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寫的《挪威的森林》譯成中文後,上冊用全紅作封面,下冊封面則是純綠色,整個畫面只有書名与作者,別無任何圖案表達某種意象。乍見覺得寓意怪誕,聽說是村上春樹自己設計,難怪有一股虛無主義的味道了。
除了曾經喜愛渡邊淳一的作品《失樂園》,一向少讀日本作家的書,總覺得他們的筆調冷峻,語境整潔,象一塵不染的禪房,又似過於雕琢的庭園,進入之後惟恐打碎踫倒一些什麼,使人感到拘謹甚至窒息。村上春樹受歐美文學影響殊深,擅寫人物心理活動,對感情衝突刻劃猶為獨到,從無生死相許之壯烈,卻有日夜相纏之悱惻。很喜歡他的惜墨如金,在書中許多地方,寥寥數筆就勾勒出都市人意識自我孤離與失落的灰色圖畫。
村上春樹在書中寫的渡邊与直子,是以日本七十年代學潮作背景的人物,兩人相愛但直子精神分裂,最終自殺。他們對生死淡泊坦然,所以對世俗視若無睹,喝酒談文學音樂与做愛,只是很個體地獨自徜徉在人間,恰印証了莎士比亞戲劇中的那句道白﹕「生命是傻瓜口中的故事」。
不必很在意,也可領略到書里的豐沛的美,人和風景還有對白,都象白紙上簡潔括約的線條,不賦色彩,卻甚淒楚。有時會使人懷疑,這并非年輕人的無病呻吟,而是同時意味著不屈的抗爭与無奈的逃離。
村上春樹因《挪威的森林》一舉成名,被譽為「最接近諾貝爾獎的日本人」,這位名成利就的作家,最令人刮目相看的不是其作品銷量逾兩千萬,得到多項國際獎,而是他在一次領獎典禮上的講話。
二零零九年村上春樹獲頒「耶路撒冷文學獎」,當時以色列正因為猛烈轟炸迦沙地帶,備受國際和平團體批評。國際与日本輿論都強烈要求村上春樹拒絕領獎以示抗議,否則將抵制他的作品。
一個日本的寵兒、青年的偶像,自己的書如此暢銷,版稅收入滾滾而來,若拂逆眾意,稍有差池,很可能從此身敗名裂。
村上春樹力排眾議,依約奔赴耶路撒冷出席頒獎典禮,但他不是為了領取獎金,而是在典禮上,當著佩雷斯總統的面,譴責以色列屠殺平民的空襲行動。
在這篇聲名遐邇全球的演說中,村上春樹作了以下表白﹕「我和許多小說家一樣,總是要做人們反對的事情。如果有人對我說,尤其是警告我說『不要去』、『不要這麼做』,我通常反而會特別想去、特別想做。
這就是小說家的天性。小說家是特別的族群,除非親眼所見,親手觸摸,否則他們不會相信任何事情。」
「我今天不會在你們面前發表任何直接的政治訊息。
不過,請容我在這裡向你們傳達一個非常私人的訊息。這是我創作時永遠牢記在心的話語。我從未將這句話真正行諸文字或貼在牆壁,而是刻劃在我心靈深處的牆上。
這句話是這樣的:『以卵擊石,在高大堅硬的牆和雞蛋之間,我永遠站在雞蛋那方。』
無論高牆是多麼正確,雞蛋是多麼地錯誤,我永遠站在雞蛋這邊。
誰是誰非,自有他人、時間、歷史來定論。但若小說家無論何種原因,寫出站在高牆這方的作品,這作品豈有任何價值可言?」
他還大聲疾呼﹕「我們每個人,也或多或少都是一枚雞蛋。我們都是獨一無二,裝在脆弱外殼中的靈魂。你我也或多或少,都必須面對一堵名為『體制』的高牆。體制照理應該保護我們,但有時它卻殘殺我們,或迫使我們冷酷、有效率、系統化地殘殺別人。」
村上春樹再次堅定表示﹕「我永遠站在雞蛋那方。」
作家一番話,讓台上的佩雷斯總統羞愧得無地自容,卻頃刻間響徹世界。這是一支筆在制止一場戰爭﹔一個人的道德勇氣對抗千軍萬馬的鐵血武裝。
勝利當然是屬於「雞蛋」那一方。
重讀村上春樹的以色列演講,使我們這些學習寫作的人,再度理解什麼才是作家真正的使命,什麼才是作家的良知。我們寫作并非為了炫耀學識,賣弄技巧,以此去迎合媚俗,沽名釣譽﹔更不是刻意取悅體制,邀寵乞賞。
究意為什麼寫作呢?
村上春樹這樣表述自己創作之目的﹕「寫小說只有一個原因,就是給予每個靈魂尊嚴,讓它們得以沐浴在陽光之下。故事的目的在於提醒世人,在於檢視體制,避免它馴化我們的靈魂、剝奪靈魂的意義。
我深信小說家的職責就是透過創作故事,關於生死、愛情、讓人感動落淚、恐懼顫抖或開懷大笑的故事,讓人們意識到每個靈魂的獨一無二和不可取代。這就是我們為何日復一日,如此嚴肅編織小說的原因。」
文學創作与其他藝術一樣,須要一點天賦和很多的積累,所謂很多的積累包括廣泛涉獵的閱讀与不同的人生閱歷。除此之外就是必須具備自由理念与人文情懷,三者的結合方能產生傳世之作千秋文章。
所以,世上一些認真寫作的人,都從「永遠站在雞蛋那方」做起、寫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