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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中篇

寒山寺里爱情的祭奠(7-8)
作者:熊哲宏  发布日期:2015-08-26 12:47:47  浏览次数:32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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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通知方妍开车来接我们返回,怕耽误她听报告,而是在下午五点,打车直接回到了会场,因为我想找到尧光性,让他参加方妍为我们举行的晚宴,这样可以使方妍有更多的时间向他请教。我们站在会堂后门的拐角处,妻子发短信尧光性,叫他出来。可他说,他苏州大学的女博士生已经跟他约好了,晚上请他。我断然地说,取消!你跟我们去。我们去金鸡湖吃大餐,那才是品尝苏州的美景和精致的好地方,包你满意。可他犹犹豫豫、磨磨噌噌了半天,出了个馊主意,说是两班人马,合并在一块儿吃。我顿觉不妥,一来会增加方妍的开销,二来那么多人混杂一块儿,也了然无趣。我坚持说你只能跟我们走。他又吞吞吐吐一阵,我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想跟这次远道来开会的另一个相好在一起。我生气地大喝一声“算了!我们走。”一把拉过方妍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方妍似乎觉得我刚才的动作做过头了,怕因为她而影响我和尧光性的关系。我说没事,我和他是铁哥们儿;再说,这家伙真让人来气,你给他脸面,可他还不当回事。方妍舒身的一声笑了说,“这样还好些。其实,我只想跟你和师母在一起。真的,我们可以好好聊聊!”

一走进餐馆,我就相信这是金鸡湖畔最好、档次最高的一家。这金鸡湖我来过一次,那是几年前的春天,我带父母来春游,在我博士期间的同门师妹陪伴下,在湖畔广袤的绿茵草地上漫步流连。那次给我印象最深的,是许多新婚夫妇在这儿拍婚纱照。那新娘是一个比一个漂亮动人,那婚纱是一件比一件新颖别致。有的新娘的婚纱,那垂在身后的长长的拖裾,仿佛也带着新娘脸上幸福的羞色轻柔地拂过嫩嫩的茵草,当要经过坑坑坎坎时,就由后面跟着的一对男女小朋友托起。那温馨怡人的场景啊,要多浪漫就多浪漫!

方妍点菜,那神情所表现出的认真劲儿,仿佛要把这餐馆最好、最有代表性的招牌菜,全都来个满汉全席似的。我怕她点多了浪费,一再提醒说,我胃不好,晚上不能多吃,多吃了就会不消化。晏琪晚上也是吃得不多,习惯上这样。她嘴里虽嗯嗯地应承着,可还在点,连轻俊的男招待都觉得已经够了。最后,我只好强行抢过菜单,递给招待。

一壶普洱茶端上来了,里面还泡有名贵的保健中药材。方妍说普洱茶是养胃的,老师可以多喝点。我说一般的普洱茶就可以了,不必要名贵中药呀,这也太贵了。她客气地说难得见恩师一面,这点小意思,应该的嘛。我们边呷着茶,边观察和议论起这餐厅来。这时,妻子要去一下洗手间。就我和方妍了。这是自昨天以来,我俩第一次有机会单独待着。我心里猛地一热,想和她说几句话,应该是表示亲热的话,或是带有私密性质的话,哪怕是问候的话,可就是一句也说不出来。似乎脑袋里神经元的联结突然被滞阻了,什么样的话语也加工不出来。方妍呢,也呆望着我,似乎欲言又止。我们就这样彼此对望着,似乎是在用眼睛说话。几乎就在妻子推门进来前的几秒间,我突然想到了说,明天我们找个机会单独说说话吧。她说当然可以呀,那就得看方不方便喽。她的话音刚落,妻子就进来了。

先上了两碟冷菜。方妍见我未动筷子,就起身在小碗柜上拿来开水壶,倒水在我碗里,让我在热水里面摆一摆再吃。她的动作如此之自然娴淑,就像一个贤惠的妻子熟知丈夫的生活习性那般。晏琪讶异,问她怎么晓得这么多胃病的知识。她说她爸得过肠癌,两年前做了手术,现恢复得不错。为了照顾她爸,自然就要了解有关肠胃的保健知识。她还承认说,她自己的胃也不怎么好,常有不适感,胃纳差,不想吃东西,偶尔还有恶心、想呕吐的感觉。晏琪跟她讲起了胃病与情绪的相关性,要她多控制好情绪,不要像沈思时那样,一个搞心理学的人,却不知调节好自己的情绪,生生地把自己搞出个胃病来。

黄焖羊肉煲端上来了。方妍说特意给老师点的,因为羊肉是温补的,对胃好。她用公筷给我挟了一块大的,我咬一口,真觉味道不错,就说方妍你也来一块呀。她说她不吃肉,早就不吃肉了。我讶异间不觉脱口而出:你过去是吃肉的呀。怎么现在不吃啦?可话冲出口后,又顿觉说漏了嘴,想打个圆场,可又不知怎么说才好。好在晏琪并没在意,也许她在装出不在意的样子。因为她接过我的话茬儿,问方妍你有多久没吃肉了?那口吻完全是职业咨询师式的,仿佛她顿然发现了来访者心理问题的一个新病灶。方妍回答说,用不确定的语气,有两年多了,或至少两年了。这下晏琪来劲儿,开始追问:那就是说,你原来是吃肉的,可后来,包括现在,为啥又不吃了呢?方妍一时吱唔起来,想了想才说,是从她爸得了癌症后才没吃肉的。晏琪说,得肠癌与吃肉没什么直接关联啊。怎么你爸得了病,你就不吃了?晏琪边这样说,边耸耸肩,似乎方妍的说法令人匪夷所思。方妍辩护似的解释说,自从她爸得病后,她一直十分的焦虑,恨不得每天都要祈求佛祖保佑,让他爸抗癌成功;再说,她爸做手术后,医生建议她爸少吃肉,特别是少吃猪肉,因为目前猪肉的品质最差,激素含量最高。这样一来,她爸不吃肉了,她本人也就跟着不吃了。

妻子劝她肉还是要吃的,要不营养就不均衡,难怪你这么瘦。我则从进化心理学的角度,给她讲起吃肉的重要性来。你知道的,在从猿到人的进化过程中,正是因为发明了火,猿人吃上了熟肉,才进化出人的大脑的。这就启示我们,肉是直接滋养神经元的。如果你不吃肉,那你的大脑就缺少了直接的营养来源,长此以往,岂不是会变得愚钝了?我还用自己的胃病现身说法。我发现,我的胃消化动物蛋白就比植物蛋白,来得容易。比如,我吃鱼,就很容易消化,因为它是高蛋白,动物蛋白;可我吃大豆类的植物蛋白,哪怕是喝豆浆,反倒不怎么消化了。这看起来颇有点吊诡。你的感觉上,或凭日常经验,是植物蛋白好消化,可事实上呢,我的胃已经证明,是动物蛋白更好消化。这是耐人寻味的。它证明了一个进化心理学的道理,人的胃,也正是在同化肉食、特别是熟肉的过程中,慢慢进化成今天这个样子的。方妍嗳,你说你不吃肉,这怎么成呢?

方妍瞪圆了她的大眼睛,似乎从镜片下面瞄我一眼说,你跟我们上课那会儿,怎么没讲这个呢!她这逗乐子的话,把妻子也引笑了。

夏威夷风情牛肉,清蒸多宝鱼,都上了桌。我对方妍说,你还是听人劝得一半吧,试试这多宝鱼。高蛋白,消化得又快。尝尝。先吃一点点,哪怕是一点点也好。怎么!还是不想吃?闻着就觉得有点恶心?有那么严重吗?只见方妍的筷子,一忽儿在多宝鱼上戳了戳,又一忽儿在牛肉碗里点了点,可就是没挟起一块肉来。看她那难为情的样子,我也不好强求她。

后来,小米海生羹,每人一盅,我都快吃完了,可方妍的那份,还是原模原样地没动。她只是在起劲儿地服侍我和妻子,一再要我们多吃点,可她基本上不动筷子,多半的时候只是看着我们吃,间或摆弄一下手机。我瞥见她手机五彩缤纷的桌面上,像是个孩子的图像,她赶紧摆给我看,说这是她儿子。我刚瞄了一眼,她又把手机递给晏琪看。晏琪哇的一声赞叹说,你儿子好漂亮啊!几岁啦?三岁。噫!长得不错,挺结实的。你看他脸上紧巴巴的肉,还有这手腕、手背上长的肉。他挺能吃的吧?方妍和妻子的头凑在一起,俩人叽哩咕噜好一阵子。然后方妍再把手机递我。我仔细地端详着。孩子是挺帅气的,圆圆的脸,大眼睛,双眼皮,直挺的鼻子,有点倔犟气的嘴。不过,我觉得晏琪刚才说的,言过其实,带明显的恭维气。依我的育儿经验,我还是觉得缺了点什么,比我儿子这么大时长得要差一些,至少是在男孩的壮实、虎气的程度上。我问方妍孩子叫啥名字,她说小名儿叫小虎子。我就更觉名不符实了。这哪有小虎子的威猛嗬!面色有些泛黄,颧骨上的肉也不怎么紧实,眼神也差点儿透亮的光彩。我感觉上孩子有些营养不良,或是别的什么欠缺。我一时也把不准。

忽地,我头颅内似乎神奇地亮光一闪,将两件看似不相关的问题霍然联结在了一起:孩子营养不良与母亲不吃肉。于是我问方妍,你的小虎子喜欢吃肉吗?她说还行吧。能吃一点儿,吃得不多,说不上喜欢不喜欢。啥叫还行吧?我在心里跟自己嘀咕,可嘴里却乐呵呵地说,男孩子嘛,就是要吃肉的,就是个食肉动物。不吃肉,哪能长肉呢!你看我那儿子,已经二十五六了,要是哪一顿桌上没有肉,他简直就不吃饭!他几乎是每餐都必须有肉的。方妍说他儿子似乎是可吃可不吃。不对吧?我带点狡黠的口吻说,男孩子,不是可吃可不吃的问题,而是必须要吃的!就看你这个妈妈,给他做不做,给他做多少的问题。你平时要是多给他做肉吃了,他自然就喜欢吃了。再说呢,人的饮食,说到底是个习惯问题;哪种东西吃得多了,自然就对它喜欢。比如我从小就吃土豆、红薯,几乎是吃这些东西长大的,因为我是大山里的人呀。现在呢,还是喜欢吃这些东西。

我发现方妍虽在听我说的这些话,可神情好像有些不以为然。她似乎明白了我想要说的是什么,因为她在为自己辩护。说她虽然自己不吃肉,但还是有意识地跟儿子做肉吃;再说,她老公也要吃肉哩。我觉得该是把我的话挑明了吧:从逻辑上说,至少从情理上看,如果你自己都不喜欢吃肉,你是不会全心全意地,想方设法地,或者是挖空心思地给孩子做肉吃的。你说我这样讲有道理吗?因为你自己不吃肉,你就会无意识地带着负担——真的是一种负担(你自己意识不到),去做肉。要我说,这样的情绪状态下做出的肉,说不定会影响味道呢。还有,时间长了,你甚至会发生认知上的错觉,误认为你的小虎子可吃可不吃。这样一来,你的小虎子,就会营养不良呢!我一时像是变成了老太太,在那里苦口婆心的。直到晏琪跟我打了个眼神,我才知道我说得太多了,都成废话了。

为扭转饭局一时气氛有点不佳的场面,我跟方妍谈起了小虎子的教育问题。这下她来劲儿了,仿佛这个问题才是她作为母亲最关注、最擅长的事情。她欢快地讲起了小虎子的有趣故事,特别是他一岁多会说话的时候。而她之所以关注孩子的语言发展,是因为听了我课堂上讲儿童心理学大师皮亚杰。她说,小虎子会说的话越来越多时,最好玩了!他小时候一不听话,我们总是以“蛮蛮”来威慑一番。有一次,他午觉不老实,像骑马一样揪着外婆的头发爬到肩上,外婆拗不过,冲门外大叫:“蛮蛮——你是不是来抱不听话的小孩啊?”小虎子镇住了,立马噤声,接着也大叫:“蛮蛮——”我们很奇怪,便问他:“你叫蛮蛮干嘛?”他说:“外婆不听话,让蛮蛮把外婆抱走拉倒!”

那阵子,小区里遇见邻居,我们让他叫人。他认真地对人家说:“过了年不能打人,过了年要叫人。”最后,人家等了老半天,都没听见他叫人。哈哈,在场的大人,真是三条黑线哟。还有一次。他和外公闹别扭,要推外公出去。我给了老爸一颗糖,小虎子立马恬颜笑着哄外公“好外公剥糖我吃。”我们逗他:“你不是要外公走的么?”“外公不走。”“糖吃完了呢?”“也不走。”“那外公这颗糖不给你吃呢?”“外公走!外公走。”看看,他那时就像个势利小子。

方妍越讲越兴奋。又说了一个故事。有一天晚上,小虎子在电梯里遇到了五楼的邻居,那位准妈妈正在剥巧克力。小虎子便望着人家说:“阿姨的东西不能拿。”又对人家说:“我家有,叫妈妈买巧克力。”瞧!竟遇到这般的拦路抢劫的。尴尬的小两口,马上乖乖地拿出巧克力奉上。哈——哈——哈!老师,你说小虎子好玩吧?是不是遗传了他老妈呢!

 说真的。这是我自昨天以来第一次见她这么舒心地笑!

我们走出富丽堂皇的餐馆,夜景中的金鸡湖,仿佛伴随着越来越大、越来越急的湖风,热烈而又亲切地向我们迎面而来。还没走到湖岸边,妻子就觉着冷得受不了哪。方妍赶紧跑向车去,把早晨准备的丝绒披巾拿来给她披上。她俩挽着臂膀,款款缓步,我则独自前行,尽情地欣赏这苏州夜晚最精致的美景。尽管天空黑阴沉沉,但浩渺无际、波光粼粼的湖面,因遥远对岸的几处辉光灿烂的超大型建筑物的映衬,不仅给湖岸镶上了金边,而且使看似混乱的夜雾仍然在水面上舞动着紫晶色和琥珀色的彩裙。特别是靠近灯火最通明、外景灯最耀眼的大剧院的湖面边,水面上仿佛已是晨曦的曙光初照,泛起了珠贝鳞片似的熠熠闪光;又像是一条条裹着七彩霓虹的腰带,从深湖中喷薄而出,构成了一幅色彩神秘的、梦幻般的诱人的画面…… 

方妍又把我们送回夏日浪漫假日酒店。时间已接近午夜了。

一进门,妻子就煞有介事地评论起刚刚过去的晚宴,还滔滔不绝的。她估摸方妍这顿饭的开销不少于一千元。然后两眼直瞪瞪地盯着我,连揶揄加神秘的口吻道:沈思时呀沈思时,按理说,一个你仅仅只教过一回的学生,哪怕是女生,是不可能在多年不见之后,还对你这么好的!不是吗?你就教了她一门课,是吧?而且只有六天,讲了六次,从此之后,你说是杳无音讯。试想想,一个普通学生,谁会记得你?谁会在多年之后还买你的帐?不过是一面之交嘛!嘿嘿,你们,你们好像有点不对劲儿!有点蹊跷,很有点!老实跟我坦白,你俩是不是有事儿?过去是不是有那么点意思?嗯?要我说,你俩肯定有事儿,有过去,也许还有那么小小的不光彩的一腿呢。要不然,方妍怎么会对你那么好?好得也太离谱了!

她一开始质疑这事儿,我的脸猛然腾升起一种烧勺感,心脏打鼓似的嘭嘭直跳,仿佛我的心灵史上有一座黑暗宫殿,那里面盘踞着一桩见不得人的秘密。但我能控制自己。我就让她一路直说下去,让她把想说的话全部说完。因为你越是急于辩护,越是说明你心里有鬼。待她说得差不多了,我才装出慢条似理的姿态说,天地良心!话可不能这么说呀。她不仅仅是对我,而且也对你,对你这个师母好!这难道不好吗?这也有问题?再说,纵然她对我好,那也在情理之中,因为那时我的课讲得好,对她产生了实质性的影响,对她后来的事业发展有帮助,何况我们当时的交流确实比一般学员多些,自然她会对我产生更多的感激。所以,当我们再见面之后,她的表现自然就会与一般的学员不一样。这很正常嘛。

还有嘞!从势利的角度讲,她也应该对我好。因为我对她今后还有用呢!我不是把她已经介绍给尧光性了吗?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明天不是要召开全体理事会的嘛,我就准备让她也参加,至少是列席,总可以的吧。我还要光性给她个理事当当,岂不是皆大欢喜!另外,还有你这个堂堂的理事呢,你搞咨询这么有名,她今后也有用得着你的地方,她当然就要对我们好呀,这是顺理成章的嘛。

我一口气提供了一套顶呱呱的辩护。妻子一时似乎被我的理由说动了,就再也没吭什么了。

我躺在床上,眼睛呆瞪瞪地望着天花板。说是望着天花板,其实并不很确切。实际上,我的大脑里有一道孜孜不倦的内在目光,正在谨慎地审视着房间四壁的一切。我似乎在使用一种幻觉的方式,轻而易举地就把这夜的昏暗,从陌生的房间里除去;同时也把我内在目光中多余的浮尘,一一去掉,从而在我尘封的记忆库中,力图准确地恢复和再现六年前那教室里原来的模样……

第三次课,我一进门,她就跟我约定,中午你就不用吃盒饭了,我请你吃西餐,就在大学生活动中心,我们学员基本上都在那吃。尽管这是第一次有学员请我,而且是在工作的当口,这样似乎有些不妥,但我还是未加思索就答应了。因为中午时间紧,就十二点到下午一点这一个小时。记得那天我们吃得很匆忙,但有两点印象记忆深刻。一是她那亮莹莹的会说话的眼睛,有时会短暂地出现一丝像是雾翳似的茫然;当她谈及她同学那痛苦的爱情的时候,这茫然恍若就从痉挛般跳动的睫毛中直接流露出来了。再就是,她前两次课中那一阵阵爽朗的笑声,似乎一时变得动力或能量不足了,少了点开怀,少了些许的畅快,甚至不是那么很自然,好像有一点为笑而笑的意味。

那次的课后,我们在教室里交谈的主题,显然是更集中了。她说她那个同学,目前最纠结的是,她的那个男友会不会为了她而离婚?我先是让她详细地介绍情况,然后从进化心理学的角度进行分析。这男友真的是爱她,爱得发狂,并一再表示,一再承诺,一定要与妻子离婚;这婚也一定能离得成。他请她给他时间,他需要的只是时间;只要时机一成熟,马上就会办理离婚手续的。我问,这样的承诺已经有多久了?她说半年多了。

唉!六年前的我,算是傻透了的糊瓜一个!我压根儿不知道这其中的玄机,也没有去分析这其中可能的隐秘,就那么实打实地,按照进化心理学那些似是而非的东西,依葫芦画瓢的,向方妍做了解释。我说男人搞婚外恋的动机——这当然是一种无意识的动机,并不是为了更换妻子。也就是说,他搞外遇,不是为了再另娶一个新老婆,而是为了满足他对不同风情不同口味的女人的欲望。这种欲望是进化来的,你说不上好,也不能说不好;无所谓道德,也不好说是不道德。男人就这个样,是天性。女人也搞婚外恋,也是天性,只是没男人那么强烈和贪婪,欲望没男人那么大而已。

随着我谈论得越深入,方妍的表情就越异样,至少是她那曾经的笑脸,就像是流星一般倏然消逝了。可我,这个笨拙可笑的我!还是没有意识到这可能意味着什么,却还在那里一如既往地讲下去,似乎除了标榜自己的学识之外,什么都没有考虑了。更自我致命的是,我还断然得出结论,那个男人离婚的可能性很小,如果不说几乎为零的话。

那一次,她似乎是带着绝望般的表情,离开教室的。她还先走了一步,而不像上次那样,俩人一起乘电梯下的楼。

第三周的那个期间,方妍的电子邮件,惶惑、苦闷、忧郁的色彩更重了。某些词句,字里行间,甚至还隐潜着一道道惊恐、绝望的笔墨,就像圣雷米时期的梵高那短促、破碎的笔触那样。比如,她有一段话,至今我还记得大意:“女人啊,咋的就这样命运多舛!我就宛如那步入阴暗森林失去了方向的采蘑菇的女孩,拾捡了很多很多,可就是不知哪个蘑菇好,哪个坏;有时又像随时等待宣判死刑的囚犯,恐惧从未止息过,那一股股不详的念头在我全身奔涌,而我的身体则像瀑布上的一座旧桥那样,摇摆震颤不休……”

她还是以谈“同学”的口吻,可一不留神,就把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我”和“她”混在一起了。我常常分不清她到底谈的是谁。更糟糕的是——站在我今天的理智之塔上往回看,我很可能就在那周爱上她了!爱情的火焰已经烧得我晕头转向,致使我完全忽略了她在想什么,她微妙的心理变化,甚至全然没意识到,她所说的“我那个同学”,实际上就是她本人!

她那个名花有主的男友,非常的优秀,才三十出头,一家跨国公司的部门经理,不仅钱赚得多,而且还极富人文情怀,写得一手好诗。她大概就是被那些情诗给感动的(谁叫她是文学的科班出身呢)。那是她的初恋。一旦陷入情网,就再也出不来了。她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他。她等待着他的承诺,因为她相信了他的承诺。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承诺就像闪着蓝盈盈彩虹的肥皂泡,膨胀至极之时嘭的一下没了。她开始惶然起来。她想知道这世上的男人是怎么想的,他们是怎么爱女人的呢!他们的爱能够达至海枯石烂不变心吗?也许心理学能够告诉她!心理学是洞察人性的嘛。于是她报名了人力资源研究生班,还是自费的。她发疯般的攫取心理学的每一个原理,狂信心理学能够为她爱情的惶惑把脉澄明。而她也坚信,我这个老师,就是她走向心理学从而解决爱情困境的航标灯。

第四次课,我变得主动了。下课后,我邀请她到我工作室来。正好是前几天,我翻译的那本《进化心理学》,刚好印了出来。16的大开本,大红色占主导的红白封面。我把书递给她时,她恭恭敬敬,似显几分顽皮,但更像是接受圣体那般的虔诚,还禁不住探出她秀巧的鼻子,闻了闻新书散发的淡淡的油墨清香。她那赏书的神态,仿佛她所有的心理困境都可以在它里面得到解决了。我们坐下来好一会儿,才发觉我房间的空调不制冷了。我说我们去系会议室吧,刚好那天钥匙在我手上。(神秘的巧合啊!你想要干什么呢。)

那天我俩在会议室至少待了三个小时(约四点到七点)。她先是要我给她在书上签名。我非常在意这个签名。可愈是在意,手却抖动了起来。我用隶书体写下“请方妍小姐雅正”,名字则用的是草书,龙飞凤舞般的,她甚是喜欢。她那纤薄的唇际微微嚅动着,像是随时都会给我来一个热吻似的。由于我在讲课中已多少涉及书中的内容,她就直接在书里找话题。当然,谈得最多的还是男人的婚外择偶问题。我本想请她吃饭的,可她说她住在浦东挺远的,而地铁只开通了龙阳路站,她还要转一阵子公车。

第四周期间,我俩的情势有了反转。我的信写得多了,而她则显得是在应付。她说我的“攻势”实在太猛,她很有点招架不住了。我直接向她表达了爱情。而她似乎不置可否,依然在关心谈她的问题,要我给出心理学的解释。第五次课,她似乎就有意识地回避我了。那天课后她跟我说,她有点急事要处理一下,只好先走了。最后一次课的情况基本上同样。因为课程结束了,有不少学员跟我告别。她就夹杂在那些学员中间,大声地说着感谢我的话,说是老师的认知心理学课,是入学以来最棒的一门,她学到了真正的心理学知识,也为她分析日常生活中的问题提供了良方。她将永远感谢沈老师的教诲!最后,她就随着那几个学员一道,在一片“拜拜!”的高声絮叨的浪潮中,有点依依不舍地,然而是执拗地走出了教室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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