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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中篇

吃皮蛋的女人
作者:熊哲宏  发布日期:2016-05-11 18:17:46  浏览次数:26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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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平生第一次意识到这世界上还有男女关系、特别是男女风流韵事这回事,是在我八岁那年。

那是公元1966年。史载“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我不知这种革命意味着什么,但我经历了一次震撼我那幼小脆弱的心灵的难忘事件。这年暑假期间,全县中小学教师统统都要到县一中参加“集训”,时间好像是整整两个月。我母亲带着我去了。母子二人就挤在学生睡的那种很窄的高低木架床上。

一开始这集训的气氛就有点紧张,老师们一个个都谨小慎微、甚至神经质似的,彼此都不怎么讲话。我们住在一栋坐西朝东的教室里,四周都是床,连中间还硬塞了两张高低床,致使过道甚窄,连我走过时都要嗑嗑碰碰的,有一次还脑袋上幸运地留下了一个乌紫的大瘀血包。感觉上里面的光线有点暗,特别是没出太阳的时候,一想呢,可能是屋背后的树太大而树阴浓郁的缘故。屋子里时常、特别是晚上充满了一股子臭味儿,汗渍味儿?女人生理期的怪味儿?比我更小的孩子的屎尿味?不知道!反正很难闻。也许我那时就有点儿洁癖,因为我们居住的新庄小学就在河边,水丰沛极了,母亲常常把我们洗得很干净,我也就自然有了讲清洁的习惯。也许是老师们太忙没时间打扫,我也没有见着有清洁工来拾掇过。

随着集训的进展,我渐渐感到有些不妙了,我们寝室的女老师要出事了。在会后老师们宿舍里的窃窃私语中,“真相”慢慢开始变得大白了——矛头,应该说是看不见的矛头,我感觉上的一个隐隐约约的矛头,指向了一个在我侧对面床上的女老师身上。她长得可真好看!那张圆圆的、笑嘻嘻的脸。我最先发现她的一个特征是喜欢吃皮蛋。在那年代,皮蛋毕竟是个奢侈品,我难得吃到。我甚至把她有皮蛋吃看作是她富有的一个标志。我就把她的那张脸与也是圆圆的皮蛋联系起来,或者说当我看见皮蛋的时候就自然想起了她的脸。再就是她唱歌好听极了!比我新庄小学树林里的斑鸠“咕——咕——咕”的叫声不知好听那里去了。我一开始就喜欢她。我和她很亲近。她喜欢跟我说话,还教我唱歌,特别是当她吃皮蛋时,总是要给我一个,我俩一起吃,母亲看见了,开始是不反对的。母亲也夸她的皮蛋质量这么好,问她是在哪里买的,她说是她母亲自己做的。我每次从她手里接过皮蛋,总是舍不得吃,拿在手上反复把玩和欣赏。啊!透明的色泽,亮晶晶的,清晰可见的雾凇在里面恍若翩翩起舞,我甚至能够在皮蛋的表面看见我自己的脸,就像是一面镜子似的。当我把皮蛋大些的那一头朝上,从正面仔细端详时,自然就看见或联想到了她的那张瓜子般的圆脸。

可随着我听见空气中传送着的“坏女人”、“打皮绊的女人”、“皮绊客”、“她勾引校长”、“女妖精”等等,母亲就再也不准我接吃她的东西了。有一次,“坏女人”偷偷地给了我一个,我也在偷偷地吃的时候,被母亲发现了,自然就少不了一顿打。印象上那是母亲第一次狠狠地打我,下手之重前所未有,仿佛她要是不死打我一顿,那我的生命就没法保住了!可我还是不能把“皮绊客”与她联系在一起。有一天母亲在屋侧边的水龙头下给我洗澡的时候,我惴惴不安地问她,啥叫“皮绊客”?这几个字怎么写?我说“客”字会写,可“皮绊”呢?母亲要我别问,这与你不相干,你好好听话就行了。在我纠缠之下,母亲并没教我这字怎么写,只是简单地解释了一下,大意是涉及“男女作风问题”。这一解释完全不管用,反而更加重了我的疑惑。这是我生来第一次听说“作风问题”这词,并把它与“男女”联系起来。

事态越发严重起来。我喜欢的这个女人不知咋的完全变了个样儿!原来她那张笑盈盈的白白的圆脸,似乎再也不圆了,那高高耸起的颧骨——左侧上面还有一条黑紫色的印道道——仿佛让它成了方形似的,颜色也变成青灰的了。她那头与其他老师都不同的瀑布似的黑油油长发,渐渐变得像我在农民家里见过的那种鸡窝似的枯茅草了。原先穿的那件淡绿色的漂亮的确良衬衫,现在换成了一身黑灰色粗布的长衣长裤了。穿在她白晢娇嫩的脚上的那双亮晶晶的凉鞋(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好看的鞋!至少我母亲没有那样的鞋),再也没有在她床下看见了。还有她的确良衬衣领口上那一串白中透点淡红的圆珠子,再也没看见她戴过了。有一天中午午睡的时候,我的眼睛与她那呆滞的目光相遇了,她向我苦苦地笑了笑,就无可奈何地躺下了。那急促的动作使我推测她是要抓紧时间睡上一会儿,以利下午的“再战”似的。“再战”,可是那会儿的高频词喔!

我开始怀疑她是不是挨什么人打了。这种持续性的担忧,终于在一天下午变成令我触目惊心的现实了:我正在大操场边与几个孩子玩耍,突然我发现操场中心一带挤满了老师们,喧嚷声,叫嚣声,还有一阵阵女人撕裂般的尖叫声,直向我的耳膜袭来。我觉得稀奇,就小跑般的赶过去。啊!是她!只见在一棵很老的柚子树下那跟我差不多高的圆土台上,我的那个吃皮蛋的女人,她身后的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正在上演一场人类动物园你生我死的残酷战争:只见左右的一男一女把她的手臂反转过来,并死死地按住她倔强地一次又一次伸起来的头,她身后的那个恶魔似的女人,先是往她头上和脸上倒墨汁,不是那种我常使用的小圆肚矮瓶儿墨汁,而是那种又高又粗的椭圆形歪脖子瓶盖装的大容量墨汁。她边浇边恶狠狠地骂道:“你这个该死的黑帮!我让你再黑些,你看还要不要脸!看你还当不当婊子,看你还勾不勾引男人……”这时土台后面有个男人递上来一把大剪刀,那锋利的白刃在烈日下闪过一道刺眼的寒光。这个嘴角泛着的白沫、面部肌肉抽搐的凶残女人,把墨水瓶往地下一扔,得意地接过剪刀,一把抓住受难女人的长发,疯也似的乱剪起来,在她头上乱戳一气。“你这个该死的黑帮!你不是喜欢蓄长头发吗?好,我让你蓄,让你蓄……你不是想用漂亮的长发勾引男人吗?好,我让你勾,我让你勾个够……哈哈!你这个乱搞男女关系的骚货!你这个不耻于人类的狗屎堆!哈哈!给你剪光了才好呢,给你戴高帽子才戴得稳呢……你也有今天,让你尝尝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的滋味!……”

我吓得要死!我想必是惊叫得出声来了,我辛酸的眼泪肯定是簌簌滚下来了。我多么想冲上台去救她啊!这台下面这么多人,怎么就没人上去救她呀。快去把那几个伤害她的人弄开吧,你看她头上渗出的乌血已经把头发都浸湿了,她那太阳穴上鲜血直流哪;再不放开她,再不救她,她就要死了啊!可是,周围的人大都麻木不仁,好像与他们无关似的,有的拍手称快、幸灾乐祸;有的得意洋洋,好像因为揪出了一个黑帮就能使他自己更安全似的;有的看了一眼就急匆匆走开,生怕此女人与他们有什么瓜葛似的。

后来我这用心体察世界的小脑袋把零碎的信息像编织绶带似的串起来,大体上知道一点事件的原委:她是一个中学的音乐老师(但我一直没搞清楚是哪个中学),大约三十出头,还没有结婚。她和她们学校的那个有家室的男校长好上了。若是我今天来评判的话,“好”,还是个正性的说法,寝室里极少有老师用这个词,更多地是“打皮绊”、“妖精”、“乱搞男女关系的坏女人”。只是呢,那时还没出现今日所说的“第三者”或“小三”。

那个吃皮蛋并且“打皮绊”的女人后来怎么样了?我不知道。自从那天土台上发生的凶戮事件后,我再也没见着她。我当然问过母亲或别的老师,但她们似乎都讳莫如深。我为她的命运担心,一连数日,我都紧紧盯着她的床上,依稀仿佛间,她朝我盈盈地一笑,但我使劲儿揉了揉眼睛,才知道那儿什么都没有,只有她的那床凉席,还有上面整齐折叠的白牡丹被单,枕边的几件夏装,还诉说般的待在那里,静静地期待着主人的归来。我尽了一个孩子最大的揣测能力,设想她的去向的可能性:她被抓起来坐牢了?她被开除老师公职遣返回乡了?她因不堪屈辱打成黑帮而跳河了?或因做了打皮绊的丑事而吊颈自杀了?

老师们的集训仍在继续,揪出来的黑帮也越来越多,但我并不关心这些。对我来说,吃皮蛋的女人这个事件并没有完结——我心灵上不可能完结。我一直在纠结的是:吃皮蛋的女人,怎么会是打皮绊的女人呢?这皮蛋和皮绊,究竟是个什么关系呢?我想象着,既然是“皮”嘛,那就与人的屁股有关。是不是人的屁股上都有一条尾巴?而所谓皮绊,就是男女两个人的尾巴被“绊”在了一起。这样一来,这一男一女就“好”上了。“皮绊”!简直成了我关于男女相互关系的恶劣形象的第一个代言词。于是,我似乎形成了这样一种荒唐的逻辑:吃皮蛋的女人,就等于,打皮绊的女人……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也没搞清她是什么地方的老师,但她此刻冉冉升起在我记忆的地平线上,她那圆圆的笑脸在我的心灵深处仿佛成了永恒:她是追求爱情、为爱情舍生忘死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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