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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你从哪里来?(二十五) 搬“月亮”家
作者:尹怡红  发布日期:2017-04-25 13:34:30  浏览次数:22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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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大家庭一般是不分家的。既然家业有兄长李云峰挑大梁,因循科举制留下的旧习惯,做弟弟的似乎读书才算正业,并且李家祖爷爷也明明白白吩咐过:“老大经商,老二读书。”然而,时下早已不是科举年代,因此外公结婚后时而读书,时而谋事,即便谋事也没有养家糊口的压力,顺兴致而选、随心性而辞,几进几出,总是悠哉游哉。

而外公的哥哥,我们这位祖伯大外爷李云峰则巨舵在手、重担在肩,容不得闪失怠慢。大外爷是一位有智谋、有胆量的人,在行当里也算个不同凡响的人物。相对于我外婆娘家经商之迂腐,他点子活络,投机冒进,然而,囿于弃农经商的小地主意识,惟利是图是本色,没有一丝一毫儒商那种底蕴与底线。绸缎庄是他立足成都的一个门脸,其实涉足的生意领域很开阔、很泛滥。在广结商友,互贷互利的整合过程中,大外爷不知不觉陷入了三角债、多角债,甚至误入呆、假、骗的泥潭,并且越补救越深陷,直到将自家的生意蹩入死角,不能自拔。当时每况日下的具体情况外婆作为弟媳妇也实在不便打听,致使我这里更无翔实的故事可写,所记得的只有外婆讲的搬“月亮”家------即在深夜里搬家------的悲催故事。

债主天天催债紧逼到鼻子面前,而别人欠所自己家的债,归还的希望却远远挂在天边。怎么办?家的概念不再仅仅是父母双亲和云、瑞兄弟俩,第三代几乎每年都在添丁加口。为保全家小,大外爷选择了搬家躲债--------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旧时重礼仪,通常情况会在搬家前很久就通知亲友邻里,随后不断来回宴请、赠礼,依依惜别。可他们为躲债而搬家,别说此番排场,连一丝风声都不敢透露。搬家的当天,绸缎铺照常按时开店、按时关门,对店伙计们一应如常、不动声色;对每日必来的催债人敬烟献茶、信誓旦旦。入夜,举家神速搬离成都,从债主视野中突然消失。

“羞嘛,羞死人哦。”八九十高龄的外婆面对比当年的自己还大几岁的外孙女回忆到这一场景时,那羞愧难堪的气场仍依稀可感。当年街坊四邻谁不知道大房东严家聪慧的小姐嫁了外乡来的“大商户”,谁曾料想“大商户”连同严小姐一夜之间从成都“蒸发”了……

“悄悄哭哦,不晓得哭了多少。”本来虽嫁了外乡人,依然住在故里,虽为人媳、为人妻、为人母,大变化却浑然不觉。如今搬回乡下老家,灶面变窄了、马桶变矮了、灯盏变小了、窗纸变旧了……井台、村径、犬吠、乌啼,移步之间,处处惊心。村外那片树林总会幻化成成都文殊院的林盘,过去痛失双亲,文殊院的林盘在泪眼中模糊不清;如今思念故土,文殊院的林盘在脑海中明晰可辨。

不知道外婆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了几年。大外爷生意在外不常着家;外公一个地方住腻了随时可以找任何口籍外出周游,而大外婆和外婆妯娌俩则只能在家,每天与公婆和孩子们相厮守。当代人很难想象在那个没有新闻传媒、没有娱乐交际,没有读物,没有视听的年代,一个年轻女人搬到乡下如何打发时日。妯娌的娘家近,时常可以回去。繁复的家务之余,你也可以向公婆告假,带着孩子近处串门子,远处走人户。可是乡村里住着,远无亲,近无友,和新近结识的女人们坐到一起,你说西,她说东。你说今年梳头挽发髻时新低款,你说成都哪家戏园子的角儿红。她只能告诉你谁家的豆角长,谁家的冬瓜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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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时的外公)

熬到外公周游回来,会有些玩意儿、礼品,重要的是可以听到些外面的见闻。最惊险的一则是外公说一次躲大雨停得太久,时辰不早,怕后面要摸黑,就下河滩抄近道赶路,幸好沿途都有人,走着走着,听得身后有人大喊:“洪------……”转头看时,只见天边一堵水墙急速推来,外公拔腿就朝河堤上跑,刚爬到高处人还没有站稳,洪峰就从背后呼啸卷过,转瞬之间,天地一片,大水汤汤。

至于大伯子带回来的新闻,弟媳妇直接听不到,但过后嫂子、婆婆都会反复提起。最惊险的一则是大外爷在外乡和当年成都的债主狭路相逢。瞬间尴尬之后,大外爷打着哈哈笑迎上前,打躬敬礼,握着对方手腕,牵进茶馆,名茗香碟点叫上桌,叙别情,叹不易。佯称已在此地渐渐恢复元气,时常惦记那笔旧债,却抽不开身回成都访友。成都不辞而别,只为谋得转机, …… 云云。茶后又说时候还早,不如先一道去剃个头,随后再到我店上看看。说着便又将这位债主引上对面楼上的理发店,两人两把理发椅,双双放平,热毛巾、热皂膏,泡沫满脸。正当刮干净半个脸,大外爷李云峰突然起身奔向后窗,纵身跳下木楼,逃之夭夭。

外婆听完这些,能说什么。嫁进这家门,就是这家的人。颜面早已不是你自己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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