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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中篇

空空舞台上的爱情彩排(7—8)
作者:熊哲宏  发布日期:2016-07-03 09:32:41  浏览次数:2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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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二下午,杨昕要给新研究生上《精神疾病的诊断与统计》,他暗自思忖,歆歆天天盼望的课终于到了,她会有怎样的表现呢。他哼着小曲,情绪高昂地走进教室。可当他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扫一眼听众时,却没有在座位中看到歆歆。他把目光拉长,投向教室的后门那一带,才发现她与一帮子男生,大约有三五个,簇拥在一起。她伫立在中央,而男生们则众星捧月似的围绕着她。这间教室不大,杨昕看得真真切切。她穿的连衣裙真是够短的,鸽灰的颜色也挺打眼的,因为在窗外阳光的照射下闪着晶莹熠亮的银光,远处看上去像是铅灰的锡铂纸轻披在曼妙的躯体上。她的发色又变了,成了特别耀眼的棕红色,就是他首次相见时的那种发色。连衣裙的款式呢,颇像是一件放大了的女人胸罩,宽宽的吊带下,斜拉式地兜着两朵小门小户的白玉兰,也许是在吊带的拉力作用下,两朵玉兰未遮蔽的外缘彼此相亲,叠成了一道扑溯迷离的细缝。

当谈兴正浓的歆歆发现杨昕在看着她时,她的身体像鱼儿似的一闪,就避开了男人的包围圈。她在最后一排找了个座位,满面绯红地坐了下来。

下课后,歆歆等着杨昕应付那几个女生没完没了的提问。然后他俩在教室坐下来,杨昕跟她谈她硕士论文的选题问题。他建议她做福柯的题目。她当即欣然“遵命”。她说她早就知道福柯,是个哲学家,性格怪异,喜欢追求极限体验。这个男人“很对我的路子”,“我会尽全力研究好他的”。杨昕大感欣慰,仿佛找到了知音一般。兴奋之下,他灵感一现,立马就给她框定了论文题目——《福柯的性格特征与他的“S/M狂欢”》。末了,她说她没有福柯的书,一本也没有。杨昕就说那我带你去买吧。于是他带她到本教学楼附近一家校内最大的书店去了。

书店内没什么人,学生们大都去吃晚饭了,静悄悄的。哲学类的书架在店里的最深处,也是最隐蔽处。歆歆的动作开始大方起来。杨昕一边探着脑袋、眯起高度近视的眼睛寻书,一边像个螃蟹似的横着在书架前移动。她就紧挨着他,像是她的薄纱灰裙那带裥褶的贴边,粘上了他的休闲短裤似的,亦步亦趋的,大胆谨慎的。除了偶尔不经意地瞟一眼架子上的书外,她的眼睛一直凝视着杨昕那张专注的脸,仿佛那里就是她要翱翔的知识的海洋。她有时又像个孩子似的,淘气地触一下杨昕的腰,拉一把他的短衬衫袖口,甚或在他背上戳一下,时轻时重的。杨昕被她撩拨得有点支撑不住了,特别是当他偷瞥到她那跃动着的玉兰呼之欲出的时候。但他知道这是在什么地方,他仍能把控自己,通过大声地说话,摆出一付正在调教学生的派头,来分散自己那欲望勃发的注意力。他仔细搜寻了一圈儿,找出了福柯的三本著作——《性经验史》、《疯癫与文明》、《权力的眼睛——福柯访谈录》。还有两本研究福柯的书,《福柯的生死爱欲》和《福柯的思想解读》。他把它们统统地为她买下了,还是他自己掏的钱,歆歆看着他开了报销的发票。夜幕降临,分手时,她胸前摞起一堆沉甸甸的书,眼眉痴痴地问他何时再见面。上课时见呀。他说,不假思索的。

歆歆的情书邮件还是每天一封。其中关于福柯的那封,更是让杨昕对她刮目相看了:

我最最亲爱的:

最近“我爱你”的火辣的语言写得多了,怕你对我心生猜嫌,说我只知道谈恋爱。这里我就谈谈你要我研究的福柯吧。这两天看了《福柯的生死爱欲》,虽然只看了一半,而且还没看过福柯的原作,只是这本书转述了福柯的思想,但我已经强烈地感受到这位思想家的伟大!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跟你分享我的喜悦,因为能一起聊福柯以及尼采的人,实在太少了!

     从所谓正常人的角度看,福柯无疑是个“异类”!他的思想会让大多数人难以理解,更难以接受。实际上呢,这并不是因为福柯变异了,而是因为我们常人本身,被社会这个巨大的机器系统给异化了——离人的本质越来越远!敏锐的思想家们,正是发现了这可怕的后果,以及更可怕的未来,才以一种奇异而尖锐的号音划破夜空!许多人看到了信号弹,却并不知道它意味着什么。

     回到尼采的问题——“人是什么”。福柯正是试图回答这一哲学的根本问题,要打破一切界限,他是在用生命探索人的边界。如果有人斥责他的生活方式,比如他在旧金山同性恋社区的S/M狂欢,那只能说明,人们是多么可悲啊!他们既不了解这样一位勇士(远远超出战场上的勇士的巨大勇气),也不了解他的行为有何意义。这样的人,或许就是尼采所说的“末人”——至少是接近了。然而这责任该划归给谁?是社会吗?独立的个人需要负什么样的责任?在这场正在发生的“大革命”中,我们每个人应当做些什么?

     我要多么地感谢你啊!是你让我接触到了福柯。短短几天,福柯就引起了我的共鸣!当然不仅仅因为我只有三十多年的简单阅历。事实上,我确实比一般的年轻人有更多的经历。我了解过监狱是怎么回事,所以知道福柯所说的那种“柔化了的惩罚”。这种东西实际上比暴行更可怕,它巧妙而狡猾地控制着人。一不小心,你就会付出你的自我、你真实生命的自由。不只监狱如此,整个社会都是一个巨大的“规训系统”……上帝啊!

     这封信是我对着电脑临时敲出来的,可能会显得语无伦次,也没经过任何加工,只是信而已——又不是论文,呵呵!一种突发的倾诉欲,促使我写了它。匆忙而就,还有很多的话哽在喉间,尚未找到适合的语序将它们表达出来。等待酝酿吧。期盼你这位心理学大师的任何指正。我心灵的引擎!

永远崇拜你、爱你的歆歆

杨昕神情专注地读了几遍,越读越兴奋,就宛如老“牛虻”苏格拉底遇到了还是身为“角斗士”的柏拉图。一股相见恨晚之感油然而生。他几乎未加考虑,旋即回信:

我四点半下课,接待了两个学生,才看到了你的来信。

喜欢你的“突发的倾诉欲”——惟其“突发”,方才展示了你的真性情、你的本真的一面;我特别喜欢你的率性,真是跟我一样。我们生活在一个被特别“规训”的社会里,要想得到你所说的“真实生命的自由”,在很多方面要向福科学习。也许他的生活方式我们难以效仿,但他对生命意义的不懈探索精神永远值得追寻。
    看来你应该尽快进入福柯文本的解读阶段——你在这方面的天赋一时难以估量;作为老师,我希望我能最大限度地为你提供研究条件,让你大显身手!

杨昕

落款,不再是通常的“你的老师”,而是自报家名。要是在别人看来,这信颇有点儿情书的味道,可他浑然不觉。还是歆歆聪明,她看出了某种端倪。她正好在网上,立即反馈:

嘿嘿!看来我还是了解你的。自从听了你课上说的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的故事,以及他们的“理论”,我就明白了。心照不宣吧,哈哈!

     爱是一种高难度的艺术哦!……

又是星期三本科的《边缘型人格障碍》课。几天前歆歆就在信中说,电影院正在热映好莱坞大导演李安的《色·戒》。已经放了一个多月了,再不看,就要歇影了,看不着了。她说无论如何星期三课后要请老师去看的。她说她请客。

下课后,歆歆几乎不由分说,拉起杨昕的手就往外走,完全没顾大学生们可能的愕然。

他俩打的来到“天山影城”,本市一家能排得上前几位的大影院。先买好八点钟的电影票,然后找地方吃晚饭。他们从影城往北,走过一直一横的两条街,来到一家“黔味香”的贵州人开的餐馆。门前有缩微的景观,小桥流水,木水车的叶片在咕噜噜转动。刚坐下不久,杨昕就觉得,或许是歆歆的装束打扮引起了旁座的人们的注意,有窃窃的私语声,也有不怀好意的眼光。可他并不在意。他在西方世界见的袒胸露背的女孩多了,歆歆还算是好的。不过就是头发的颜色比较打眼些,再加上肉感的杏仁耳垂上,那两点贴肉的小耳饰,在中学生式的棕红色干练短发的映衬下,不时地闪烁着晶莹的光亮。

杨昕说他熟悉贵州菜,让他来点。他点了体现大自然风味的野菜,蕨菜炒腊肉哪,炸豆腐园子哪,青椒土豆丝哪,凉拌米豆腐哪,蕨根粉炸糍巴哪,歆歆被馋得口水直流,也就不怎么顾及形象地大口朵颐起来。她边吃边问杨昕是哪儿的人,怎么知道大山里的菜?杨昕说他祖辈老家是四川人,宜宾那一带的。父亲经商到了内蒙古,他是在内蒙出生的,在那里读的小学。后来全家又迁到江浙一带。“说到底,我是四川人的根盘。我当然就熟悉贵州菜啦。而且似乎是基因决定的,我喜欢吃野菜。按现在的说法,叫有机生态菜。你多吃点这种菜。可美容哪!”

杨昕呷一口啤酒,可并没有接着吞下去,因为他被她那具有催眠作用之魔力的眼神给迷醉了。此刻,她镜子般的瞳仁中那两点亮光,就像小小的金色笼子似的,把他的整个身心给牢牢地套住了。当他发现她注意到他在看她时,他便漫不经心似的问她,你好像没戴美瞳?“我才不戴哩,那是小女孩们戴的。成熟女人用不着那样。我长着天然的动情亮眸耶。你刚才不是在看吗?嘻嘻,还假装佯呢。”杨昕又问她,你的发色好像又变了,怎么变成棕红色了?我记得你上次是黑头发的嘛。“我喜欢调整我头发的颜色。因为这能彰显我的个性。我会根据需要,随着环境、场合,包括我自己的心境、情绪的需要,来改变我的发色。我就是要与别人不一样,我就是要光艳照人,就是要魅力四射——所谓回眸一笑百媚生呀!”

他们返回影城。离开演还有二十分钟,便来到一楼大厅的小书店里,边闲溜哒,边等时间。杨昕拿起一本张爱玲小说集《倾城之恋》,歆歆则翻着一本猫的画册,看得认真,似乎有些沉迷其中。杨昕凑过身子,她便朝他的耳朵嚷着说,她特喜欢猫。还说张爱玲也是这样的。猫机灵,讨巧,黏人,温柔,娴静,还通人的灵性。“有人说我长得就像猫。或者说,我的神态举止有点像猫。你怎么看,亲爱的老师?”杨昕表示不敢苟同。没听说过张爱玲喜欢猫的。猫好啥呀?猫不好,没有狗好。猫不忠实,见异思迁,还嫌贫爱福呢。他小时候就有经验。有一阵子他们家缺吃的,家养的那只猫就跑到邻居别的家去了,再也不回来了。可狗不同。狗忠诚,你家里越穷,它越是赖在家里不走。“再说,我就是属狗的呀。我宁愿别人说我像狗,特别是女人这样说,我倒是蛮高兴的。”杨昕总结似的说。

进入放映厅,人少得可怜,这厅本来就不大,却稀稀拉拉的,约莫十来多个人。看来《色·戒》的放映高峰真的过去了。他俩先是按座位号坐在前面,放映了一阵子后,大约到了王佳芝开始要勾引易先生的时候,歆歆硬是要换座位,她拉着他的手,俩人猫着腰,踅着步,绕弯儿来到映厅后面的那一带。这一带的光线更暗了。俩人一坐下来,她就把杨昕的一只手,像捧月儿似的握在湿润黏乎的手心里,像小猫偎依似的把头靠在他的左臂上。杨昕的眼睛时而望一下银幕,时而左转过头来,瞟瞟身边的她。她的头贴得更紧了,还向他胸前轻轻地摩挲着。暗黑中她那绰绰约约显现的脸部轮廓,就像是一位绘画大师在黑黢黢的背景上画出的一幅肖像——那提香“梳妆的少妇”式鼻子,更挺拔了;那清澈纯真的眼眸里,不时映出周围偶尔闪现的一星半点的光亮。银幕上的故事,发展到易先生就要对王佳芝的身体实施爱的动作了。即刻,一阵喃喃的柔语声,伴随着映厅空调的气流,缓缓地向杨昕扑来:“你……你不想吻我吗?我现在是你的了,你可以得到我了……我爱你那么久啦,你昨的就不表示表示呢?你要让我等多久啊?……你别怕嘛,胆子大些,要像易先生那样……”

杨昕的心脏猛烈跳动,并遽然贲张起来,那心脏泵出的血液,像高压龙头的喷射那般直冲大脑,并向太阳穴涛涛地奋涌。随之他觉得面颊的火辣勺热感,从颧骨四散开来;双臂的抖动仿佛是映厅偷偷打开了一扇寒风的暗门,而他那只被她握住的手,几乎就要蹦出她的手心了。可他的手抖得越厉害,那双箍住他的手就收缩得越紧,并迟疑地,审慎地,然而又是坚定地向她自己胸前徐徐迁移。可杨昕本能地僵持着,竭力让他的手呈呆滞状态,就像卡米耶·克洛代尔的雕塑《成年》中那只男人的手那般,凝固得一动不动。此时他的意识分外地清醒。这是在公共影院,外部的环境不适宜,哪怕是在近乎漆黑的场合下。而他内在的角色意识,他那为人师表的职业面具,更是不允许。至少是此刻,那本能欲望的冲动还不足以掀开、撕裂他的人格面具。他俩就这样对峙着。既没前行一步,也没后退半码。随着电影的拓展,后来似乎就变成了他俩彼此的妥协、彼此的心照不宣,甚至演变成了彼此的默默期待。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从那时起,银屏上的剧情展现了什么东西,杨昕全然不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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