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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中篇

自我燃烧的爱情的36小时(5—6)
作者:熊哲宏  发布日期:2014-12-04 12:42:46  浏览次数:31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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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从餐馆的大楼走出来时,午后的阳光分外的明媚,照在人身上暖融融的。王凌也不觉舒爽地吟哦了一声。我心里霎时涌起一股柔情蜜意,顺势恭维地说,这都是因为你呀,是你带来了这灿烂的阳光,是你赋予了这纯净的空气。真的,我决不是恭维你。你说怪不怪,昨天这上海的天气还是阴沉沉的,还中度污染呢,可今天,就拨开雾霾见晴天了。这只有女神才能做得到。她装作不以为然的神情说,“你真会哄女孩子开心!到底是心理学家。”我说,这与学不学心理学没关系。洞察女人心思的能力是天生的,学不来的,就像毕加索,他一眼就能看出女人爱不爱他。

我们去上海当代艺术馆,看日本女艺术家草间弥生《我的一个梦》个展。要过马路了,我呵护着她要当心。就在绿灯亮起的当儿,我试图抓起她的右手,牵着她过去。可她一下子将手伸进衣兜里去了,我只抓着了小臂上,就这么走着。我这姿势,包括我俩过路的步态,在别人看来肯定不像回事,因为我自己都觉得有点勉强,有点别扭,显得多此一举。但我仍没松手,就这么扭捏地牵着,一直到路对面才放开。

我们在地铁二号线里,她给我介绍着草间弥生,那就像是如数家珍。她很喜欢这位“日本怪婆婆”,特别是她那让人最耳熟能详的波点图案;她被称为“波点女王”、“时尚女王”;她开创了一个令人称奇的“异象世界”。不过,王凌还谦逊地对我说,“就不知道老师是否会喜欢这种类型的艺术了”。我毫不犹豫说,喜欢,凡是你喜欢的艺术我都喜欢!

地铁在时而有节律,时而紊乱节律地晃荡着。我发现王凌在观察着什么,眼睛在不停地转悠。她的这一举动与车厢里大多数年青人不同。他们几乎都是“低头一族”,盯着手机,毫无表情的,近乎冷漠的。我不禁有感而发。你看!这就是网络手机时代明显的征象,标志性的征象:人们谁都不看谁,谁都不关注谁,谁都不在谁的视野里。人们都只沉溺于虚拟世界的空间里,甚至是由自己所虚拟的世界里。长此以往,我预测,将会对人们的情感、情绪,乃至人际交往和沟通,产生不可预料的影响。她笑了笑,“你是不是有点杞人忧天?有这么严重吗?到底是搞心理学的。不过,就我自己而言,我不能做低头一族。虽然我也每天看手机,但我在公共场合的时候,就喜欢观察。不仅在公共汽车,在地铁上观察,在火车上观察,而且走到哪里,就观察到哪里。”她又讲起了观察力、想象力与绘画的关系,讲梵高如何观察,毕加索如何观察。

我就那么痴痴地听着,像是听一个神话故事那般。当然我也要乘机发一番高论,别让她小觑了自己。我真的有个担忧,网络这么发展下去,会导致人的感情,特别是爱情的能力下降,慢慢下降。“嘘!你吹得太玄乎了。有这么严重吗?”有可能的。网络这么发展下去,就像我们此刻所见到的,人们谁也不理睬谁了,只盯着手机,那还有可能出现男女邂逅吗?还可能出现一见钟情吗?“你说得也是。有可能一见钟情的机会减少了。”减少了,这可不是个小事儿!大得去啦!没有一见钟情,就没有爱情。“你又来了。呵呵,我发觉你总喜欢把事儿说过头。你们心理学家都是这样的吗?也许是因为你们弄清了心理的本质。”我没说过头呀。爱情,真正的爱情,只能是一见钟情的。我就相信这一点。这几乎成了我毕生的信念 ……

我们终于有了座位。我和她紧紧地挤在一起。我跟她打着耳喳说话。她的耳朵真好看。我甚至借讲话的机会,故意凑得近些,我的嘴唇几乎都要贴上她的耳垂了。她的耳垂呈典型的杏仁状,宝石般的熠亮,上面有一个似有若无的小眼儿,估计她偶尔会贴上去个小装饰性的玩意儿。 可她没注意到这些,呆呆地听我讲,仿佛被我的高论迷住了。

我继续跟她大谈一见钟情。我研究了这么多年,今天可是派上用场了。一见钟情,从产生的心理机制上讲,就是要看,要面对面地看,男女之间的对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对了,就像你我现在这样。对!仿佛一道闪电划过长空,心里猛一震颤!——爱情就产生了。就是这么回事。很简单。爱情的产生,实际上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我知道你现在还没有男朋友哪。如果从心理原因讲,你或许把爱情搞复杂了。“你怎么晓得我搞复杂了?”因为你快成剩女了。哈哈!按我的观点,女人过了 25 岁,就是剩女了,至少进化心理学是这样看的。因为女人 25 岁是个分水岭。这岁数女人各方面的发育完全成熟,无论生理上,还是心理上。是女人最美的年龄,也是生育力最佳的年龄。“生育力?心理学上是怎么讲的?”就是说,这个年龄生的孩子质量最高。过了 25 ,女人就开始走下坡路,各方面的机能呈衰减趋势。“通常说女人 30 豆腐渣。你可倒好,把这个数字提前了,竟提前了 5 年。你这叫女人还活不活呀。”这就提醒女人要早点相爱呀,不能等啊!特别是搞艺术的,在爱情上更不能出现真空。你说,毕加索何时有过爱情真空来着?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怎么能让爱情这样真空着呢?“你别扯远了。我对你说的网络会影响人们感情问题,更感兴趣。”

好吧。我再说网络问题。你看,现在微信的势头正健。可微信那种方式,简直不能叫人际交流,连打电话都不如。打电话嘛,你还可以听见对方的声音,感觉对方的气息。可微信就搞笑了。你讲一段话,然后对方听录音;对方再讲一些话,你再听他的录音——仅此而已。这哪能叫交流呢?实打实地交谈呢?而且更致命的是,无论是电子邮件、 QQ 群、微博,还是微信,都不如人与人之间那种面对面地交流。这里的关键是,面对面!“面对面?就那么要紧吗?”要紧,真的要紧!因为只有面对面,特别是男女与女人之间的面对面,才能产生爱情。我要说,爱情,只能在面对面地交流中产生。

纵然你网上交流得再多,那也是不够的。就像我俩这样,我们交流了半年,但彼此还是觉得不了解,不仅仅是不够了解,而且是很不了解。要不然,你咋的想到,要来看我的呢?你不是不放心嘛,要看看我这个人吗?只有看了活生生的人,进行了面对面的沟通,你才能对我产生好感,没准儿,会产生爱情。

她的脸被我说得羞红了。赶紧转向一边,又做起她的观察来了。

人民广场站到了。可出站时,我竟分不清东南西北,找不到出口了!这平时我最熟悉的出站口,这会儿竟像是第一次来的那般。我带着王凌向着一个方向走,却被她发现成了南辕北辙。啊!我被自己心间自我涌动的爱情风暴,刮得晕头转向,连步履也踉跄起来,仿佛我全身的血液中,没有一滴没受到我自己澎湃的激情所灌注。加之刚才一番关于爱情的高谈阔论,更是搞得我晕乎乎的。这种高度的兴奋状态,用心理病理学中的“亢奋”——如果不是“变态的亢奋”的话——一词,更确切些。  

一走进艺术馆,我就让自己变得严肃认真起来,而不像上午接待她以来,那种随性的状态(“你是个喜欢说笑打趣的人。”她好像嘀咕过一句)。因为我心虚。我自知我的艺术鉴赏能力有限,艺术趣味亦可能失准,不过是想在艺术女孩面前附庸风雅罢了。我以为这类展览是不收费的,进门后就自个儿环顾张望起来。幸好我看见了王凌往收费处那边跑去,便一个箭步跨上前拉住她的手,让我来买票。价格不菲呢,要五十元。

我们看到通往二楼的长弧形走道上站满了排队的人,就跟在了后面。放眼望去,整个楼厅的顶上,高低不同地挂满了大红球,像中国传统式的灯笼,但更圆些;颜色接近张艺谋的“中国红”,比它稍浅些,上面点缀着草间弥生标志性风格的白色波点,格外鲜艳夺目、清新明快。我们排了一会儿队,待知道这是一项观者互动的游戏时,就直接走过人群,上了二楼。

迎面的楼厅中央,是一圆形大尺幅的装置,我看上去不过是几条神态可掬的小狗。王凌向我解释说,这是草间弥生的“异象世界”的一种类型,是用新媒材,比如玻璃钢呀,瓷器呀,塑料等等来创作的,体现了她动漫美学的特色。“哇!这些小狗,实在是太卡哇伊啦!”她惊叹地拍起手来,完全就像个孩子。我仔细看,这些小狗神态各异,身体颜色不同,上面的波点颜色也不同,比如那只黄色大狗的波点就是腥红色。这件作品十分好看,养眼,狗的造型,也的确参透出狗宝宝似的孩子气。但她刚才惊呼的“卡哇伊”,是啥意思?为掩饰我的孤陋,我说在网上见过这词,只是不知时下青年人是咋用的。她看我一眼,似乎有点不屑的神情,可还是很耐心地跟我解释了。

我俩来到郁金香雕塑前。房间内的上下左右,通体地呈白底色上缀饰各色波点的空间,三尊郁金香塑像栩栩如生地争奇斗艳,竟相怒放。挺拔厚实的花叶,长袖善舞般的伸展,牢牢地呵护着花朵的娇柔;玲珑拳曲的花茎,娉婷妖娆地支撑着花朵;而花朵本身则呈不同程度、不同状态的开放身姿——一个是罂粟般的蕾葩,一个是娇羞花瓣的初展,一个是花蕊满溢的怒放。给我的整体感受是纯洁、亮莹、健康、积极向上的生命气息和氛围。我禁不住和她低吟般的、忘情的交流起来。你不是说,草间弥生是精神病患者的吗?我怎么就看不出她有啥心理问题呢?“是她自己谦称‘精神病艺术家’的。据说她在童年时就有神经性视听障碍,全然生活在幻听和幻视的世界里。也许正因如此,她才能用富有魔力的波点来表现自己的幻觉。我不知说得对不对。艺术家的精神障碍问题,正是你研究的专长呀。”

 我觉得表现自己的机会来了,便向她娓娓道来。这位女大师,确实向我们揭示了艺术家的一个悖论,一个严肃的、甚至绕不过去的悖论:人若太正常吧,你成不了艺术大师;你要想成为大师吧,又得付出精神病或疯狂的代价。这可真是个糟糕的事情。不过,对于像我俩这样喜欢艺术的人来说,应该是在不太正常与心理健康之间,学会找到必要的平衡。你说是吗?“你说的太正常、不太正常是怎么区分的?你分得清楚吗?”我说,相对地分,是完全可以的。原则上有三种人,太正常,太不正常和不太正常。“咿,你是不是在玩文字游戏?”非也。我是有所指的。首先,太正常的人,成不了大师。这是绝对的。所谓太正常,几乎就等于平常人、俗人、普罗大众,甚至平庸的人。太正常的人,就是没有自己独特个性的人。别人怎么生活,他就怎么生活;别人如何说话,他就鹦鹉学舌,随众人的话语波涛而流动。显然,艺术家,不可能是这样的人,因为这种人没有创造性。

“那太不正常呢?”太不正常,就是有严重精神疾病的人了,像精神分裂症,或严重的人格障碍。这类人就过头了,走向反面了。“可是,精神有问题的人,画的画其实很棒。他们才是最会表现自己的人,在画面里表现得更加真实。比如塞拉菲拉,原始派画家。我还推荐你看关于她的电影的哩。”《塞拉菲拉》的电影我看过。她的精神病到底如何我不清楚。不过,我可以肯定,太不正常的人不可能有创造性。如果一个艺术家得了精神分裂症,不久他的创造力就会受到很大的限制;即使他的创造力没有降低,但由于太过痛苦,他创作的动力就几乎没有了。

“看来,不能做太不正常的人哪。你说,毕加索神经道道的,他属于这种人吗?”不是。他应该属于我所说的不太正常的人。不太正常嘛,就是有点怪怪的,神经质的,经常会做些匪夷所思的事情。“你是这样的人吗?你经常做匪夷所思的事儿吗?”你别打岔呀。严肃点,我在讲正事儿哩。不太正常的人,经常表现为抑郁症或躁狂抑郁症。“抑郁症我知道。我的一个表妹就有。她因为失恋而一直郁郁寡欢。嗳,你能不能帮帮她?”那当然,义不容辞嘛。能为你效劳,是我的福份呢。“你又瞎扯了。躁狂抑郁症我还没听说过。啥为躁狂呢?”躁狂,就是指有的人常常处于过分的兴奋,或者说病态的欢乐状态。“真的有这种人。我发觉,我身边的这位,就有点 …… 兴奋过于。”我承认,我当然承认,在你身边,我不能不这样,不能不兴奋,过于兴奋。你又跑题了。还是谈画家吧。据我掌握的资料,有不少大师就有抑郁症或躁狂性的,像米开朗基罗、达芬奇、伦勃朗和高更。“梵高呢?”还有争议。但我认为他是这样的。“不太正常的人,还有哪些表现呢?”有的。比如,边缘型人格障碍。这类人所以称为“边缘”,就是因为在精神病理学上不好归类。他们什么毛病、什么症状都有,可就是没法简单地归类。“有哪些毛病呢?说说看,看我有没有。”好,我列举一下。比如,恐慌发作,也叫社会恐惧症;自我毁灭行为,如吸毒成性或自杀倾向;酗酒;性功能障碍;赌博的癖好,等等。“那好,这些我都没有。”好什么好呀?你没有这些表现,就说明你太正常了呀,你成不了艺术大师啦。“按你说的,还是不太正常的好。只有多少有点精神问题,才能成为杰出的艺术家。”可是打住!按到目前为止我对你的了解,你还是属于太正常的人。你太正常,你知道吗?

我们依次看过了三楼和屋顶上的露天展品,最后来到一楼的展厅里。这才发现,我们在别处耽搁得太多了,时间不够了,只有半小时就要闭馆了。可这里才是草间弥生绘画的集中所在。王凌不再顾我了,独自贪婪地盯着画面,还不时用手会心地比划着大师奇特的构图,宛如印象派女画家莫里索在卢浮宫临摹大师的作品那样。我也在抓紧看画,但我更多的是看她,看她观画的神韵。我瞬间觉得——也许是一种幻象,这展厅,这作品,这神情专注的观者们,还有我自己作为观者的身体,在我的心目中,都只不过是一种图像的载体或介质而已,它们的作用只是在于有效地传递了她那动人的身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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