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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中篇

玛丽莲.玛卡太太
作者:赵伟华  发布日期:2017-10-05 20:54:38  浏览次数:28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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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大年二十九的傍晚,在住家附近的诺克斯文法私校对外开放的泳池里不停地划水,单调乏味的动作令我头脑也简单直白地冒出了玛丽莲太太,不,玛丽莲.玛卡太太单纯而怪谲的小脸。马年转瞬即去,喜羊羊已抬起一对小前蹄敲打新年,洋女人玛丽莲及时出现,令我心生眷念,其实就是想拉住即将逝去的一切,我不搞什么辞旧迎新,宁肯待在原时原地,和永葆年青的玛丽莲.玛卡太太在一起,审视她的打扮,观摩她的动作,嗅闻她的味道,倾听她的艳事,等候她的结局——永不确定的结局。

二十多年前,三十多岁的我刚踏入这片土地,踌躇满志,一心想挣大钱,撺掇因公司破产而待业的IT老公,我们深信大丈夫男子汉必须为成功勇往直前。我们无需探究甚至明了成功具体意味着什么,人已中年的老公就哆嗦着右手签下将我夫妇加一子的身家都搭上的首份商用物业租赁合同。我们在富人区戈登开出一家二手电脑销售店,以超优惠的价格,毫不逊于新机质量的各种旧爱手提电脑以及磕巴而真诚的英语吸引来半个州市的半数买主,他们和我们一样不想花大价钱,却极其愿意追上科技豪无止境的新奇发展。我们这种也是迫于商战而主打旧电脑的收购和销售的营生,出乎意料大火特火。三年后,丈夫续签合同,物业代理拍拍他的肩,叫他成功汉子。至于在我们公司运作大赚的同时,各种问题层出不穷堆积如山,我们应接不暇,焦头烂额,而疏远子女而累成神经质、半条命等等,一概视为正常,我们因此痛苦并快乐着。

在一个南风习习、阳光普照的冬日中午,我肚皮顶着沉重的挎包,从火车站走向我们装饰得欣欣向荣的店面。一位理直气壮的顾客扬言要去消费者委员会控告我们是大骗子,我急匆匆去供货商那里取来证据,以制止他如此荒唐的冲动——他可不能随便冤枉并毁掉这档惯常交易!而一天前,我们才刚成功平息了两件销售纠纷。

街头行人不算多,但绝不冷清,我们电脑店坐落的南侧人行道就是避风港,人们会刻意放慢脚步,享受冬日。我则焦急等候过马路,难免东张西望,蓦地发现阳光照耀的南街,一位绝对热烈打扮的陌生艳妇,头顶金黄大蝴蝶结,两条大黑辫子顺着浓发覆盖的脸颊搭在双肩,发梢和脑门上的刘海完全一致都散成模糊的笤帚状依附着脸面或腰际,然后是紧身镶黑边的深绿黑格子外衣,因过分的挺括,显得下身的枣红黑格呢料裙摆特别宽大,更显出裙下露出的枣红尖头高筒皮靴的非凡。她站着一动不动,招引我迫不及待随绿灯的啵啵声穿过斑马线,好近前观赏似乎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才有的好莱坞时髦女士。到得她附近,又发现,乜斜而视者,不止我一个,并且,她脸上浓重的胭脂,眼线的油黑,嘴上光艳的口红,都散发着稀奇的香味,让路人最好避让。当然,一位出自经典电影的贵夫人,打扮打扮又怎么了?大家还是“修理”自己的问题要紧!  

但不知怎的,吸了一鼻子类似玫瑰或什么草的气味的我,脑子里还是冒出蓄存太久而残缺的公训:“女同志…作风…啊…资产阶级……”

下午三点多,我终于整理好截止今日午时以前所有生意交易的记录,以备有关机构查证我们所有旧爱电脑的零件并没有装进玛卡先生——或许已奔赴消费者委员会门厅的刁钻顾客——的全新电脑里。新的,就是新的,不能说一家主要销售旧爱机器的电脑店就整不出更加出色的新机器,实际上,我们电脑新机的销售量也非常可观。在一个资讯革命大爆发、高变换时代,新旧家伙都能刷出奇迹。

我得去后面的小厨房热我的午饭了。

可是厚厚的玻璃店门无声地开启,年轻高大的玛卡先生身披一件细呢黑大衣一座山般立在我正好起身的办公桌兼收银台前。眼前一黑的我忙笑脸相迎,随手拖出一张刚刚才归置到文件夹里的原始进货单,恨不得举到玛卡先生英俊的红脸红鼻头上,我说:“您知道您电脑硬盘的厂家产品序号,现在证明给您的东西是崭新的!”

仿佛享受了充分日光浴的红皮肤玛卡却诡诈地看着我,我心里发毛,照实说:“新的,希捷给三年的保修呢!”

我们的技术员吉米也迎了过来,但在玛卡身后的玻璃店门又一次被推开,一股香气也吹了进来,一只硕大的金黄蝴蝶半空中翩翩停稳,谁见过一位二战以后和平大建设时期的淑女,一位两小时前街头显现的经典贵妇,再次,近在眼前!

“玛丽莲,你要干嘛?”

玛卡先生抢在我们前边招呼她,我惊诧着,却马上以主人翁姿态欢迎忠实顾客的光临,特地呼唤“玛丽莲好!”以示本店和她是多么熟络,她大可放心购买我们的东西。

“请叫我玛卡太太!” 那是女皇般的威严,我甚至来不及从玛丽莲的幻觉里拔出来,急忙接应:

“是,玛丽莲…么…玛卡太太,我能为您做什么吗?”

“这个男人是我丈夫。我让他到你们这儿来买电脑,尽管我从不进任何一家电器专门店。我恨现代恨科技恨……”

“亲爱的,我的小甜心,您太幽默了,我可爱的太太,您看他们把什么垃圾塞给了我们?”

我们身怀绝技的技术员吉米和玛卡先生同样年轻,可他的女朋友还欠四个月才能拿到大学四年制毕业文凭,为此他们将欧洲一年游行程推到了明年三月份以后,小伙子比我还紧张玛卡先生宽慰姨妈级太太的言行,或将带来不堪的后果,至少现在,这两口子联手纠缠电脑品质问题,可是耗时耗神耗命,苦命的老板又要抚心而愁,而吉米本人一个月前交货给他们之后,可是提过成的,他挣到的每一分钱都属于游历欧洲的经费。关键是玛卡先生表现非常成功,可爱的玛卡太太确实开始不满地审视我们,她板着鸭蛋脸——因日积月累钙化出一层薄壳,让她打理成胭脂色的僵硬面膜,衬托鹰隼般的双目指向我们店每一个部分和每一个角落,我们的技术员吉米不得不冒险将玛卡先生昨天下午就留在店里的一月新的电脑主机摆在了操作台上,又强作镇定将里边闪耀着各色辉光的各个部件指点给玛氏夫妇的鹰目,让他们坚信,这确实是一台优质新电脑。

只是,玛丽莲.玛卡太太并不多看电脑一眼,鹰速转移了注意力,黑白分明的大眼仁只盯着我喊道:“我强烈要求我的丈夫到你们这来,你们多么重要你们知道不?”

我叫苦不迭,忍不住跟吉米说起了中文:“我退他们钱,太难缠了!”

“说什么呢?不要在我们跟前说我们不懂的语言!”玛丽莲.玛卡太太坚定的苍声实在可怖!

好在我那外出上门服务的勤劳老公,我们电脑店的正式老板及时降临,凭借他走南闯北浪迹天涯练就的三寸不烂江湖之舌和更加磨人的东方功力,许下了免费上门安装机器、安装软件、设定互联网等等诺言,年轻貌美的玛卡先生才心满意足将他浓妆艳抹香喷喷的贵妇太太领出了店门,此时已过了一天营业时间又半个多小时。

他们是趾高气扬走出去的,尽管器宇轩昂的玛卡先生只用右胳膊夹着那台惹是生非的新电脑,他用左手稍微扶着,玛丽莲.玛卡太太还是紧紧依偎在她先生的左臂膀里,三件套的人和物一起离开,让一缕难受的香气为我的胃痛和今天的工作圈出一个句号。

接下来,我们的技工吉米全天候停留在玛卡夫妇的家中。我老公和吉米事先共同估算过,凭过硬的网络技术,吉米四个小时就能搞掂玛卡先生家的有关事宜。结果第一天中午时分过后一个钟,吉米来电告知,他还得接着干,皆因地方太大,比如一米的距离必需三米以上的线路连接,不让暴露的网线必须藏在墙后或地板下,一位堂堂电脑网络信息工程的高材生就此蜕变活生生的架线工。到了下班前一个小时,吉米汗津津地出现在我们面前,提起裤腿让我们看他的细脚脖子,听他忿忿却平和地抱怨:“没见过那么大的房子,整三层还不算从地下室延伸出的室内游泳池,大厅里直接看水景,我楼上楼下钻地上天腿都成这细了!”

直到第三天下午下班前吉米带着微笑返回公司,将玛卡先生亲笔签字的电脑网络安装结束、电脑以及附件运转良好与予接受的收据交到我老公手里。然后,我们再也没有接到玛卡夫妇的任何电话,有关机构也没有接触我们,我们更没有见到会令我们万分紧张的他们的身影——看来,我们确实为玛卡家提供了十分出色的商品和售后服务,期间,聪明的吉米还推荐了额外的东西,有偿升级他们客厅里和游泳池边超大高分辨显示器,这对超富夫妇不仅笑纳还爽快付了现金。这档最伤脑筋最危险的买卖竟以赢利不菲的友好交易喜气收场, 为功不可没的小技工吉米成为将来某上市公司的大股东垫上了重要一石。暂且不提。

继这事儿成功之后,我们的二手电脑生意又延续了七年,技工也换了好几茬。进入新世纪,电脑不再是稀罕物,硬件更新换代的周期愈来愈短,非电脑迷们守着旧年的奔腾X代机也能完成各项焕发新奇的传统活计;而互联网业蓬勃发展,软件的设计和应用成为信息业的主流,来买旧爱机器的顾客几乎不见踪影。一位悉尼歌剧院的退休小提琴师买下我们电脑店的铺业,他当房东的第三年,一桩早有伏线的买卖小纠纷压垮了我家老公最后一份斗志,残存的智力和体力提醒我们必须跟软心肠的音乐老人说再见了——半年来,他已一再降低店租,可我们依然做不出哪怕半年前营业额的一半。数年前的全盛期我们就没想过盘下这间物业,而完成地产交易的当天下午,前来视察租户状况的前苏俄犹太裔音乐家就告诉我们这是他赖以养老的唯一资产,事到临头,我们恍然明白生平的成功如此机巧和脆弱和不堪。我们还没来得及搬空,老人已将物业转租给一家著名连锁快餐店,至今十多年没换过租客。

关店五个月后,不再是老板娘的我步老公后尘,打工去也。在距离戈登五公里的康镇购物城里的小礼品店售卖一些花花绿绿的漂亮物件。那是年轻的女老板独具慧眼从无数批发商那儿张罗来的美妙小东西。年岁只求我们理疗身心的伤痛,平安度日。这家跟高科技产品大相径庭的华彩小店应该是我跟这个瞬息万变的大社会同步相系的最佳平台。

一周只做一天工,多亏小女老板的理解!

此外,我对我销售的每一样东西都充满情感,玲珑剔透的水晶饰物和摆件、妖娆摩登的手袋和头饰、俏皮多彩的毛绒动物等等,让同个小店里盈利丰厚的书报笔墨文具贺卡彩纸礼花都成为烘托情趣和精致的陪附。女老板甚至不咋进店,尽管她采购每一样货品,一视同仁叫它们赚钱的垃圾,她特别信赖为她兜售“垃圾”的员工,将更多时间花在其它事项的打拼上,也花在自己宝贝儿女和好脾气的老公身上。她过得可比我当年强多了。

有一个冬日下午如常,我试图将一只缀满珠子的小巧手袋买给一位顾客,她已挑选了好半天,依然挑剔地问道:

 “可是中国制造?”

“是。你看这款式!这质量!好!”我殷勤地回答。

“可是中国制造!”

我不假思索地说:“中国做的不错,现在中国做的还真不错!”

“你咋不回中国呢?”

“回,有回,特别父母还在时。”

“不是那种,是你咋不回国呢?”

我迅速而仔细地再打量这位好问的女顾客。必须坦陈她的装束和神情所表明的稍早她也简叙过的来历——虽然注重宾客的背景是不大地道的。

这是一位年龄与我相仿的短期赴澳旅游的华胞,我俩的区别仅在于国籍有异。可她要的答复,却并不亚于她的国、我的前国外交部发言人经过训练的辞令,或者此类问题研究者繁复的论证。

我一价售货员不担此责,如实答复:

“回不去了呀!连出来前的工龄退休金都没了呀!”

“那是你们不想回去!”

而我还在感慨:“啥都没我们份了呀!”

她没再说话,面色黯然,还搁回了那件她千挑万选又费了我不少时光的小包包,她悄声行离了。

习以为常了,我故国同胞的购物态度。

我开始整理货架,渐渐的香水味儿越来越浓烈,从错落有序排列着的手袋缝隙里,我的又一位客人出现了。

多么熟悉的身影!似曾相识的大花蝴蝶结,这是贴满黑金小圆点的深红蝴蝶结,但跟那只金蝴蝶一样翩翩停留在她浓黑卷发覆盖的头顶,一对黑茸茸的发辫垂两边,甚至连妆容也没变,油光十足的脸庞,大红嘴唇,还有久违的人工“草”香弥漫而来——容我先在摩登包包后来点儿回忆,玛丽莲.玛卡太太被我遗忘总有二十年了吧?

她还是纤瘦了些,亦或本就那样——刚过膝的黑呢百褶裙下略微凸起的小腿肚因完全给包裹在同个颜色的长筒袜里而瘦骨嶙峋,匹配的瘦削脚掌埋在后跟敦实的黑皮松糕鞋里,好在挺括的枣红呢料上衣如同多年前的那件深绿黑格衣,前襟下摆以及袖口、领口、衣袋口等等都一如既往地滚了细致的黑尼边;连同她头顶静止的花蝴蝶,使她整个人体构成别样协调的装束系列,依然不凡也不菲,虽非今人想要的雅俗共赏——不属当代的怪异,我思忖,从经典电影走出的经典淑女,瘦成老样,怎么也不经久瞧。

我笑脸迎客而去。

 “嗨!”

没睬我,香气缭绕的她俯身专注我们的水晶陈列柜,在强光照射下,柜里各件工艺品的各个切面折射浮动的虹光,胜过晴朗夜空闪烁的星光。她凝视一件外壁全是菱形雕花的高挑香水瓶,我将它取出摆柜台上,以便客人就近审视,而她那据为己有的神情绝不亚于刚才眼看要买走中国产手袋的中国大妈。我顺便整理附近一个挂满项链的架子,将一条六面玲珑的银黑水晶珠链递给她,我说:

“您也瞧瞧这个,最后一条了,其它样式的倒还多的是!”

她一把将它接过去,团成球一手攥着,由顶着溜红长指甲盖的骨感十足的指缝透出隐隐幽光,她挺胸压着,胸之大,冲破了枣呢上衣前襟的关闭,生被套在银灰贴身羊毛衫下,我赫然见,那忒大胸与她瘦小身体的其它部位俨然不和,记不得当年她有没有“胸”,但见她左手团项链,右手摩挲香水瓶,难得单纯小姑娘对某物专一的爱慕,令人动容。这是当年颐指气使、着人生畏的我们电脑店的大买主玛丽莲.玛卡太太吗?

可这位酷爱水晶的女顾客身上全然没有消费过我们电脑店任何商品的任何痕迹,她仅仅当我是一个服务周到的礼品店年长女售货员,尽管她一如既往骄傲地抿起红口角,曾经紧攥手里的珠链滑落在水晶柜台上团着,继续折射清澈璀璨的光亮,那只同样晶莹剔透的香水瓶子则因没有热手捂着而锋芒自敛。

“我的首饰不少,我当然喜欢水晶做的香水瓶,特别是莱利克的,家里到处摆着呢!”她企口开言。

从不知道什么莱利克,我为老板娘时,手里活钱多,被一位珠宝首饰店的新晋老板娘拉入施家水晶协会,为老朋友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添一根柴薪。我一交年费就会得到一件水晶小纪念品,外搭精装四季期刊,自然施家水晶马首为瞻,其余一律仿者,犹如我们展柜里千姿百态的漂亮什物,我现今的女老板早已定论。

何况被我当成玛丽莲.玛卡太太的大胸女客对我们的廉价仿品爱不释手,尽管她非常自豪地提到另一个我十分陌生的大名牌。

“我的水晶珠宝好多都是天然产的。我的卧室里还有一只非洲猎豹,那是我爸爸猎获的又做成标本送给我的。”她絮絮叨叨,毫不在意她唯一的听众已心不在焉,管自独览并抚摸我们店各种奢侈品——不一定货真,但价实,很多人买得起。这么些人造水晶系列——加了铅和其它成分的氧化硅的晶体工艺品,还有可爱的毛绒动物仿品、名家手袋的赝品等等。当我接待其他顾客,完成了好几档子买卖,该要关店门了,她还流连着。

等我真动手去拉折叠门时,已没有玛卡太太的身影——除了店员再无活物。

又一个有我当值的天日,一个不瘟不火的商场日。只是到了下午某刻,店里一时清静,玛丽莲.玛卡太太又挺胸而出,又依依不舍仔细观看柜台里、架子上各式各样可用可不用的礼品、玩具。从任何一个角度看——除了她胸脯——我相信玛丽莲.玛卡太太完全忘记二十年前我们打过的交道,究竟岁数不饶人,她健在得还能逛逛我混养余日的小店,看看令她回味无穷的各种仿牌艺术品,也算我们年轻女老板谋利之余的积德。玛丽莲.玛卡太太跟我继续唠叨她那些讲究和辉煌的过去事,她嘴里接二连三冒着我生活里完全无视无知的件件奢华名贵的称谓以及她如何拥有的故事片段,令我接受名牌学问的一些深不可测,而她和蔼单纯真切的言谈举止,足足表明她与我们曾经销售的电脑无关,甚至,她说她亲爱的希腊裔父亲一心只要她享受考究的单纯生活,无需工作,无需交友,只需不傻不痴花掉他留给她足够她三生三世阔绰的丰厚积蓄就算他没白养个聪明可爱的好女儿。

这些都是我闻所未闻的奇言。

他告白他十分听话的小女孩:“挣钱是件龌龊事,爸爸都替你干了!”

如此几个星期,她都在我工作日下午关门前一个小时到来。她可没买过我们小礼品店任何一件小东西,虽然她总摆出即将付钱的铁粉姿态,令店家欲冷她而不能。

连我们精明开通、忙不着店的女老板都知道店里周期性闪现一位浓妆艳抹的旧时摩登女郎,但却开心地认为多了些客源。

女老板分析销售数据发现,我上班关店前那一个时辰的营业额略高于前几个月的同日同时。调出录像看,在玛卡太太幽灵般徘徊于水晶和玩具之间时,其他顾客也会走进店门来买这买那。

我倒没怎么感觉。任何售货员都怕闲着,犹如戳在冷门前东张西望的保安员,会因无所事事外加收入微薄而厌倦离职的。

玛丽莲.玛卡太太对我们小礼品店规律性的眷顾没坚持到冬季结束。但开春后的第二个星期,当她以我所熟悉的妖娆扮相裹挟浓烈香气突然踟躇在我们的柜台前,我已完全习惯了的她大胸和小细腿却有了鲜明变化,令人吃惊不小。

 “嗨!” 她窝胸一瘸一拐地走近来招呼我。

我接应:“您好!”

“我不好!”那双爆出黑眼线的瞳仁开始朝柜台上翻白眼,吓人一大跳,想想,像是她头一回主动和我说话。

“您怎么了?”

“我腿疼,他们硬说是血栓!”

“所以…….”

“可刚刚告诉我,‘没有!’”

“要防,小心吃……”

“我天天吃馆子吃外卖……”

“难怪……”

 “我恨做饭!”

如果说她以前冬天的话语只是温和中稍显急促,此时的声音却突然低沉而凶狠;快速吐出那几个字,哀怨就浮现在她满面油光的小脸——真的小,不见皱纹,但无损她整体的疲沓和衰老。我跟正接待另一位顾客的同事说了一声,忙走出柜台,带她去水晶专柜后——她已是不吐不快,且只顾斗恨:

“我有二十年又三个月又二十一天没有做过饭!自从我给我丈夫买回电脑的两个月后,我就拒绝做饭!爸爸说过我烹饪很棒,但我恨烹饪!恨透了!” 

她莫非真……

根本轮不着我来回想,她汹涌彭拜推出她的往事,好在声音刚够我听见:

“他先叫了一个,后来又来一个,两个婊子,就待在我们家,我们的游泳池里,我的房间里,我的大床上。而我在做什么?在做饭,在烹饪,为他,为一个,又一个,两个婊子!你想象!我在为三个烂渣儿,全神贯注的,烹饪!”

“为什么?”

“我想好多年前戈登那家电脑店的电脑女士,就像你的声音——可我不确定——那阵儿我刚结婚,他说那一个、又一个都是他失散的亲姐妹,她们有电脑,他也要有,要最好的。我们买了戈登电脑,他一个月就玩不转了。”玛卡太太说到这里有些得意:“他想要和那两个婊子一个牌子的机器,我留了一手,没让他得逞!”

二十年前我们所作所为都是对的!我对那个神气活现的花花公子玩弄的小伎俩鄙夷不已,可对阔太玛丽莲.玛卡太太突然推心置腹的愤怒感到困惑又犹豫——

我还给人上着班呢!

可她不管不顾接着说:“他们还要把电脑连在一起,戈登电脑店就把吉米送了来,半天的活儿,吉米做了三天,他们要他装软件,很多软件,装完又卸,说不兼容,可还是要装,我做好饭只好去请他们下来吃,看见视频里都是脏女孩的把戏,那两个姐妹也在其中!呸!恶心!吉米,不,那家电脑店就不该来我家上门服务!”

“不来,你们就要退货,就要上告消委会仲裁庭!”我忍无可忍叫道。

“嘘!”玛丽莲.玛卡太太优雅地在她红嘴唇前竖起左手食指的红指甲尖,像在欣赏我的失态,她略微眯细黑眼线的圆眼,刷过油墨的上下睫毛几乎碰在一起,继而低声又一词一顿地说:“我确定、你就是、那个电脑女士!” 我左右环顾小心拾回自己,但不等我回答,她瞪开了眼看我,接着咬牙切齿地说:

“吉米驾车离开我家房门五分钟,我看准时间,我就用敲碎棒子骨的威拉铁榔头把你们买给我们的显示器砸了。他越拉我我越砸,也砸他,砸电脑,砸两个婊子留下来让吉米装脏片的两台大牌子电脑!”

无论如何我也得想象一下当时的场面。她那么瘦小,他体魄强大,怎么拦不住一个疯狂婆娘因老公疯狂行径而起的疯狂泄愤,情有可原!

“我还做饭给他们吃,还请吉米吃,‘很好吃!’吉米亲口说的!”

可我们的电脑工程技术员吉米只字未提!

直到今天,人在深圳的大老板吉米也没跟我们提一个字——我们近两年一直都有微信联系——当然,吉米提什么呢?一段正常范围的服务,满足客户的合理需求,色情又不违法,何况我们在合力挽救一桩眼看失败的生意买卖!

我的同事及时呼叫,我们关店时间到了。

可是玛丽莲.玛卡太太还要说:“他恨那家电脑店,因为是他们把吉米送来坏事。他说一定要搞垮戈登电脑店!”       

十年前被迫关掉辉煌一时的戈登旧爱电脑店,不仅仅因为IT行业的大调整大转型,有人上告我们将盗版软件装进了卖出的新电脑,此类勾当还一干多年,有老顾客文字作证——据说这位绅士的夫人发现后出于愤怒而砸毁了电脑因而无意中怂恿了类似行窃的延续。

我记得,当我们收到受这位正义顾客之托写来的律师函,我们一方面视为天方夜谭,一方面又警惧万分——刚好有一位同行因一句玩笑话引发某软件版权归属纠纷而闹上法庭,耗资六、七万元还没法摆平。开年以来,我们在商场逢凶化吉的运气,或者说化险为夷的能力同我们竭尽全力维护的生意一起日益衰败,老公赔着笑脸将那家伙儿的货款全数退还,同时送他一台带原装软件许可证的全新手提电脑,似乎有所感动,那人撤回全部起诉,在我们开始永久关闭店门前的种种准备包括清仓之时,他依协议退回先前买去的机器以及所有原始发票。我们阴沉麻木习惯性地检查这台机器,硬盘里边装满了色情游戏外加五花八门的病毒,难怪他一开电脑就死火,一死火就是我们电脑的错……

唉,玛丽莲.玛卡太太已经贵气尽失——同事为了关好店门,将我俩一起“请”出,我挂记取包包和今天的薪酬,依然不能任她自言自语而必须听她讲完:

“他干脆搬到妓院楼上,每天和好多个婊子干。还哄我,要我为他打扮,为他隆胸,证明他能让一个妇女永远年青!婊子养的!他想毁我,哈哈,他死去!”

别以为玛丽莲女士已经歇斯底里,她自始至终都控制着音量和临近爆炸的情绪,除了坚持将她不幸的遭遇灌输给一个反应迟钝因而更加不幸的破落新移民。我蹙眉任她甩手而去,脑子里盘点十多年前的错乱,又因记忆模糊,我几乎恨不起那个落井下石的玛卡先生。

还有这个看似浑然而往逯然而来的玛丽莲.玛卡太太。

孩子们已经成人,我即使远祖平淡简朴了此一生,当年的所作所为也算得到回报。而玛丽莲.玛卡太太身为精明恶劳的资本家后代小姐,依我幼年所知,可不是人类社会的寄生虫、吸血鬼么?!如果说我小时被冠以温室里的花朵,尤需革命大风浪里滚爬摔打,即便厌倦亦不可退却,那么玛丽莲小姐也该算温室之花,被富贵温柔包裹,被荒诞享乐折磨,尔后……郁郁于一个混渣——又一个需要学者专家论证的课题。

我瞬间谬念。单纯而孤独的玛丽莲.玛卡太太却荡然消失。帮我关店门的同事说好像以前也见过此女,很古怪的样子。

就在我除夕游泳前的那个工作日,在一份大报的讣告栏里,一条短小精悍的文字,玛丽莲.索菲娅.路易.玛卡.库思太太的葬礼将在下周二的上午举行。

是我俩所说的玛丽莲吗?她说她早已离了,是单身妇女。

或许,她离了,而他没有。

谁能确定呢?

2017-0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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