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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中篇

我从未拥抱过的美人(4)
作者:熊哲宏  发布日期:2016-04-12 19:10:17  浏览次数:27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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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邮件发出没几分钟,方茵就回复说,太好了!她早就想来看我了,只是不好意思先说出口。女孩子家总是要矜持一点的嘛!她一再强调要请我吃饭,好好地聊聊文学。她当即把她的新手机号告诉我,叫我尽管跟她打电话。临近圣诞节的前三天,她正式发短信跟我敲定:25号中午来我工作室见我。

她选在圣诞节那天来看我!这个柔亮亮、甜美美的信息本身,此刻在手机屏上的显现就像北极光那样绚烂。她要把这样一个全世界最浪漫的时间,用来跟我在一起,这就像从太空中掉下来一张嫦娥给我的晚宴请帖一样,引起了我无尽的遐思。啊!这么多年了,她总是在这一天想起我来,她的贺卡就像一个人不在时所显示的第二张脸,抚慰着我那日复一日的单调乏味的生活。她那“你的小说出版了吗?”的询问,就像航标灯一样始终在导引着我文学探索的前进方向。

我立即为我的文学女神的到来做着准备,宛如那些既漂亮又聪明的小家碧玉折服于一位皇家公主的无尽魅力那般。既然是共同的文学爱好给了我们见面的机缘,那我就要使我俩的会面交流更有成效。我该给她准备点什么礼物呢?

我先是在网上给她买外国经典爱情小说,不管她手上有没有,只要我喜欢的,或我认为最重要的,我都给买下来。比如,《包法利夫人》,原来我读的是罗国林译本,但我现在发现周克希的译本更好,就给她买了。《霍乱时期的爱情》,现有了杨玲的新译本,当然不能放过。纳博科夫的《洛丽塔》,我最欣赏其中的文学心理学思想,就特意买了主万译的“50周年纪念版”,豪华型绒面精装本。这个版本几乎已经断货,网上已炒作到300元一本,可我还是把它弄到手了。普鲁斯特《追寻逝去的时光》第一卷《去斯万家那边》,我最喜欢品味其中的斯万式的爱情心理学模型。我肯定她有,但我还是给她买下了人民文学出版社周克希的新版本,因为那里面有荷兰画家凡·东恩为普鲁斯特画的许多幅水彩插图,那野兽派色彩艳丽、对比强烈的画风,有助于更好地和普鲁斯特一起去追寻“逝去的时光”。

近些年我在小说创作中体会到了唐诗宋词的独特魅力,特别是《花间词》,尤为喜欢。我觉得那是我们古人爱情心理的真实写照。他们相信一见钟情:“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严妆嫩脸花明,教人见了关情。”他们也相信爱情易逝:昔时欢笑,今日愁生;“回首两情萧索,离魂何处飘泊。”“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耐人寻味的是,我们古人的爱情,往往是用“恨”和“愁”这两个词来表达的,比如离恨,凝恨,恨愁,愁生,愁思,怨忆,伤怨,怅望,诸如此类,便构成了我们古人爱情心绪的主旋律。我想把我的这些想法跟她交流一下。人民文学出版社有一套《恋上古诗词》丛书,共有八本,我全给她买下了。

得,还有我过去参与翻译的12卷本《弗洛伊德文集》,刚好再版了,出版社赠予了两套,刚好可以送她一套哇。

随着圣诞节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的心像击鼓的点子也愈来愈急。到了平安夜的晚上,竟然心潮起伏得实在不能入眠。夜半后只好又偷偷地从床上爬起来,打开电脑看方茵的全家福照片。这会儿,我的眼睛似乎戴上了一副过滤镜,把她女儿、母亲,特别是她丈夫,从画面上给抹隐去了。我可以暂时不带嫉妒的,因而也是客观的视线,去欣赏她的美了!这照片是两年前拍的,当时我在看的时候,就没觉着她的容貌与我记忆中的形象,有什么变化;此刻再看起来,似乎还是看不出生活或岁月在她身上留下了任何痕迹,尽管我推测她应该有35岁了。

我情不自禁地浮想联翩起来。也许,真正的美女,是可以消弥时间的侵蚀的?柏拉图的《会饮》中,好像就有这个意思:“美本身”,是永恒不变的。人们,无论是男是女,醉于爱情的正确方式是:先从那些美的东西开始,比如一张俏丽的面孔、一双纤细的手,或身体上某个地方的美——哪怕是洛丽塔鼻子上的那五颗雀斑,为了美本身,顺着这些美的东西逐渐上升,好像爬梯子,一阶一阶,从一个身体、两个身体,上升到所有美的身体……直至达到惊鸿一瞥了美本身的境地。啥叫惊鸿一瞥了美本身?美本身,就是“美的理念”。形象地说,美的理念,或作为理念的美,就是那晶莹剔透、如其本然、精纯不杂的美,就是那神圣的纯然清一的美,亦即是永恒、完美、圆满和无限的美。只有到了生命的这一境地——惊鸿一瞥了美本身,人的生命才值得,才是值得过的生活……

今天,我一早就赶到了工作室。第一件事就是打扫卫生。因我平时来工作室的时间不多,基本上是博士生们在用,他们把里面搞得乱七八糟。幸好这工作室算是新的,我们刚搬进来还不到一年,打扫起来也不怎么费劲。经我一番麻利的拾掇,这房间就焕然一新。早起的太阳从宽敞的玻璃窗温柔地照射进来,给我刚刚拖得光洁亮丽的地板投下了金光闪耀的色泽。背对背并置在一起的两张豪华型红褐色写字桌,被我擦得锃光瓦亮如同镜面一般。桌上的那盆碧玉,那丰腴的叶片上晶莹的水珠似乎映照出我那兴奋红光的脸颊。我还把我近些年出版的书,大多是心理学与文学相融通的通俗读物,像《跟普鲁斯特学习谈恋爱》呀,《纳博科夫爱情心理学谜语》呀,《福楼拜的婚姻恐惧症》呀,都搜罗出来,准备和我在网上买的那些书一起,统统送给方茵。

准备妥当后,我就坐在那里发愣,想象着我们见面的那一刻。我该以啥样的姿态迎接她呢?今日的见面,可是非同一般呵!那通俗歌曲中所吟唱的“千年等一回”,似不足以刻画我们相见的重大意义——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她的到来,之前于我不过是个单纯幻想的东西,可此刻呢,就要变成我可以伸手触摸的现实了。我背窗而坐,后脑勺在暖融融的阳光抚摩下,我的想象力顷刻间被触发得无穷无尽了,脑屏上飞速地浮现出一种又一种我们相见那一刻的场景:房门开着,听到她槖槖矫健的脚步声,待她一映现于门口,我就金羁白马般的直奔过去,张开海阔山岳般的双臂,将她紧紧拥抱。“你可来了!叫我好等啊!你今天可是仙女下凡哪!”……房门关着,我静静地等待,张开耳朵,聆听她走近的声息。敲门声一响,我猛地打开房门,悄没声儿地一把抓住她的手,顺势拉进房内,随紧握她的手随凝睇她的眼睛说,“欢迎你!我的文学女神……你可一点儿都没变,还是那么美丽,那么娇娆如玉!” ……

当我眯缝着眼睛,正在驰想的第三种见面场景中悠然畅游的时候,忽听门口传来“你好哇,乐老师!”嘻嘻的笑声。我猛然惊醒,身子从座椅上弹跳起来,只见方茵蛾眉婉转、莺啼燕语般的进来了。我可是方寸大乱,茫然不知所措地向她迎去,似乎刚才想好了的那么多招数,一个个都不管用,或踪影全无了。“让你久等了吧?看我,晚到了一刻钟。”我的右手是伸出了去,可就是不知道该做什么,是握住她的手,还是来个拥抱?不知道。话也说不出来,在嘴唇的剧烈颤动之中,只憋出了“你好!你好!”几个机械般的字音。倒是她,温柔地抓起了我抖动中的手,是那样的落落大方,就像萌萌妹子把手塞给她的阿哥寻求帮助那样。我的身体这时才恢复了本能似的,试图主动地把她的手握住,但也只是碰了碰她的手指,就赶紧松开了,那就像是怕玷污了白玉女神像的纤手那般。

因为紧张,因为激动,我的眼睛竟然一片迷糊,像是陡然蒙上了一层雾霭。但她那一头黑艳亮泽的长发,以强劲有力的迅猛刺激直扑我的眼帘:毕直柔顺的毛发,像高耸悬崖飞腾而下的绵长的瀑布,又像老宅屋檐下淅淅沥沥的雨帘,随着她说话的节奏和起伏,尖尖的发须儿,在那里随意而欢快地风摆杨柳。在这几乎未加修饰的天然发式中间,映衬的是一个看似中学女生的脸孔,质朴、纯静、淡雅。那脸上的笑容,宛如蝴蝶栩栩然一般的轻松、惬意。“时间不早了,我们还是先吃午饭吧。我怕你饿了。”她黄鹂娇啭般的对我说,“吃过饭,我们再回到这里来聊。你说好吗?”她那征询我的口吻,是如此谦恭和蔼,完全不像是一位屈驾莅临寒舍的高傲的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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