们说:“过了春节我就会回来。”为了打消我们的疑虑,她又补充说:“我们还有很多有趣有意义的事情都还没来得及开始做呢。”
是的,我们毫不怀疑她具有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发现美的能力,并且总能以有趣又有意义的方式与我们一同分享一同创造,虽然这些美,这些有趣又有意义的事情在许多人看来其实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和那些为社会创造财富的事情相比那意义也太渺小了,但对于我们这群年龄不大的孩子来说,这些美、这些小事却如同清澈甘甜的清泉滋润了我们的心田,从而让我们带着一颗纯净的心灵对这个世界的美好充满了好奇、渴盼、探索和追求。
我们在她的安慰下渐渐收起了疑虑,但就在宣布放寒假的当日,一个陌生人的到来将我们的希望全打碎了。
那日下午,林老师在教室向我们交代寒假的作业和注意的事项,宏运大哥带来了一个年轻男人,他个头高高的,留着小平头,浓眉大眼,鼻子、耳朵、脸都冻得通红,脖子上围着一条红围巾,皮外套,米色休闲裤,一双从未见过的高跟蓝白色运动鞋,咋一看精神抖擞,神采奕奕,挺着胸脯站在教室门口冲着林老师微笑。
林老师当即惊呼了一声,就像小鸟一样飞了过去,众目睽睽之下跳进了他的怀抱,我们立即明白,那个她曾苦苦等候的“王子”到了。
在一片鼓掌声中,林老师向我们介绍了她的王子。
“同学们,这是我的朋友……”我们发出一阵嘘声,她羞红了脸,笑了笑,接着说,“那我就不多介绍了。”
他倒是客气地和我们打了声招呼,说了几句话,除了开头说的“同学们,我叫钟毅”,其他的我一句都没听清,一句也没听明白,只注意到他的眼神飘忽,眼睛眨巴眨巴的好像并不在看我们,他的笑容也很牵强,像是憋出来的,就连声音里也有种敷衍的感觉……一瞬间,不知怎么我便怎么看他都不顺眼了。
而林老师对他的到来当然高兴了,连续三天,她满心欢喜地带他走遍村子,又带他四处游玩,还带他上云霄山顶看那小屋……我不清楚,这深山老林、这山顶小屋能带给他什么感受,但从他越来越不耐烦的表情我知道,他和过去那些来过的支教老师一样,并不喜欢这里。老实说,看他皱着眉头,勉强吃着母亲特意为他做的饭菜,我都要比他还难过。
不过,这也无可厚非,这都是我们预料中的事情,我们唯一感到伤心的是,林老师如此良苦用心,恐怕不能等来她的王子的理解、认同和支持。
到了第五天下午,我和梅子、国栋等几个孩子约了去山顶小屋——呵呵,即使这么冷的天,我们都还把那山顶小屋当作是一处温暖好玩的地方,既可以烤着火趴在床边做作业,还可以打冰战,因为这里地势较高,山腰竹林以上的地方都结了冰,那一片片的竹叶变得晶莹剔透,整片竹林白亮亮的,成了透绿冰封的世界,松枝上也结了细细的串珠一样的冰条,摇一摇,哗啦啦的,像是洒落了一地珍珠,而小屋的茅草屋顶边缘,吊挂着一条条长短不一的冰棍,将小木屋妆扮得比小红帽童话中的还漂亮。
我们刚上山顶,一阵寒风好像夹带着有人说话的声音,我侧耳细听……没错,那声音是从小木屋里传出来的……听清了,那是林老师和她王子的声音……我们互相比划着手势,踩着小步悄悄的摸了过去……
“……行了,我受够了,我该走了,我们该回家了。”
这是王子急躁不安的声音。
“你不觉得这里很美吗?”
这是林老师温柔甜美的声音。
“咳,这只是一时的美,再说,我也不觉得有多美,比这美的地方多的是。”
“哦……”沉默了片刻,“可是,我多么希望你多呆几天。”
“行了,我知道了,我已经呆得够久了,真想象不出,你居然呆了差不多一年。瞧瞧你的模样,再呆下去你就成一村姑了。”
“嘻嘻……不好吗?我成村姑不好吗?嘻嘻……你不是说你爸爸也是山里人吗?”
“那都是老黄历了,我们还是回省城吧,那里才是我们该呆的地方。”
“我觉得这里挺好的。”
王子好像生气地说:“难道你希望我们的孩子也呆在这山窝窝里,和那些流着鼻涕、闻着乡土气息长大的小孩一样?”
“不许你说他们,他们没有什么不好。”
“好,就不说他们,反正我是不希望我的小孩在这样的山窝里长大!”
又是一阵沉默。过了好一会,好像传出林老师一声低低的叹息。
“唉,我知道你是呆不住的……好吧,过两天我们就回家吧……”
我们面面相觑,看来林老师真的要一去不复还了。
我们又打着手势悄悄地退下山顶,一个个耷拉着脑袋闷闷不乐地走着,走到半路上时,梅子忽的蹲下来,呜呜呜的哭了起来……
两天后的凌晨,天蒙蒙亮,林老师和她的王子离开了罅谷,还是由村长、宏运大哥一路护送至乡镇,先搭班车到县城,再由县城乘长途客车回省城。
我们也一路跟送到悬崖边,所有的孩子都眼泪汪汪,梅子更是抱住林老师不放,哭喊着:“林老师,林老师,我不让你走,我不让你走……”几个小孩也围住林老师,一声声带着哭腔的呼喊在刺骨的寒风中响起:
“别走吧。林老师,别走吧,林老师。”
“我会努力学习的,林老师,别走吧。”
“您走了,我们怎么办啊”
“您还会回来吗?林老师,我们不能没有您啊。”
……
一时之间,孩子们的哭喊声响成一片,我们是多么的渴望她能告诉我们一声:“同学们,我会回来的。”
但林老师什么话也没说,她早已哭成了泪人,她左看看,右看看,左抱抱,右抱抱,像是抱着自己的孩子一般久久不愿松手,而他的王子愣在一旁,露出了一种尴尬的奇怪表情,不时地催促:“该走了,该走了,晚了就赶不上车了。”
但我们哪里管他,还是围着林老师央求着她不要离开。孩子们的感情就是这样,真挚又单纯,快乐的时候会笑出来,伤心的时候就会哭出来。
林老师始始终一言不发,有好几次我感觉她就要开口说些什么了,但见她泪流满面,一脸伤感,嘴唇颤抖着颤抖着,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直到村长红着眼睛走上前,劝我们松手,我们才难舍难分的放开了林老师,站在悬崖边一直目送着他们的身影再也看不见……
唉,我们又成了一群没老师的小学生。
十三
整个寒假,我们百无聊赖,天天无所事事,村长劝慰我们,还会有支教老师来的。可是,来了又能怎么样呢?来了又还能比得上我们心爱的林老师吗?
我感到没劲透了,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时不时会困惑不解的想:难道我们山里的孩子读书就这么难吗?难道就没有老师愿意留下来吗?
这种困惑随即引发了我的自怨自艾:我们哪有资格要求别人留下来?我们又能拿什么让别人留下来?
在这样的一个远离尘嚣的深山老林里,也许只有不食人间烟火的仙鹤愿意飞临停留。
随着冬日的最后一场降雪停止,春天以它不可抵挡的蓬勃朝气和明媚春光紧接而来了。裸露的树枝长出了嫩绿清新的叶芽,小草也一片片的冒出地表,穿透正在消融的雪……
一日午后,不知怎么,我忽然心念萌生,独自一人爬上云霄山,此时和煦的阳光普照大地,四下里都在哔啵哔啵的发出声响,那是枝叶上的冰雪爆裂脱落的声音,感觉自己像是踩着轻灵空缈的韵律前进……当我登上山顶,一眼望过去,山顶覆雪洁白,银光闪耀,那座小木屋稳稳的矗立山巅,就像一个头戴雪帽的孤客傲视居于其下的广阔群山,一种温暖而振奋的活力猛然注入了我的心房,令我精神为之一振。
我围着这间小木屋仔细察看,先用手去抚摸墙上那滚圆冰凉的一根根木头,又仰视白雪覆盖的屋顶,在经历了风吹日晒、雨打雪压之后,看起来它依然稳固结实、完好无损,随后我进了小屋,只见木床、灶台、储物柜、水缸、桌子、凳子全都安安静静的,好像它们昨天才刚刚放置屋中似的,令我有种恍若梦中的感觉,我走到床边坐下,透过屋门遥望天边,耳朵里却似乎传来一阵阵欢声笑语,那些往日的关于这座小屋的所有记忆,连同一个年轻女子的形象纷纷涌上心头,我怅然心叹:“林老师,您在哪里?”
……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就那么一小会,我忽然感到心跳加快、面红耳热,心痒难忍,再也按捺不住,脚一蹬,蹭的站起,冲出小屋,立在山顶边缘,双手放在嘴边作喇叭状,对着空旷辽阔的群山,满怀心底的郁闷和渴盼大声呼喊:“林老师——您在哪呀——”
“您在哪呀……您在哪呀……在哪呀……在哪呀……”
回答我的是一阵阵渐渐远去的回声。
我又高喊了一遍,仍然是阵阵回声,但就在余音渐渐飘远的时候,我似乎听到了这样的回音:“我在这……我在这……我在这……”
我惊诧莫名,以为听错,便再一次喊了起来……这一回,我没听错,的的确确是“我在这……”的回音!
我心中一动,霎时兴奋得每根神经末梢都像在冒着火星,激动地跑到山顶另一头,朝山下望过去——
一长串跃动的人影正快速的向山顶跑来……我目不转睛的盯着他们,他们越来越近了,越来越清晰了……啊,为首一人正是我朝思暮想的林老师,她一脸笑容、容光焕发,一边向我挥着手一边跑了上来……
十四
林老师回来了,不知她最终是怎么说服了他的“王子”,还是根本就不顾“王子”的阻拦,毅然回到了这里,而且一呆就是二十年。直到去年夏天的一个晚上,她送完孩子赶夜回村的路上,不幸被毒蛇咬了,等村里人上山寻到她时,已昏迷不醒,虽经抢救,但还是没几天就去世了,为了纪念她,村里人特意把她安葬在云霄山顶的小屋旁。
如今我立在小屋边,心潮久久不能平静。这么多年来,我从这座大山走出去,一直保持着优异成绩从中学念到大学,又从大学到出国留学深造,毕业后在堪培拉一家科研所工作,并在工作中有了几项发明,也算有了一点小小的成绩,生活的蓝图也日渐呈现出来,但我知道,如果没有她,可以确定无疑的是,我现在拥有的一切都不会存在,甚至我连人生的方向都无从说起……因为正是她,让我懂得了如何去发现存在于我们身边的美,也因为正是她,让我明白了在生活和工作中,如何秉着一颗赤热而纯净的心灵,去创造那种发自内心的、并有益于旁人的美,还因为正是她,让我清楚了在困惑迷茫的时候,坚定不移地、始终心存对美的信念,去衡量自己前进的方向——而这些恰恰成为我学习工作持续取得进步和生活不断获得快乐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源泉,也只有当工作与生活被其滋润和充盈的时候,那些在工作、生活中创造和拥有的东西才具有了一种真义……正如当年她率领我们建造的这座小屋,它屹立山巅已有二十个年头,它在为山间来来往往的行人遮风挡雨、在为村里小孩带来快乐的同时,也将一种倾注了她对美的理解和追求的情愫与大山的气韵相融合,形成了宛若花草淡淡清香的一种独具的美丽特质,也许,终有一日,小屋的屋顶被风雨掀翻,被大雪压倒,那一根根木头也最终干枯破碎,化为尘土,但它这种美丽特质所散发出来的淡淡清香和悠长记忆比起它带给人们的诸多好处要留存得更长久。
(完)
注2:竹竿屋,客家人常见户型之一。
注3:赶圩,即赶集。客家人叫赴圩。
注4:哟嗬哈,客家人山歌常用衬托词,这里引为感叹。
注5:榫卯,读作sǔn mǎo,是在两个木构件上所采用的一种凹凸结合的连接方式。凸出部分叫榫,凹进部分叫卯,这是我国古代建筑、家具及其它木制器械的主要连接方式。民间这种造屋连接方式至今存在。
注6:打摆子,即疟疾。
作于2012年6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