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短篇中篇

短篇中篇

人间雅歌 (1)
作者:江心  发布日期:2010-06-09 02:00:00  浏览次数:2425
分享到:
  1
李芝是我中学时的校友,称她为校友是因为我跟她既不同班又不同级,文化大革命开始那年,她念初一我念初三。我们学校只是一所初级中学,初三的学生就算是老大哥老大姐了。红卫兵闹得最厉害那阵,我同班最要好的同学石应(因为他老爸当时在市政府当处长,算是红五类),也拉起了一支红卫兵队伍。初中的学生懂得什么革命造反?还不是鹦鹉学舌猴子学样。他们在学校把反都造光后,又杀向社会,搅得校园四周天翻地覆。
我们学校和我们家所在的行政区实际上是一个小岛,解放前这里住过不少洋人,还有一座小教堂。当然,后来洋人都走了,但是教堂没有关闭,文化大革命前,每逢星期天,教堂里都有宗教活动,还有一个专职牧师主持。石应们的造反行动波及到社会时,首当其冲的当然是这座教堂和这位牧师。当时李芝跟着石应冲冲杀杀,也在这座教堂里和这位牧师面前耍足了造反派的脾气,显尽了革命小将的本色,但冥冥之中仿佛真有命运之神在安排,自从她第一脚踏进这座教堂,第一眼看见这位牧师后,就跟他们结下了不解之缘。
说心里话,在那个狂热的年代,谁不想叱咤风云?但我家庭出身不好,没有资格戴红卫兵袖章,我只能躲在石应的后面,做他的狗头军师。我是学校小有名气的笔杆子,那几年没少为石应写过通告勒令严正声明最后通牒之类的东西,还有一些不知天高地厚盛气凛人的大批判文章。
别看我们只是一群十五六岁的孩子,在学校还没来得及学多少文化知识,可在那些无人管束的日子里,有两样事我们是无师自通的,一是玩枪打仗,二是谈情说爱。我不知道石应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李芝的,但我对李芝的好感却早已有之。你无法不对她产生好感,当年的李芝正值青春焕发,她出身工人家庭,喜欢穿一身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的十分合体的旧军装。腰扎皮带,突显少女的苗条,头戴军帽,更洋溢女兵的英姿,这是当年的时髦,标准的女红卫兵形象。李芝的脸蛋总是红扑扑的,一双大眼时常流露出激情,她是那种追求崇拜、追求刺激的小姑娘。有一阵子,她看我落笔成文,刷一手漂亮的美术字标语,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常替我提浆糊桶倒墨汁什么的。后来武斗开始,石应带人抢了学校附近驻军的枪支,李芝又跟着他舞枪弄弹,石应又成了她心中的英雄。
我和石应与李芝之间的三角恋爱是在武斗最激烈的时期结束的。其实在那个年代,我们十几岁中学生所谓的恋爱,只是男女之间好感来好感去,喜欢多呆在一起而已,纯粹是小孩子过家家式的精神恋爱。但不管怎样,我还是跳出了我们三人之间的感情游戏,原因是真抢真弹的武斗开始后,我家里人根本不让我出门。武斗结束,学校被军管”“工管后我返校时,石应和李芝已成为真正的小两口了,我听其他同学说,石应和李芝的私订终身,还有一段生死姻缘呢。
那是两派对立最严重的时期,有一天晚上,石应所占据的那座小楼遭到对立派的突然袭击,当时石应和李芝都在小楼里,他们立即向总部求救并组织抵抗。毕竟寡不敌众,对立派很快就攻破小楼,石应命令大家就地趴下装死,自己则用身体压住李芝。当对立派冲进小楼时,已经传来石应这派增援的枪声,对立派无暇检查这几个趴在地上的人是死是活,只是朝每人身上补了几枪后,拣起丢散在地上的武器,匆忙撤离了。石应的援兵冲进小楼,看到地上趴着满身是血的人,沮丧地叫道:完了完了,他们都被打死了,我们来晚了!这时只见李芝猛地从石应身下挣脱出来,大喊道:我没死!石应也没死!我还感觉到他的心跳!赶快送医院!快呀!
这以后的李芝简直象疯了一样,她第一个冲进医院急诊室,用石应送给她的那把 59式手枪,点着护士长的脑袋大喊大叫:赶快准备急救,不然我毙了你!赶快叫你们主任来,不然我毙了你!主任来后,李芝又拿枪对着他,凶狠狠地说:你要是救不活他,我毙了你!可怜的主任,他还是我们家的老交情呢,望着黑洞洞的枪口,战战兢兢地连声说:我们尽力,我们尽力。在那段时期,有枪便是草头王,何况是遇上一个天不怕地不怕拿枪的女疯子,医生护士们都不敢吭声,马上着手抢救。
石应真是命不该绝,事后我听那位主任说,对方补的五枪,枪枪命中,但全没打中要害,甚至连骨头都没伤着,只是流血过多而昏迷,取出弹头输血后不久就醒过来了。整个手术过程李芝是提着枪守在手术室里的,谁也没想到叫她离开,谁也不敢叫她离开。当她看到石应睁开眼睛,先是一愣,随后猛地扑在石应身上,忘情地放声大哭。主任告诉我,他从来没有听到过如此惊心动魄的哭声。医院的气氛本就是阴阴沉沉的,夜半时分更显得凄凉,李芝的哭声叫人不寒而栗,仿佛大限临头。那时候,绝大多数人都生活在重厄下,他们这些受文化大革命猛烈冲击的人更是精神惶恐心情压抑,已经忍辱负重到了欲哭无泪欲泣无声的地步。主任说,李芝的哭声勾起了他无尽的辛酸,他真想陪李芝大哭一场,发泄心中的抑郁,他真希望自己陪李芝哭,在场的人陪李芝哭,全医院的人陪李芝哭,让哭声唤醒人们沉睡的良心,让哭声唤醒这个疯狂的社会。
 
2
良心没有醒,社会也没有醒,石应和李芝却醒了,然而,唤醒他们的并不是石应那次的大难不死,也不是李芝那回的哭天喊地,而是那场泼灭千百万青年学生希望之火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
开始强制性动员在校学生上山下乡插队落户时,许多人下意识地用观望的方式消极抵制了一阵,不久大势所趋,上山下乡已成了不可阻挡的革命洪流。这股洪流把我冲到了我省北部的一个小山村,石应和李芝也被双双卷到西部山区紧挨着省界的一个生产队。
按照当年我市知识青年插队落户分配区域,他们俩本不会去西部山区的,只是因为前一年部队秋季招兵时,不少高级干部子女为了逃避上山下乡走后门参了军,石应父亲的官太小,这条路没走成,石应一气之下就报名去了那个无人问津的山旮旯。自从那次生死姻缘后,李芝是死心塌地要跟着石应,为此,李芝也跟家里闹翻了。
说实在话,没有哪个父母愿意看到自己的女儿十五六岁就交男朋友谈恋爱的。李芝的父亲是个粗鲁的搬运工,文化大革命的无政府状态更助长了他易暴易躁的脾气,听到李芝说要跟石应走,他不由分说一巴掌把李芝打倒在地,骂道:你贱骨头!发什么情?要走你就别再回来!李芝也不是省油的灯,哭喊道:不回来就不回来!扭头就跑了。她妈妈只是在一旁抹泪,她连劝一声都不敢,连跑出去拉住女儿都不敢。李芝有三个弟妹,还有一个耳聋的奶奶,一家七口挤在两间小屋里,这样的家庭,她还有什么好留恋?
插队早期,我和石应李芝还有书信往来,得知石应不久就入了党。后来,由于我搞曲线回城,跳了几个公社,就跟他们断了联系。我父母亲下放后,兄弟姐妹各奔东西,我们家也就散了,从此以后,我们家再也没有搬回那个岛区。我不知道石应李芝在那个穷乡僻壤挨过了几个年头,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熬过那几个年头的。
再苦的日子也是日子,再无望的生活也是生活,人只要活着,心总是不死的。幻灭、认命、挣扎、奋斗,尽管前途是那样的渺茫,但我总抱着幻想,也许有一天会出现奇迹。
对中国人来说,1976年是噩耗频传灾难丛生的年头,但也是否极泰来的一年,第二年恢复高考,更是给那些不甘沦落不愿沉沦的知识青年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那年,我考上了省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后被分配到一家文艺出版社当编辑。因为我的名字时常在刊物上出现,并且也时不时写一些评论,我在读者中也有了点名气。回城后我也找过石应和李芝,他们都不在原地方住了,十来年音信全无,不知他们过得怎样。
一个冬天的上午,我上班后按惯例先处理各种邮件,在不多的信件里,我发现有一封字迹十分眼熟,我打开一看,不由得了一声,这是李芝的来信。我的脑海渐渐涌现出李芝的形象:穿军装,扎皮带,解放帽后倔强地翘着两条小扎辫,瞪着双大眼,一付气势汹汹的样子。当然,这是十几年前的李芝,现在一定不是这模样了,十几年了,她象落花随着流水,一去无踪,渺无音信,她现在在哪儿?

上一篇:李助教的彩虹
下一篇:情陷维拉坞


评论专区

  • 用户名: 电子邮件:
  • 评  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