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方舱医院封控非常严格，仿佛与世隔绝。金雪在这里日夜奋战，精疲力尽。她没想到，艾姆赫斯特的状况，几乎在这里重现。

与艾姆赫斯特不同的是，她不能走出去，不能见到罗伯特，当然也不能见到一江之隔的爸爸妈妈。

金雪经常想起在纽约的那些甜蜜的日子，林肯艺术中心的交响乐，百老汇的《悲惨世界》和《泽西男孩》，地下酒吧的爵士乐，地下剧场的实验剧。她怀念在时代广场中心的票房排队时与罗伯特的依偎，她更记着4月26日这个日子。

罗伯特说过，因为疫情，人们将所有的官司都搁置了，律师事务所几乎没有业务了。她担心：他没有收入怎样生活？他现在每天在做什么呢？

在疲惫和忧思中，金雪的免疫力快速下降，加上处在病人的包围之中，她被感染了新冠病毒。

新闻媒体不是吃干饭的，立即报道：抗疫英雄金雪，从美国归来来不及见父母，奔赴抗疫第一线，现在染上病毒，金雪顶住！

金毓本和乔梅知道了这个消息，如晴天霹雳，崩溃了。他们后悔，当初没有强迫金雪呆在家里。他们想去看看女儿，但根本不可能，方舱医院周边几百米都设了警戒。乔梅病倒了。金毓本打电话给罗伯特，明知他也无能为力。罗伯特心急如焚，立即就要来中国。

罗伯特时刻没有忘记他与金雪的约定：4月26日。他一定要完成自己的承诺，这不仅是承诺，而是他生命的追寻。

罗伯特也以职业律师的缜密思维，从细节上考虑了与金雪见面的“4.26计划”。他和金雪的父母亲不能去医院，金雪也不能出来，必须采用特殊的途径，以特殊的形式，与金雪举行特殊的婚礼。罗伯特知道，在中国办事，与在美国是不一样的，必须有中国特色。他从金雪那里，也了解到中国的一些办事原则和窍门。罗伯特将自己的设想告诉了金毓本和乔梅，两人在焦虑当中很感谢罗伯特的不离不弃，也很赞同罗伯特的计划。

金毓本联系了当地政府的相关负责人，他以官方通常惯用的表述方式说：

“我是金雪的父亲。金雪在抗疫第一线奋战，受到政府的关怀和爱护，我作为家长，非常感谢。现在全市人民都在关心她的病情，称她为英雄，我们很感动。我女儿去年定了婚期，对象是一个美国律师，他要来武汉举行婚礼。这件事如获政府批准，那就不仅扩大的金雪的影响，鼓舞全市人民抗疫的信心，而且能彰显政府对医护人员的无微不至的关心。这是一场国际婚礼，必将引起外国关注，可以提升我们国家在国际上的威望。”

金毓本没想到对方非常通情达理，马上回复说这个要求可以考虑，我们今天就开会讨论，并上报领导部门。

接着，金毓本给一位媒体界的朋友打电话，告诉了这件事。这家媒体并不是很有影响，现在得到了这个重磅消息，而且是独家新闻，极为重视，马上组织了一个团队，连夜策划婚礼举办现场流程方案，并最早报道了这则消息。

在当地政府的通融之下，罗伯特顺利来到武汉。一切都有人操办，医院也做了充分准备。罗伯特只想与金雪见面，看看日夜思念的恋人。

4月26日，方舱医院。各家媒体早早地来到现场，准备好了长枪短跑。

新郎新娘分别站在厚厚的玻璃幕墙的内外。罗伯特，金毓本和乔梅，以及一众记者，都在玻璃墙之外。因为不允许无关人员到现场，两名记者志愿当了罗伯特的伴郎。金雪在玻璃墙之内，她披着婚纱，戴着面罩，看得出来，她眼里含着泪花。金雪的身旁，是两名护士，她们是金雪的伴娘。金雪身后有几十名医护人员，以及一群正在康复的病人，这些病人都曾受到金雪的精心护理，心怀感激。

金毓本和乔梅被亲友们扶着，他们在流泪，泪水中饱含着痛苦、期待、欣慰、担忧以及无奈，五味杂陈。

金雪中学的校长做证婚人，她的班主任当司仪。

金雪和罗伯特拜父母。金雪是隔着玻璃拜的。夫妻互拜，也隔着玻璃。

金雪伸出左手，贴在玻璃上。罗伯特伸出右手，贴上金雪的手，隔着玻璃。

罗伯特伸出左手，贴在玻璃上。金雪伸出右手，也贴上玻璃。

他们俩深情地注视对方，金雪哭了，苦涩中也有幸福。

在病危中，金雪思考了很多以往从未想过的问题。过去是那么单纯，以为人的一生是一幅赏心悦目的图画，尽是灿烂和美好，尽是云帆顺风，青春不会逝去，岁月总是静好。她深思，人生其实是短暂的，在短暂的人生中，什么最重要？人生的价值是什么？她想起纽约的中央公园，她曾经想象与罗伯特一块，在公园的林荫道上推着童车边走边聊。此时此刻，金雪突然感到生命的可贵，逝去的岁月的可贵。我们过去有那么多的梦想，可现在最现实的想法是：活着就好。

罗伯特在最艰难的困境中，在阿富汗战场上都没流过泪，此刻他止不住自己的泪水。他想起哈佛的威德纳图书馆，想起百老汇的夜晚。

结婚后金雪还需要继续住在医院治疗。金雪以强健的体魄和罗伯特给予的爱的力量，度过了最危险的时刻，已经停掉了呼吸机。罗伯特虽然不能与金雪见面，但他们每天微信联系，亲密交谈，鼓励金雪顽强地战胜病毒。

罗伯特住在金雪父母亲家里。由于实行“清零”政策，不能放过任何一例病人，小区已经封锁了，全体市民只能呆在家里不准外出。只是在进行大规模核酸检测时所有人都出来排队，金毓本和乔梅，以及罗伯特，都被检测过多次。住所的单元门都用铁链锁起来，不能出入。街道干部为解决居民的吃饭问题，定期为住户送粮送菜，但价格明显上涨了。买粮买菜，每户每次只准派一个人出来，要凭通行证。民众十分体谅政府的难处，也是为了自身的生命安全，所以老老实实在家呆着，配合政府的措施。不过有一次居民们被惹恼了，街道给居民送猪肉来，可送肉用的是垃圾车，小区住户全体抗议，拒绝接受，迫使街道干部重新换车换肉。生性乐天的武汉人，在家里想出了各种自娱的方式，自己编歌唱，跳“猴拳舞”，学狗爬，也有玩麻将的，如果家里不够四个人，那就玩“斗地主”。还有人在家看小说，学英语，写日记。微信成为交流信息、开心娱乐的最便利的手段，微信用户史无前例地增长。一个作家写的“封城日记”，道出了平民百姓在封城中的困境和无奈，因而在微信上疯传。日记中的一句话“时代的一粒灰尘，落到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大山”，成为流行的经典话语。

闭门不能外出的日子，罗伯特完全受不了。像犯人一样被关在屋子里，这在美国是不可想象的，连强制老百姓戴口罩的规定，都会引起几千人上街抗议。罗伯特变得焦躁起来。他每天对着窗口，看着外面空无一人的马路，想出去走走，想去看看金雪，但他无法打开铁链锁着的门。他站在窗口时被一个邻居看到，中国居民看到外国人是必须举报的，于是被告到防疫机构，怀疑有“输入性病例”，为此闹了一场风波，罗伯特非常愤怒。

罗伯特对金毓本说：“无法忍受。自由是人生来的权利，强制是对人的权利的侵犯。”

金毓本坚决支持中国政府的处理对策。他认为，放任自由会导致疫情大规模扩散。金毓本企图说服罗伯特，平息罗伯特的怒火：

“封锁政策可以减少传染，忍受只是暂时的，政府的强制有利于老百姓的健康，中国对疫情的初步控制说明强制是有效的。看看美国吧，几千万人感染，几十万人死亡，这是对人民生命负责的态度吗？”

罗伯特遇到了沟通的困扰，他想起了电影《通天塔》。

丹尼尔从纽约打来电话，要罗伯特立即返回律师事务所，有一宗重大的资产重组案需要罗伯特参与办理。罗伯特非常犯难：铁链锁门，如何能出去？

他打通了美国驻武汉总领事馆的电话，说明了事由。总领馆直接联系中国外交部，罗伯特顺利回到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