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杂文评论

杂文评论

三余堂散记 之为诗之易
作者:商震  发布日期:2014-12-02 19:19:56  浏览次数:3437
分享到:

1

       对陶渊明的认识与喜欢,都是从《桃花源记》始。后读《归去来兮辞》和《闲情赋》。

       人的阅读有时是很容易带着最初的印象先入为主的。最初认定了《桃花源记》好,并认定了陶渊明的代表作就是《桃花源记》。当然,把《桃花源记》作为陶渊明的代表作也不是什么大错。

        近日重读陶渊明,忽觉得:我过去咋对这篇放荡不羁的《闲情赋》重视的不够呢?

        《闲情赋》早于《桃花源记》和《归去来兮辞》写成。那时,陶渊明30岁左右。他写这篇文章时,是他刚“辞官”归 家和其夫人新亡之时。陶渊明29岁时,经他叔叔推荐到州里做了一个有名无实的小官“祭酒”,这是陶渊明平生第一次做官,但不久就因“不堪吏职,少日,自解归”。同一年,他夫人为他产下儿子陶俨,儿子不满周岁,夫人即病逝。此后一年左右,他写下这篇《闲情赋》。关于这篇文章,争议颇多;比如萧统的“爱情”说,苏轼的“比兴”说,等等。我还是那句话:古人吵架咱后人劝不了,用看热闹的心态好好听就是了。文人吵架,本来就没有是非、正误可言,倒是能看出吵架者的才气与性情及心胸。

        我读我的《闲情赋》,不是陶渊明的,也不是萧统和苏轼的。

        我觉得《闲情赋》要比《桃花源记》和《归去来兮辞》写得好。好就好在不端架子,信手随性,意到笔遂。在陶渊明做官儿那段时间的时候,深受规矩的束缚,官规、文规,让他不堪“吏职”,“自解归”后,真是呼吸顺畅,心底放松、笔风自由。至于《闲情赋》的内容是说爱情,还是玩比兴,古人解析得够多的了,我无需再赘。但有一点,我是知道的:那就是陶渊明深爱屈原,对屈大夫的“香草美人”颇有心得,此篇《闲情赋》我也读到了屈大夫的影子。若定位此篇为“爱情”说,我的确不敢苟同。中国的古人说情谈爱时,都藏得很深,很少直言,言情说爱时,必偕风物、他人同时出现。而《闲情赋》通篇从美人相貌到饰物不厌其烦地描写,仅是借美人这一“尤物”而言那时心境之自由,身体之舒展,笔端之尽兴。再说,陶渊明重视过“爱情”吗?写过男欢女爱吗?心中有耿耿于怀的人吗?

        再说说《桃花源记》和《归去来兮辞》,这两篇当然是陶渊明的重要作品,也可以说是代表作。但我觉得,这两篇在本无规矩的条件下,他却自己规矩起来,有端着一个大作家架子的痕迹。

说到底,我坦白,这哪是在说陶渊明啊,我在说当下的写文作诗者。尤其是写诗,咱别自己给自己立规矩,也别给别人立规矩。规矩要么是裹脚布,要么是镣铐。还有,总端着架子写东西挺累的。我不是心痛你端着架子累,是我们读着累。太累了,我们就不读了。

2

        《诗经》中的《草虫》实在是应该好好读读。我是说那些在谈情说爱的或正在写爱情诗的朋友。

            《草虫》是一首爱情诗,写得细腻,绝对;真实,生动,精粹;是由感性到理性的有效抒情。重要的是,这首诗在两千年前,就解决了痴情、专一的爱情是什么?该怎样对待的问题。这首诗告诉我们:爱是什么?是孤苦。是忧郁寡欢、焦躁不安、杯弓蛇影地怀疑、彻心彻肺地疼痛和茶不思饭不想地叹息。若想解决这些问题,就要解决孤苦。也就是说,当深爱一个人专情一个人而不得见时,一定会忧郁、不安、怀疑、叹息。一旦相见,则波澜凝固,大地安静。爱是“搔首踟蹰”,是“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草虫》对“爱而不见”是这样描述:“未见君子,忧心惙惙。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说。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见君子,我心伤悲。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夷”看看,见不到你,我就闹腾,就忧心惙惙,就我心伤悲,见到了,就止,就夷。

        又想说说咋能写好爱情诗了,答案是:读《草虫》。

3

        一次去湖州开诗会,当地人向我介绍湖州的文化名人,说了一大串名字,文才武将都有。可我知道,这些人中,有一部分只是在湖州路过或小驻。最遗憾的是,没听到他向我介绍一位真正的湖州人:南朝的沈约。或许因为沈约名声不大,没做过惊天动地的事,或许是他根本不了解湖州史或中国文化史。

        沈约和王羲之、颜真卿(这两人根本不是湖州人)、吴昌硕比名气是小了点,也没有善琏湖笔、安吉白茶那么名声远播,但在中国文化史上,沈约是绕不过去的。

       嗨,我竟是瞎操心,湖州人知道不知道沈约,对湖州、对沈约都不会造成什么损失。

        不过,这一趟湖州,倒是刺激了我想说说沈约。沈约首先是个史学家,他撰有《宋书》、《晋书》、《齐纪》等等。有些书是命题作业,因为他做了南朝宋、齐、梁的三朝记室参军、尚书度支郞,也就是个办公厅大秘书,或负责记录、保管的档案室主任。我不想说他怎样做史学家,我想谈:他在诗歌创作上的贡献。

        南朝诗人大多善咏山水,偶吐离愁。以谢灵运为首。我曾大胆地猜想,南朝的诗人们,知道自己是生活在一个一觉醒来,城头已换大王旗的时代。所以,逃避时政,躲开现实,而寄情山水与儿女情长。想想看,沈约活了七十岁左右,就做了三个朝代的官。哪个诗人能不抒山水情怀、痴男欢女爱、叹生离死别呢!

        沈约是才子,有思想,有抱负,只是性情软弱。我认为:他对诗歌创作的贡献是提出了“三易”。“文章当从三易:易见事,易识字,易读诵”。

        这“三易”,我理解为:撰文作诗,要像对母亲说话,对儿女说话,或是写诗作文给母亲儿女看。要明确还要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你的文,你的诗,亲切了,温暖了,就会有人爱你啦。不要担心“三易”之后会失去一些技术的奥秘。技术有时是囚牢,囚住的恰是你要释放的情感。

4

        因家中陋室太小,书又多,只好把一大部分书存放到妈妈家。妈妈家的一个房间的两面墙被我打上书柜,摆的满满的书,挤得紧紧的。我说摆得满满的,不是夸张,我存书的数量还是可观的。用一本书挤着一本书,其实是我留得小心眼。就是谁从任何地方抽出一本书,就会留下空隙,我就会发现。(放在妈妈家的东西是不好上锁的。)尽管如此,书还是一本接一本地丢。妈妈家来人较多,邻居、亲戚、妈妈的老同事等。丢书是一件极为心疼的事,每看到书架上少了一本或几本书,我都会沮丧一阵,并站在书架前想:丢的是那本呢?

        书之于我,如命,绝不是夸张。如果我今天还能说有点什么成就的话,基本上是书给我的。所以,我丢本书如割块肉般痛苦。

        古人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我信,但是从精神的角度。在当下,书中大概很难带来物质的黄金屋、活生生的颜如玉了。

        因为我对书投入了全部的感情,几乎寄托了整个生命,所以大有宁可割肉不愿丢书的意志。可是,书架上的书,有时就是用来丢的。美好的事物,真的很难独享。

        十一期间,我在妈妈家住了七天,面对丢失的书的空隙,暗暗思忖:拿走我书的人,会好好读吗?会好好保管吗?如果,那本离我而去的书,遇到的是个好读者,好的爱书者,珍惜它,保护它,书也是有了好的归宿。但愿是真爱书者拿走了我的书!我最怕那些一时兴起,觉得某本书好玩,顺手拿走,随意地翻翻就当废纸扔了。若如此,我将戚戚然。

        我读过的好书,我会刻骨铭心,虽然不敢说倒背如流,但书中的结构、细节及书中蕴藏的精气神是历历在目的。

        我看好书,如看美人,只记美好处,忽略缺点。

        呜呼!失书之痛,痛彻心扉。

5

        近两年,不断有诗人非正常死亡。这接二连三的噩耗,让我心惊胆寒,晴日无暖,骨头都要结冰了。

        在韩作荣的离去我还没有完全接受的时候,陈超又走了,是自杀。

        想说说自杀。也想说说陈超。

        其实,人在活着的时候,都万念俱灰过,都体验过死。行尸走肉是死;无情无爱是死;关闭自己,不与外界交流,不再接受外界信息,也是死。

        一些有思想的人,自杀是向死亡要生命,要尊严,只是过于偏激。大概很多人都有过自杀的一闪念。我就曾有过几次。不是遇到什么想不开的事了想自杀,而是觉得死是件很神秘的事。乘船在大海中航行,一定有过跳下去的冲动,站在危危高处也会有向下飞翔的欲望。当然,自己知道死是一条不归路。可是,遇到被委屈、误解,或烂事烂人缠身无法斩断以及心理压力过大自觉无法承受时,也多有一死了之的念头。这些年来,无论遇到什么难以忍受的事,无论怎样地想一死了之,但我都一直坚定一个信念:我死都不怕,还怕活着吗?

        陈超是心理压力过大而导致抑郁,导致失去自信,导致一死了之。陈超是个明白人,是个有理性的人,他的死,不是一时冲动,是蓄谋已久。陈超病了,为家庭压力而病,为自己身体失衡、失去旺盛的写作能力而病。陈超太要尊严,他无力承受种种不堪。一个父亲不能完成使命,一个诗人、评论家丧失了写作能力,他认为自己已经失去了尊严,他选择了离开。他把死当做一种尊严;当做存活期的一个句号。如果他能听到我说的那句:死都不怕,还怕活着吗!也许,他会面对死的时候会犹豫一秒钟,也许这一秒钟的犹豫,就可能改变念头而不怕活着。

人活着,肯定是一件艰难的事。尤其是想活得有尊严。我曾对一位比我大一天的朋友说:你比我大一天,就比我多吃二十四小时的苦,多遭二十四小时的罪啊。这话乍一听像是撒娇,其实不然。想想,我们成年以后,哪一天会过得轻松?一位诗人说:生活——网。我觉得岂止是“网”!人在复杂多变的生活中,就是被蜘蛛网粘住的小昆虫,在软弹性的网中,有力量也施展不出来,并且越挣脱越被网缠得紧。有一句接近真理的话,叫做:顺势而活。

        在不愿接受又无法挣脱的现实面前,必须变被动为主动,变拒绝为享受。坊间有句听着低俗,但很具现实意义的话,就是:面对无力抗拒的强奸时,就安心地享受快乐吧。

        陈超没做到承认现实、享受现实,没弄明白他活着就是诗坛的一份力量。他毅然决然地从十六层楼的窗户飞向大地。让诗坛震惊,让朋友哀叹。噫吁呼!痛哉,惜哉。

        11月2日午夜,我和霍俊明在石家庄的一个宾馆里,谁也睡不着。3日要到殡仪馆送陈超走,那是我们和陈超在阳间的最后一次见面。霍俊明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叹息、流泪(陈超是霍俊明的硕士导师,霍俊明的成长与陈超有着很大的关系)。我没叹息,我没流泪,但心底比夜还黑。我在想:一些优秀诗人的非正常死亡,一定有一股黑色的力量在作祟。真让“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可耻的”一语成谶?

        诗人做出决定后,会义无反顾,但是,陈超不该义无反顾地离开他钟爱的诗歌,不该离开他的亲人、学生、朋友。感情上我尊重他的选择,理性上我谴责他。

        我拿起宾馆的小便签,用铅笔写下了一篇不文不白的祭文。

 

            人能飞乎,能飞。士惧死乎,不惧。

            吾兄陈超,腾飞于诗作,翱翔于文论,末一次起飞扑向大地。了凡尘之血肉,驾青云之轻飏。飘飘然,君行邈远;戚戚然,苦楚无疆。

            呜呼!长太息以掩泪兮,痛失儒雅之君子;叹秋风之彻骨兮,惜折诗坛之栋梁。

            苍天何狠,遣我辈凄切!

            秋风何唳,赠友朋情殇!

            哀哉!哀哉!兄之去,若太阳失辉;兄之后,尚余几人文章。

         兄去也,君去也,长空一鹤西天上。

            兄去也,君去也,撕心裂肺断空肠。

6

        说孔子是中国最早最伟大的诗歌编辑,当无可争辩。

        司马迁在《史记·孔子世家》中说:“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始于衽席。”可见,孔子是将西周至春秋时期五百年间留存的三千多首诗歌编辑成三百零五首。战国晚期才将《诗》缀以“经”,固有今之《诗经》。

        我们无法考据被孔圣人“毙”掉的那两千七百多首诗是表现什么内容,水平如何,但我们确信眼前的这部只有三百零五首的《诗经》,为中国诗歌树立了伟大的叙事和抒情传统。树立了《诗经》是汉语诗歌的源头和典范。

        孔子是在怎样的理念下编辑《诗经》的呢?司马迁在《史记》中说:“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言。”由此,我们知道孔子为教学而编。原则是一要有道德的力量;二要有艺术的力量。孔子的“道德”,就是他老人家常说的“君子比德”的“德”。他是“唯德以选”。也就是说:一首诗有“德”的树立,就不会在“赋、比、兴”上过多纠缠。当然,一首诗无论怎样责以大义,也必须有情事缭绕其间。孔子立下的标准,至今天,有责任感、使命感的编辑,莫不如是。

        编辑读诗,一定要与所读之诗作有感觉上的暗合与精神上的悟会。暗合与悟会,决定取舍。或说:编辑读诗以知柄。

        编辑不是法官,不可能对每一首诗都给出一个是非清楚、证据确凿的判决。

        编辑是政治和艺术责任的双重背负者,要立德、立情。从职业上说,编辑是诗歌的“善读”者。清代学者叶矫然说:“读诗自当寻作者所指,然不必拘某句指某事,某句是指某物,当于断续迷离之处而得其精神要妙,是为善读。”

        其实,编辑每编完一书或一刊,心里一边默念“画眉深浅入时无”,一边自信地高亢:“我以我血荐轩辕”。后者,亦是鲁迅夫子的感悟。补充一句,鲁先生也是个好编辑。

7  

           “去复去兮如长河”是白居易先生的一句慨叹时间流逝的诗。这句诗,是比较温和的提醒,不像庄子“人生天地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那样森然尖刻、刀锋锐利。其实,一个人对待时间的态度,就是对待生活的态度。

       毫无疑问,热爱生活、珍爱生命的人,都珍爱时间。

       时间,本是不存在的物件,它是人类为了记录生活流程而设置的一种隐性的度量衡。各种人群,怀着各种心态,对时间都抱有恐惧和敏感。而在各种人群中,最真实、最敏感的,莫过于诗人。

      诗人面对分秒的更替,正常反应是:一秒钟前的诗歌作品已交给历史,下一秒钟将展开又一个陌生。

      陌生,是激发诗人灵感的源泉。

      陌生,使诗人懂得创造。感到了陌生,就会拒绝同化;就会摒弃既定的审美惯性与习性。陌生,就不会对身边的日常生活、人间情感熟视无睹。陌生,会使诗人持久地意气风发。陌生,让诗人不绘图而经历,不摄影而洞察,不再现而塑造,不拾取而探寻。当然,陌生,并不会依赖破坏式“创新”的冲击而存在。无序的、无理论支撑的破坏,不是创造,古今中外都不是陌生。

       时间“不舍昼夜”地潜行在日常生活里,诗人一边要在日常生活里妥贴地安放肉身,一边要灵魂出窍地对抗时间,穿越时间。“花影常迷径,波光欲上楼”。

       当诗人独处,曾被忽略掉的时间,会撞上胸口,撞响孤单。由是慨叹:那些被浪费掉的日常生活,才是时间。  

8

        热爱诗歌的人都知道贾岛与韩愈“推敲”的故事,也都知道贾岛:“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的孤绝。无论韩愈还是贾岛,对遣词派字如此这般地狠,就是为了诗歌的“创造”。当然,此类“创造”的故事古今中外是不胜枚举的。

        诗人写作是创造,是独创。独创,不允许寄生;独创,必须咬破罩住自己的他人的茧衣而蜕变振翅。独创,是诗人高度的精神自觉,是打开或参破那些沉默的、不常被倾听的事物与情感,做诗人自己的有力发现和见证,是展示现实社会的真实图景、呈露诗人自己的幻像,进而表现诗人自己的想象力与创造力。想象力与创造力,最终还是要靠“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的语言作载体,才能得以有效地传达。海德格尔说:“语言是存在的故乡。”海先生的这个“语言”、“存在”都应该是自己的“打开”或“参破”。

        之所以强调“自己的”,是认为复制他人的情感和词语比制作艺术赝品以牟利更加可耻。

        我们希望看到的诗歌作品中,贯穿着诗人自己的灵魂,能听到诗人自己的精神言说。

        有人曾担心,网络平台会化解掉诗歌的创造难度。其实不然,网络平台对诗歌意识的普及,对当下诗歌写作的多样性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只要不被虚荣和名利左右,诗人无论在哪个平台展示,都是当下诗歌创作蓬勃发展的一分子。对于一个有着诗歌禀赋和有着知识训练的诗人,从网络平台出发,可能是走向诗歌高远处的捷径。因为网络的开放性,会使诗人更自觉地坚持原创,独创。

        杜甫先生说:“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就是要告诫诗人:坚持自我情感的真实,寻找带有诗人个体密码的词根。




评论专区

  • 用户名: 电子邮件:
  • 评  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