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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中篇

寒山寺里爱情的祭奠(3-4)
作者:熊哲宏  发布日期:2015-03-23 13:14:00  浏览次数:35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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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餐后的午休时间,大会安排参观寺博物馆。我们走出吃饭的平房,在门口等人汇聚时,晏琪上厕所去了,我才和方妍第一次有机会单独说上话。她关切地谛视着我,像是有无数的话要说,可就是不知从何处开口。我也是一样。我们一时就这样彼此凝睇着。还是她先说出话来。“老师,今儿个我们在这里重逢,就像是做梦一样,完全没有料到的。我这心里呀,真有说不出的欢喜!刚才,我远远地看到你多年不见的身影,好开心哟,好开心!”我说,我也是!我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你。这么些年,你都好吗?“还好吧,就这么过呗。我孩子都三岁了,是个儿子,可淘气啦。”你老公呢?他干什么工作?“他在一家外资企业,是个软件架构师,整天和电脑程序打交道。已好久不在家哪,要在北京呆两个月,搞一个大项目。”你一个人在家带孩子,也够累的。“这几天孩子放外婆家了,说不上累的。”不过,你看上去,好像状态不怎么好,有点憔悴。是怎么啦?感冒了吗?还是昨晚没睡好?她脸上倏地闪过一丝不自然的、无奈的,却又装出不以为然的表情。“还好呀。只是昨天下班晚些,有点累,睡上是没怎么睡好。”她似乎对我的问话出乎意料,有点想为自己辩护似的。

的确,这不像是我应该说的话。通常久别的男女相见,男人多半会说,或夸口,或假话,你还是那个老样子,一点儿也没变,还是那么年轻、漂亮!可我,竟然没有这样说,没有去恭维她,反而实打实地挑她脸上的毛病,似乎是有意地给她难堪。这不!她接着就说了这样的话:“你也变了,变化好大!明显消瘦了许多,似乎还羸弱了不少。叫我这心里,开头见你那会儿,还一阵子揪心呢!”我说,岁月啊,就是这样无情地打磨人的。我今年五十五了,身体一直不错的,真不凑巧,去年暑期得了胃病,还蛮严重,一下子瘦了二十斤。我刚说到这里,晏琪回来了,我们就暂时打住了。一同跟随人流向前走。

博物馆在寺院的院墙外,只隔一条马路。整个建筑气势恢弘,融宗教与学府、传统与现代、民族与西洋风格于一体。走进一楼大厅,后面就是一个很大的学术报告厅,陈设豪华,清一色橙黄色绒布面软椅,给人以柔和宁静的感觉。最惹人注目的是主席台。上面的那尊佛像,远远地看去,周身上下闪耀着一道道纯色的金光,让人一看就相信那像是纯金铸造的。我边感叹边向主席台走近。这时,让我惊讶的一幕出现了!我们这一行人,有不少只是在佛像前留留影,做个双手合十的动作,只是象征性地做做而已。可我见到的是,方妍一上台,就直奔佛像前,未加任何思索或犹豫似的。她在佛像前的浅蓝色垫上跪下,挺直身躯,十指合拢,手臂高举,仰望式的端详着佛像,口中念念有词地嗫嚅着什么,然后虔诚地俯下身子,头部几乎完全低沉至垫子上,再缓缓地抬起身子来。又把刚才的动作再重复一遍。总共跪拜了三次。最后站起身来,似乎意犹未尽,继续紧合双手,默默地凝盯着菩萨,似乎又向她说了点什么,才依依不舍地转头离开。

整个跪拜的过程都被我抢拍下来了。我拍了三张,分别是她不同程度的俯身下拜的姿势。我不知道,也没想过,我为什么要把此镜头拍下来。但随即有一个念头旗帜鲜明地映入了我的脑际:她是佛徒了,她是佛徒!要不然,谁也不好解释,她刚才的所作所为,显然不是一般人闹着玩儿做下的。比如,我就从不做这样的动作,无论是在哪个寺庙,无论是在哪个菩萨面前,也无论是在哪个场合,或我哪样的心境状态下,都没有做过。因为我平生一直都没有这样的信念。

又是在方妍的提议下,我们师生几个在佛像前留影。她先是跟我打手势,想跟我照,可我就在那一瞬间反应慢了一拍,她就跟尧光性照。为了弥补刚才我反应不及时的过失,我赶紧上前一步,向她冲出一句,对啦,应该先跟大师照嘛,这样,既沾了佛祖的灵气,也熏染了大师的仙气。她显得颇为理解的笑了。我举起相机,摆出摄影师的架势,忙不迭地拍了起来。然后我让她跟妻子照,我们四人一起合影,最后才是我跟她照。在妻子的目光下,我尽量装得自然、洒脱些,可心里还是有些意绪惶然的。

我们来到二楼参观。我和妻子在“坐禅”的堂前伫立。大堂四壁那暗灰的色调,给人以庄严肃穆的感觉。古铜色的佛像下面,有两块方形坐垫,那是大师主持坐禅的地方。整个大厅的坐垫一律面向菩萨,呈倒置的“八”字形,对称地依次排列。第一排有三个坐垫,第二排五个,第三排七个,依次类推。就连地板也格外的考究,棕褐色的瓷砖上,那米花形交叉的白色直线条,仿佛是从佛像上投射下来的万道银光,让人猛然滋生起被佛光慨然沐浴的神圣感。妻子显出一丝抱怨的口气说,要是我们住在寺院内的话,凌晨就可以到这里来禅修了。多可惜呀!我说到这里来就是感受一下,未必非得来亲身做呀。要起那么早的床,你受得了吗?正好这时方妍走过来,嫣然一笑说,她那次的训练营,就是在这里坐禅的,感觉好极了!这似乎更加重了妻子的后悔感。

在三楼的藏经殿里,我和方妍又走在了一起,不知是偶然碰见,还是有意为之。那高大坚实的黑褐色木柜,巍然般的耸立在我们面前,让人感到佛学的博大精深和芸芸众生之浅薄渺小。我们只能透过柜子上的玻璃一窥佛经的神秘面纱。在柜子的一个拐角处,我和她小声攀谈了起来。那声音低得仿佛只有灵犀相通的知音,才能接收到彼此传递的微妙信息。“你的胃现在好了吗?或者好些了吗?”只能说好些了。没有全好,不可能全好。可能是年纪大了,不比年轻人恢复得那么快。“胃病是要靠养的。你要多加注意才是。多吃些养胃的东西,比如山药、红枣、苡仁米、茯苓什么的。”我说我知道。会注意的。哎!想当年,那年初夏的七月二号,我永远记得的一个日子。我最后一次给你打电话,你不接,也没来赴约,你就那么跑了,从此杳无音讯!你都跑到哪儿去了?“嘻嘻,我当时不敢接你电话呀,更没胆量来见你哦!我那时不是在浦东的一家公司打工吗?干了几个月,就回老家镇江了,闲混了一段时间。后来就到了苏州,四年前认识了现在的老公,结了婚。就这么简单。”这么多年,你也没想过,要跟我联系一下?毕竟我是你所欣赏的老师嘛。纵然当时我求爱的方式不对,你也应该念在我那么痴情的份上,跟我发发邮件嘛,何况我的邮箱一直没变,你也应该知道的,我们老师用的都是学校的邮箱。“是呀,我是想跟你联系的。可又不好意思耶!我不知桃李芬芳的你,闲袅春风的你,还记不记得我呢!”我咋的会不记得你嘞!爱,是不能忘记的!虽是句套语,可对我来说,真真切切!“其实呢,一直是想给你写Email的,特别是我结婚那会儿。此前的那两年间,我个人发生了一些事情,好的,坏的,都有。可说是祸福相依,否极泰来。我很想告诉你,这一路走来,现已在苏州工业园区定居了,终于有了个新的开始,一种安宁的幸福生活——至少在我刚结婚那阵子,是这样的。”看你!你结婚这么大的事儿,都不让我知道。你——。“说真的,这些年来,每到夏天,不知咋的,就想起了你,很想念你的……”

晏琪和尧光性那一圈儿人,拐过来了。我们中止了这个话题。我假装跟她说着有关玄奘取经的轶事。

我们来到了图书馆。我们被准许在书库里浏览。这里藏书丰硕,类别繁多,以宗教类为最。不仅基督教、伊斯兰教、印度教等各种典籍和研究著作遍布了书架,而且佛教的经典和研究著作更是不一而足,应有尽有。我惊奇地发现,这里还有不少心理学的书,特别是心理咨询类的,很是惹人注目。这体现了寒山寺佛学研究的一个优势,力图把佛法与心理咨询和治疗结合起来。尧光性对禅宗文化很有研究,他声称禅心理可构成中国人的心理疗法。他正在禅宗的书架前,向晏琪等人高谈阔论,我则和方妍在心理咨询的书架前又接着聊了起来。

她主要讲了讲她考心理咨询资格证书的事。前后花了三年时间,既要上班,又要带孩子,都是挤的业余时间。先是在苏州大学报了个心理咨询师辅导班,然后考上海市的资格证。我说干吗非得是上海市的证呢?她说比苏州的证更具权威性。考上海市的证,课程实战性强,既有入门考(那年的春节期间,她挺着个大肚子,一直还在那里狂背《考试指南》),又有分组实习,还有鉴定考。“我准备了许久,紧张了许久,纠结了许久,啊,终于得到了证书!”她轻微地叹了口气,像个孩子似的向我认真地汇报着,一直显得苍白的脸上,这会儿才稍稍透出一点儿红晕。

我们一行离开了博物馆,随着人流返回寺院。又随大流地走进了罗汉堂。我看了看几尊罗汉,觉得比武汉市归元寺的八百罗汉要差多了,就不想看了。我跟晏琪商议,下午干什么。她觉得下午的大会报告不怎么有趣,那就找个景点去逛逛吧。我们决定去留园,因为隔得不远,时间又比较充裕,也不会影响到晚餐在寺院内吃素菜。我把我俩的安排跟方妍说了,她说她想下午听报告,就不能陪你们了。愿你们玩得开心!  

 

下午的游玩,简直是差强人意!我完全没有那个心思,好像我没在留园的景观内,好像我只是个阴影,一团烟雾,一个幽魂;似乎此刻伴随我妻子的,只是我的影子,而我真正的、肉体的身子或形体,则在邈远的别处——恍若二流小说常写的“生活在别处”;“存在在别处”。每到一个景点,我就想找个地方坐下,在那里发愣。我也意识到,我的状态出了问题,我怕妻子觉察到我的异常表现。为了掩饰我的纷扰的思绪,我主动地给她拍照,玩着花样地拍。可我越是想拍好,就越是出错,越是不能让妻子满意。她甚至要愠怒地喝斥我了!

成语里有一个词叫心无旁鹜。我确实没什么可鹜旁的了。我的思绪全围绕着她转,全滞留在她的身上,就像居家墙上的攀援植物那般,执着地寻觅它延伸的方向;就像牵牛花那样,总是把卷须只伸到能让它有着落的地方。随着我的意识向纵深推进,仿佛像违背弗洛伊德的意志似的,我的意识跨越了“稽查官”的审查,飞跃到了无意识那片幽暗的区域,我那心灵的隐秘的最深处:原来呀,过去的这些年,且不说那些有关她的“转盼如波眼,娉婷似柳腰”的梦境,就是当我躺在床上睡不着时,也时常,至少偶尔的吧,就会想起她来。我会一方面叹息:“今生有分共伊么”,另方面,又多次狂放地想象着,也许我们会有重逢的那一天——那将会是怎么样的一种情景呢?可是!当萦肠惹肚期待的这一刻,在今天真的到来时,我实在是惊呆了!当她握住我的手,同时伴随清脆悦耳的柔亮声——“我是方妍呀!”我就好像是从梦中惊醒过来似的。这种感觉直至此刻还在心里悸动着!

我是心理学家。我擅长反省我自己的心理。我这心里像明镜儿似的是:今日我和她的重逢,各自的心境和感受,其实是大不一样的!对她而言,因为她压根儿就没爱过我!她不爱我!当然,我可以找机会再问问她,当年你曾经对我有那个意思吗?哪怕是一点儿?唉,这话,问,还是不问?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再问,还有意义吗?今天她能认出我来,欢喜地跟我攀谈,或许,她只是把我当作一个曾经对她产生过一定影响的好老师,一个她曾经崇拜、仰慕过的老师;但这并不意味着,她过去曾爱过你,更不会意味着,她现在或今后还有可能爱你。当下此刻,她是怎么想的?她在想我吗?像我想她那样想我吗?看样子,不会。她说她下午要听报告。她听报告显然比和我在一起更重要。当然,也许是因为晏琪。要是没有她在场,那今天的见面,就断断不是这个样子的了?

我的心境,我灵魂的脉动,显然跟她不一样。她是我爱过的女人!爱是不能忘记的——中午我还跟她说过这句媚俗话,竟然也在我身上体现了,应验了!尽管今天的我,比六年前对爱情之事要成熟多了。我也知道,老是对过去的单相思萦然于怀,绝非一个出息男人之所为,但六年前的那一幕幕,就像是昨天发生过的事情,还是那么的清晰可见,那么的栩栩如生!只是我此刻要陪夫人游玩,我的思绪被一次次地打断。

整个游览过程中,我们仅有一次谈到了方妍。是妻子提到她的。她问我方妍有多大年纪了,我说没问过她。要是推算起来,大概三十出头了吧。她说,方妍很有点显老,看上去像是四十岁的人了。不仅有了抬头纹,眼角的鱼尾纹也很明显,嘴角的两边,稍微一笑,就露出两道括弧样的纹路来。我三十出头那会儿,比她可要年轻多了。我说那是!她没得跟你比的。你那时我们刚结婚,像个大姑娘似的;可她现在是三岁孩子的母亲了。不一样啊。再说哪,我们那个年代生态环境好,又没什么压力,人老得慢;可今天就不行了。一来生存环境恶化,毒素无处不在;二来生活压力又是那么大。女人哪能不老呢!

将近六点时,我和妻子来到寺院素菜馆吃晚餐。在我们随机坐下的这一桌人中,有五六个人是来自山东的,他们那样子像都是佛徒似的,因为他们非常的虔诚。在开吃前,要双手合十,垂头闭眼,口中念念有词。吟诵完毕,才开始吃起来。我和晏琪也学着他们的样子,做做感恩的动作。在吃饭过程中,这些人非常地安静,几乎不说话,要说,也是关于佛学的东西,让我听得不明不白的。他们非常节约粮食,我看了大为感动。有位胸前带佛珠的妇女特别让我动容。她挟菜时若不小心掉了菜,哪怕是一点儿菜屑,一点豆腐碎渣,她都要用手拈起来直接放入嘴里,生怕浪费了一点点。那油污斑驳的桌面,在我看来是不卫生的,可她一点也不嫌弃。吃到最后,那碗碟里的可怜的一点残羹剩汁,都被他们搜罗得干干净净。我被眼前的场景深深地感动了!我本是个节约之人,平时反对浪费,也是这样教育孩子的。可叹的是,中华民族这一节约的传统美德,现今几乎丧失殆尽了!其实呢,节约,并不单单是为自个儿家里省几个小钱,而是要上升到人类对自然资源的节省上,上升到为子孙万代留下生存的可持续资源上。我联想到腐败份子餐桌上的浪费,要是国人都有这些佛徒这样的节约观念,那我们的大自然,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肆掠消耗得太快了。看来,佛教里所倡导的节约理念,在任何时候都是值得发扬光大的。

我们这一桌快吃完饭时,我看见方妍和一个女孩一起走了进来。她也来这里吃饭!我心里大悦不已,赶紧挥手打招呼。方妍跟我介绍这个女孩是她的同事,因为对心理咨询有兴趣,就跟着她一同来了。我说你们快去找位子吃饭吧,菜都要凉了。原来大会拖延了半个小时,而餐桌上的菜,早就在六点统统一律地摆好了。我和妻子来得早,吃上了热饭。方妍没吃上几口,就跑过来问我明天怎么安排。我说明天还是出去转转。你说哪里好玩儿,我们就到哪里去。她说那好,我来安排。明儿一早,在这里吃过早餐后,我开车送你们出去。保你们玩得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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