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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中篇

空空舞台上的爱情彩排(11—12)
作者:熊哲宏  发布日期:2016-07-13 12:42:47  浏览次数:3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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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元旦放假的三天里,杨昕魂不守舍,一直在那里琢磨着歆歆最近的三封信。下一步该怎么办?尽管这三个月她的行为反常、乖张,令人匪夷所思,真如她自己说的“让人捉摸不透”,可他经过一番分析——其间当然掺和着怅惘的、哀怨般的痛苦,他几乎还是一口咬定:她是爱他的!只是心理上还有些“结”没怎么解开。该是直接约她见面的时候了,哪怕是给她一个“最后通牒”!爱情的决策一旦拿定,他几乎未加思索就写了这样的邮件:

歆歆:你已经有三个月没跟我见面了——我没夸张吧!就算你不领我这份情,但作为正常的师生关系,面还是要见的嘛。别把我想象得那么可怕。元月五号我们见个面吧。你十点钟来工作室。我等你。但如果你要带什么人一起来,那就当我这封信没写!

可她没有回复。她会不会来?杨昕并没有把握,但他毕竟是心理咨询高手,他会给自己心理暗示,哪怕是自我欺骗式的,就像一个买了彩票的人,在那里想象自己中了奖,正儿八经地盘算着怎么样花掉这笔钱。最后他拿定主意,不管她那天来不来,他都要在工作室等她。

她来了!但晚到一刻钟——就在杨昕断定她不会来的时候。她门都没敲,直接拧着把手将门一搡,随着门带进来一股凛冽刺骨的强劲旋风,仿佛她是被这股旋风拖曳着,强拽着,或被推搡着进来的。“哇喔!好冷啊……也真是的!”她似乎还没有站定,就脱口而出。一种杨昕从来没有听过的,似乎是由家族遗传而来的生硬意味的嗓音,也随着这股旋风吹进了他的耳朵。一丝分明在抱怨的意思,被杨昕看得真切。但他还是喜不自胜。期待已久的她终于来了。

她似乎站不稳,或者说她压根儿就不想站稳。因为她的眼睛在四处游移着,就像普鲁斯特笔下那些藏身在岩石之间飘浮不定的海中仙女。她的目光也没落在杨昕身上,仿佛他此刻并不在场似的。她头上戴的那顶粗绒线白纱帽,他似曾相识,只是此刻帽子两边各自垂着的绒球之间,不再是那张淘气似的娃娃脸,而是一张严肃、成稳、不拘言笑的妇人脸。而且她的头还像摇晃着的木马似的,就那么一上一下,神经质似的点着,好像在对室内那些毫无表情的物件作鉴定或首肯似的。对善于解读人的躯体语言的杨昕来说,他把这一动作视为她漫不经心、无所顾忌的直接表达。

他请她坐,并忙不迭地要给她冲咖啡,暖暖身子。可她甚至连坐都不想坐,宛如她身上中了某种魔法,就像被恐龙鸟的翅膀托着似的,处于待飞的状态,转眼间就能穿出这个让她不自由的工作室。她接过他殷勤递来的热气腾腾的咖啡,一点也不客气。淡淡说了声谢谢,然后入沉思状。“呃……那我们怎么打发时间呢?”她提醒似的问道。杨昕这才如梦初醒,想起了他的精心安排。我们出去吃饭吧。这都好久没请你了。咱们一起过过新年,好好谈谈。“还有什么好谈的呢?除非谈福柯。再说,这该死的天这么冷……”她还在嘟哝着什么。他不管她,抓起她的手就出了门。

出租车颠簸在那车辙上轧着带煤黑色污点的积雪的马路上。他要带她去最好的饭店,那是东方航空公司开的一家五星级酒店。他对这家酒店印象深刻,是因为前不久在那里会见了一位从德国回来的朋友,那房间的陈设他觉得特别富于浪漫气息。他昨天就想好了,不仅要在那里吃饭,还要争取征得她的同意开个房间。他也许在奢望,用他那柔若无骨的手打开这扇绿色的爱情之门,或者为他痴心想象的即将发生的爱情场景准备好舞台。

一走进酒店那金碧辉煌的大厅,他鼓起好大的勇气才怯生生地说出来:是不是先开个房间?天气太冷,暖和一下,然后再吃饭?“嘁!开什么房间呀?!莫名其妙……简直是开国际玩笑!”杨昕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宛若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被揭穿了那般。他像是个做小偷似的,赶紧把她拽进了电梯,去三楼的餐厅。在电梯里,她还在奚落他。“我知道您想干什么。可我对那些事情没有兴趣,一丁点儿兴趣都没有!更何况,我还不知道……爱不爱您;即使我爱您,我也不愿意做那档子事,就像荒凉的土包,糟糕透了!……”她还说了些什么,杨昕紧张得没听进去,兴许他还处在羞愧难当的状态。

不愧为五星级酒店。杨昕一点就是八佰多元的菜,一只巨无霸式的大龙虾就让他够受的,此外还有冰晶体三纹鱼呀,北方焖羊肉呀等,可谓中式西式搭配,降火温补兼顾,一顿档次高标、情盛意切的新春年饭。

等菜上桌的歆歆,似有点急不可耐。但这并不意味着她饿了,急于想吃东西,而是因为她似乎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可做,她没有话可说,或者她原本就不想说话。她那并不专注的目光,看起来是柔和的,那飘移不定的眼神,似乎把周围饭桌上的人都放进了眼里,却惟独对杨昕视而不见。即使不小心落在了他身上,她的眼帘蓦地就会直垂式的耷拉下来,使她对面那位的形象处于迷濛般的云雾中。

可杨昕仍怀抱希望地看着她。他不能不看,他还在爱着她。他还在争取最后一线希望。因此他的目光全然停留在她脸上,偶尔抿抿嘴唇,这嘴唇似乎跟随在他目光的后面,意在象征性地吻吻——或者甜蜜地回味——她那因干燥而苍白、略带一点惨淡的嘴唇。他是怎么样爱上她的,此刻他竟然想不起来了。也许是因为看了她那一组令人销魂的照片,正如普鲁斯特笔下的斯万,因为奥黛特与某张画中的人物相像,便一无返顾地爱上了她?说不清楚。在他温情脉脉的眼里,她的脸怎么看都是风情万种的,还是那么的年轻,似乎尚处于女孩发育的雏形阶段;那隐秘的、让男人摸不透的性格,也还没有给这张脸烙上悠悠岁月的印记。这张似乎尚未定型的脸,宛如黄山上的不老松那样,总是显得青春永驻。而她的整个身体呢,就像普鲁斯特形容少女时所刻画的那样,“犹如一坨弥足珍贵的面团,还在发酵呢!”这身体就像那打磨过的、晶莹透明的琥珀色宝石,闪着如啤酒一般金黄而醇厚的光亮,令多少男人梦寐以求地渴望揽入怀中啊!

菜,一个接一个地上来了。歆歆拿起筷子,连叫一声杨昕一起吃的客气话都不说,就大口大口朵颐起来,像是独自一人在吃饭似的。似乎她从来就没有过像今天这么好的胃口,至少是和杨昕一起吃饭以来。如果说有什么能暂时中断她酣畅咀嚼的话,那就是年轻英俊的男侍者上菜的时候。到底是东航的餐厅,连侍者的装束都打上了航空的色彩,一袭“空哥”的派头。好不玉郎明俊、玉树临风!看男侍者时,她的眼神恰如奥维德《变形记》那般的繁复多样,那无疑是俗套文学描写的老把戏——卖弄风情的姑娘,正在浅笑盈盈、狡黠调皮地向身边的男子抛送媚眼。

杨昕冷坐着,像是一个被遗忘了的人,看着她吃。他的眼睛似乎在茫然地跟着她的筷子走。筷子到了哪个菜里,他的眼睛就盯在哪里;筷子换得越快,他的眼睛就移动得越快。显然适成对照的是,他全然不想吃东西,似乎他的胃口已经被她那生硬、冷漠,几近在凌辱人的神情给填充满了,再也无任何可容纳的余地了。他想和她说点什么,那可是这几天早就想好了的嗬。可此刻,他竟然想不起来了。他相信她是爱他的。她爱的表达是那么直接,那么鲜明,那么激情洋溢;她爱的行动是那么火急火燎,那么势不可挡。可是,作为心理学家的他,竟然一直搞不清她那爱之大脑活动的“图谱”是咋样的。因而此刻,他仍然觉得——带一点顽梗地觉得——她就像是翩踅在远处雾蒙蒙的对岸,等着他,痴情地等着。

最终,还是杨昕打破了死一般的沉寂:歆歆,你跟我说说,干吗这么久不见我呢?你不是说爱我的吗?

“啊?噢,我!我不爱任何男人!”她头也不抬,眼睛直盯着她碗里的龙虾腿,大气凛然的,直截了当的,像是用不着经过大脑似的,咄咄地脱口而出。“……无论他是谁,我都不爱!”好像怕他没听清楚,又补充了一句。随后若无其事地,又像是科学探究般的,独自研究起她手上的龙虾腿来。

话音一落,他的心脏顿时停跳了半拍!大脑亦随即缺血,一片空白了。空白之后,好在经过大脑内稳态的自动恢复,他不得不怀疑,他是不是听错了。他死盯着她那因咀嚼而歪扭的两片薄唇,这个曾经让他吻过,也曾经吐出“我爱你!我是你的人了”的嘴,怎么会说出这等无情无义的话呢?简直就是天良丧尽了!人性灭绝了!

看他那可怜兮兮的样子,她似乎动了动恻隐之心:“您别上心嘛!我爱谁,或不爱谁,实际上与您无关。所以呢,您就不必生气了。”他当然不甘心,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痴痴地问:可你为什么要给我写情书,请我吃饭呢?

“哈哈!这没什么,我对任何男人都这样。我一视同仁。只要我对他有兴趣,我就会那样做。”可你这样做,你就不怕我报复你吗?我可不是随便什么人,我是你老师啊!杨昕近乎绝望地说。

“我想过了!”她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像是女将军最后下达命令似的。“嘿嘿!您要是……您要是跟我过不去,我就换导师。老师多的是,谁都行。”我要是真的跟你过不去呢?我不指导你,你论文就写不出来,你就毕不了业,也拿不到学位。

“您真要这么做的话,哼哼,我马上离开您!换一个老师,马上就换!今天就换也行。”

杨昕再也无话可说了。他犹如置身于一头没在发情期内的牝鹿的视野之中……

十二

这新年午饭,就这么不欢而散!走出酒店的旋转大门时,杨昕似乎连脚都拖不动了,踉跄蹒跚间,被无情转动的大门框狠狠地撞了个趔趄。他在加紧思索此次约会该怎么结束。在下台阶的时候,他又险些摔了一跤。这脚下的薄冰真滑,真歹毒!他颤颤巍巍地下着,当踩下最后一个台阶时,他终于想好该怎么办了。

他向游魂般来回走动的歆歆,发出了措词果决的男人最强音:回我工作室吧,我们把这件事了结!

她犹豫了片刻,在人行道上欲行又止了几次,最后呢,忽地在原地转了个圈,大咧咧的嗓音,重新又变得十分地尖厉,冲杨昕甩出一句:“随您的便!”

在返回的出租车里,俩人都不说一句话。倒是的哥,似乎明白了这对情侣的某些端睨,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玩笑话。杨昕懒得理这个自作热乎的人。他的大脑在高速运转着他的心思。

走进学校大门后,歆歆远远地落在了杨昕的后面。她的步履缓慢,欲行欲止,似乎在犹豫着,在权衡着什么;又似乎不是这样的,只是她随意处置男人时的一个无意的表情,或简单的习惯。

杨昕虽在大踏步地前行,那昂首阔步的姿态,就仿佛革命者秉持视死如归的信念走向刑场那般,但他仍然在进行着剧烈的思想斗争:是放手,还是不放?若是放手,若是真的给她换导师,这毕竟在他的教师生涯中未曾有过。研究生换导师,在政策上是允许的;可真的一旦操作起来,就会引出一连串的问题:他门下的研究生们会怎么议论?他同事们又怎么看?该提供什么样的理由才算恰当,显得顺理成章?假若研究生院不批准,那又怎么样才下得了台?可要是不放手吧,他这心里实在是瘆得慌!与歆歆的关系该怎么处理?他还能像起初对待一般学生那样,心如止水地面对她吗?他现在,连见都不想再见到她了!他想让她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现在已经跟她搞僵了,弄夹生了,不好再相处了。还是明智些,放了她吧!该放手时就放手,该收梢时就收梢。既给了她一条出路,也使自己免受痛苦,且一劳永逸地不再受她的折磨,岂不两全其美?

杨昕一进屋,就一屁股在办公桌前坐下,顺手拿起一张空白打印纸,匆匆拧开黑笔的帽盖儿,几乎未加思索,就像下达调谴千军万马的急令那般,唰唰地奋笔疾书起来。这时,歆歆像个幽灵似的轻飘走了进来,冷冷地站在电脑桌旁边,看着他写,像个旁观者似的,仿佛杨昕无论写什么,都与她毫无关系。杨昕刚写了一行字,猛发觉门还没关,就赶紧起身,轰地一声把门一搡。

杨昕用规整的行书字体,一字未错、一句未改地写道:

关于常歆歆更换导师的报告

研究生院暨心理学系负责人:

常歆歆是我录取并指导的硕士研究生,由于她对我的研究方向和我所布置的研究课题毫无兴趣,我认为实验心理学方向的老师更适合于她,特申请辞去歆歆的指导教师,建议系领导和研究生院为她安排新的指导教师。

特此报告。

心理学系教授杨昕

2007年1月15日

杨昕写完最后一个字,像高速扫描仪一般过了一遍,头也没侧视地递给右旁的歆歆,一字一顿地大声说:你签个字吧!

她嗖地一把接过纸来,又挪动一步,在桌上抢也似的抓起杨昕的笔,既像是在跟杨昕赌气,又像是早就期待已久似的,在纸上像画图画般的挥洒如下:

同意杨昕老师的意见。

常歆歆

2007年1月15日

这张纸,就像飘落的枯叶一般,悄没声儿地滑到了杨昕的面前。他的眼睛立马死盯着,像是认不得这是什么东西似的。他只觉得胸腔里猛地被一股冷气鼓胀起来,顿觉呼吸困难了,但还是不由自主地憋出了一句话:

我们真的就只能这样了吗?你真的就这么无情吗?我是爱你的啊!

他浑身通体猛一震颤,就像是飞行员要弹出机舱座椅那般剧烈。他不禁啜泣起来,眼泪就像急流的溪水一般,簌簌地夺眶而出。他赶紧两手对合,蒙住眼睛,不让歆歆看见他在哭。他真想放声大哭!他想要哭出声音来!似乎只有随着这哀恸声的惨然升起,才能证实他的不幸的爱情的存在,才能表达出令他像刺骨的寒冷一样的悲伤。他双手忙乱地揩拭着泪水,可仍然阻止不住它们往桌上簌簌地下落。他的脑子感到气闷,似乎被房间那死一般的凝滞的空气,一下子劈头给裹住了,给封死了,被压紧了,立时变成了一团可怜巴巴的稀粥似的。这流体状的脑袋再也不能运转,不能思考了。他只感到他的那颗破碎的心,被绞在绝望、痛苦的螺线中飞速地旋转,而在到达极点的霎那间,桌上的办公电话机响了。这平时听来十分熟悉而又亲切的铃声,此刻就像是从旁边歆歆发自机体的力量和炫耀向他甩出的一个个声码,它们一轮又一轮向他当胸狠狠地撞击;而由于没人接电话,这声码就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好像一而再再而三地宣告着他的孤寂和悲凄。

歆歆看着杨昕。她知道他在哭,脸上却不带任何表情——似乎人类的所有关于表情的刻画方式,无论是文字还是色彩,都不适用于她。这张不带表情的脸,既说不上吃惊,也不显出同情;既不显得冷淡,也不表示宽厚;既不觉得奇怪,也不显得幸灾乐祸。就好像他的哭泣与她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似乎杨昕是在为别的女人而哭,或者是为他自己而哭;又好像是她常见过的一种场景,司空见惯了,对她已经全无所谓了。只见她自己在不声不响地找水喝,犹如这室内就她一个人似的。恐怕是大龙虾吃得太让她口渴了,她抓起先前喝过咖啡的那个纸杯,径直在饮水机上取水。而正在这个当儿,杨昕不经意侧过头来,一眼就撞见了她戴的白纱帽上那吊着的绒球。这两个绒球兀自在那里窃笑地摇荡着。杨昕像是被急性刺激而突发神经似的,两眼竟呆呆地盯视着这两个无情的绒球,而且这绒球恍若越变越大,不仅像火红的烙铁一般烧灼着他的心,而且它们还像哪吒手上的那一对滚圆的铜锤,正向着他的脑袋飞驰而来。他本能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宛如远古的野蛮人见着食肉动物便拔腿而逃那般。

“呃——,就这样了。没事儿啦。我是不是可以走了?”歆歆打着洋洋得意的吆喝似的声腔说。尽管她脸上的神情可以用阴鸷一词来形容,但她的话音里却带着如释重负的超脱感,仿佛她刚刚完成了一件举世无双的大事似的。还没等杨昕做出必要的反应,她已经跳跃般的踅出了门,急如星火地走了。

    只剩下那扇孤寂的门,在那里哀矜地敞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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