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以后的几天王海清很轻松，他轻易不再到场院里去，还收不着玉米，安排完生产他也像别的队长肩着一张锨在坡里转。但他不是闲转，他把全坡的玉米都看遍了，比较了一下还就是自己队的玉米长得差。要说好八队的玉米最好，别队的玉米已经开始有黄叶了，八队的颜色还黑绿着，玉米秸粗壮，那玉米的个儿也明显得大，其次是十二队的。他听说八队队长的姐夫在县化肥厂管生产，年年有足够的化肥供应他。这样看来庄稼长得孬好管理是次要的，主要的是有没有力量。他很佩服刘立国的钻劲，听说他就是全靠贴护八队给自己队里弄的。其实他不知道，刘立国贴护八队那是陈宝武授意的。想到自己明年也能给麦子用上化肥，王海清不觉得乐了。又想起黄洁雅，心里由衷得喜欢，她是那么大度，那么从容，把那样尴尬的事处理得那样自然。回想起那一幕简直有被挽救了的震撼！他想，买化肥的事不行就等秋收完了带上两箱酒和她去趟油田。又想起黄洁雅今晚上去他家吃饺子，就盼着天快黑下来。吃饺子是他娘和黄洁雅约好的，昨天晚上他把黄洁雅领回家吃面条，他娘满心喜欢，就和她约好今晚上再去吃饺子。看看天快黑了，王海清第一次没和社员们一起收工，一个人回家了。

王海清只顾自己高兴，他不知道黄洁雅心里有多喜欢。来陈王庄插队几年，没有一天不想着回去，可回去太难了，几乎无望。就这么一天天眼看着大了，一起来的比自己小两岁的向红和玉霞都处对象了，她也有些心动，可哪有合适的？海清的出现让她眼前为之一亮，又听说他是庄里文化最高的青年，那天一见自己在心里比较，一下就把别人比下去了。别看向红处的对象是大队长的小弟弟，海清比他可好多了。但她不能表现得太明显。吃饭也是她向海清提出来的。那天她好像很随意地说：队长你家里做好吃的也不让俺去吃点。王海清就说：那走吧。黄洁雅问：吃什么？这么现成？王海清说：吃面条，俺娘扞的面全庄都说好。黄洁雅说：那俺可要去尝尝。就去了。

三个人正热气腾腾地吃饺子，陈兰花忽然进来了，手里还拿个包袱，她来给海清送饱子吃。黄洁雅坐炕里面，王海清和他娘把在炕沿上，两个人便快下炕让兰花。兰花的眼泪登时就下来了，话冲口而出：王海清，你凭什么把她领回家吃饭？王海清本来正和她客气着，一听立即变了脸道：陈兰花你听清楚了，我为什么就不能把黄洁雅领回家吃饭？陈兰花立即拍着炕沿喊：我不许你叫她的名字……说着把包袱往炕上一扔转身走了，海清的娘紧出去追了两步没追上，回到屋里说：这闺女的脾气……又对海清道：你也是，不会好好和她说……黄洁雅看着这一切一直没说什么，这时说：刘队长，我这是妨碍你们了，真不好意思……王海清赶紧说：没，没有的事，我对她没一点儿感觉，只是她……嗨，怎么说哩……黄洁雅很干脆地说：那不行，既然这样你得给人说清楚，你不说会害了人家。王海清立即醒悟过来，说：对，我给她说清楚，我现在就去，正好把饱子给她送回去。要走，又住下说：估计你也吃不下了洁雅，你先回吧，不好意思了啊。说着一笑走了。黄洁雅倒想住下等他回来，海清的母亲也还在留她，但海清说了没法再住，就也走了。

陈宝武本来想干脆撸了王海清的生产队长，但兰花不同意，也是怕影响不好，就先认下了。那天晚上兰花哭了大半夜，王海清去送饱子，兰花在屋里哭，他连进屋劝一句都没，而且对他也不冷静，放下就走了，陈宝武对他窝了一肚子的火。可是当他又试探着提起刘立国，谁知兰花还是那句“别提他”的话。他真不知道兰花认上王海清哪根筋了。唉，现在年轻人的事，真是不懂了……

很快就是秋收，秋收是陈王庄的大事，陈宝武召开了全村秋收动员大会，并提出了今年三秋的口号，一是“上至九十九，下至刚会走”；二是“一切为三秋让路”。各队又召开了小会，都特别强调了陈宝武提出的口号，只有六队例外，王海清说九十九和刚会走我们都不要，要了也是来混工分。陈兰花没有把这些话告诉她爹，但还是有人打了小报告，陈宝武知道后首先想到兰花没有说，这样想着就冷淡了向他报告的人，那人还在巴望着，陈宝武一时脑子很乱，只好说这都是小事，先一切为三秋让路。

王海清没有想很多，他觉得当六队的队长就要先把六队的各项生产搞好，至于黄洁雅和陈兰花，他只凭直觉行事，喜欢黄洁雅，不喜欢陈兰花。他也不是脑子简单，突然当了六队的队长压力很大，抓好生产那根弦一直在脑子里绷着，一时还插不进太多复杂的东西。那天晚上去给兰花往回送饱子，他本想和她好好谈谈，但一听到她还在哭，心里立时很乱，就放下快走了。眼下三秋已接近尾声，坡里到处是赶牛的声音，还有那日夜不停的拖拉机的声音。整个秋天陈兰花没和他说一句话，也没有再关心他，他心里平静了好多。他也没和黄洁雅说多少话，黄洁雅还称呼他王队长，他又改称她黄会计。眼看整个秋天就要平静的过去了，可是陈兰花又忽然找了他。

陈兰花整个秋天忽然变了，她不怎么爱说话，对谁都是一副和气的样子。那天晚上她哭得很伤心，哭过后想了好多。她怎么也想不明白王海清会不喜欢她，凭她在陈王庄的身份，应该是哪个青年都想巴结的，就是撇开她爹是大队长，只凭自己，论长相，能干活，王海清也不该这样。想来想去觉得可能是对他太横了，她开始学着改变自己。可眼看一个秋天就要过去了，她觉得王海清并没在乎她的改变，黄洁雅天天在眼前晃，她不能再等下去，就想亲自问问他。一个下午快收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王海清对社员们说“住吧”要往家走，陈兰花叫住了他。王海清立即觉得天更黑了。陈兰花很冷静，她没有拿地头上的锨，双手插在兜里说：海清，我们谈谈吧。王海清拄着锨不说话。陈兰花问：你怎么不说话海清？王海清问：说啥？陈兰花控制了一会儿自己说：海清，我让你这么讨厌吗？王海清说：我没说你讨厌。王海清的生硬让陈兰花有些控制不住了，她再也顾不了许多，抽泣着抱住他说：你明明是不喜欢人家……说着已经泣不成声。王海清有些慌，态度立刻缓下来，说：兰花，别，别这样……兰花把他抱得更紧说：就这样……王海清汗都下来了，吓得四处张望着，边安慰她：兰花别这样，我们都不小了，你放开咱有话好好说……陈兰花又抱着他哭了会儿就放开了。王海清松了口气，停一会儿说：兰花，你这样太不检点自己不好。陈兰花说：我不管。王海清说：兰花你要冷静，我们俩是不可能的……陈兰花很不冷静地打断他：王海清，你到底想让我怎么着？王海清的语气又有些生硬起来，说：我没让你怎么着……陈兰花坐到石渠上痛哭起来，哭了会儿忽然说：那姓黄的有什么好你喜欢她？我哪一点比她差？王海清说：不知道，就是喜欢。陈兰花又上来了横劲，站起来说：王海清我告诉你，你今天当队长，那姓黄的干会计你们喜欢，明天都不干了我看你们喜欢！王海清一听就火了，说：陈兰花你少来这一套，爱干不干，感情的事谁也甭想勉强我！说完扛起锨就要走，陈兰花又一把抱住了他，王海清这次由她抱着，只是不说话。兰花哭了一会儿说：海清，我错了，别不理我好吗？王海清还是不说话。兰花又说：我们只做好朋友好不好海清？王海清缓了缓道：我没说不和你做朋友。兰花就不哭了，道：那好，你说的做好朋友，我还可以关心你。王海清立时觉得又来了麻烦，但天气已经很晚了，不好再和她闹下去，就说：记住，适可而止。兰花显出愉快的样子说：好，我记住，只要你别不理我。王海清赶快说：去拿上锨走吧。陈兰花扛起锨，一手挽着王海清的一条胳膊往回走。王海清赶紧说：朋友不可以这样走路兰花。陈兰花又快放开，和他保持了一定的距离走着。王海清哭笑不得，无可奈何地想，这算怎么回子事……

黄洁雅虽然表面上不动声色，但底下想了好多。整个秋天她一直在用心观察着。她当会计不去坡里干活，这是陈王庄不成文的规矩，保管员和会计只管场院里的事。但在场院里干活的大多是些老弱病残的社员，有好些需要人多或者大力气的活还得坡里的劳力回来干。像晚上剥玉米皮，集中力量打场，下雨天抢场，往库里装粮食等，就需要坡里的劳力们回来搞突击战。黄洁雅发现，王海清一点也不注意陈兰花，但陈兰花随时都在牵挂着王海清，虽然休息的时候她只看着地，但她的心思在哪里只有女人知道，这一点，黄洁雅凭她的直觉看得非常清楚。想起这些，黄洁雅一个人的时候就有些懒洋洋的。她心里问自己：洁雅，你爱海清吗？回答好像是肯定的，但这爱不清白，让她觉得有一种别扭感，尤其陈兰花是陈宝武的女儿，她不想把爱搀杂在这些东西里面。心里话，没有办法，先等等再说吧。

五

陈兰花变了，在家里也变了，不爱说话，一天到晚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陈宝武看着她就急得什么似的，但他放不下架子，他想，这事瞒谁也瞒不了刘立国，就去找他给王海清传话。刘立国对陈宝武很尊敬，想了想说：大队长别的事你说到哪我做到哪，这件事我不好办，海清的脾气我知道，认准了的事谁说也不听，何况是婚姻大事？他差一点说出和兰花一个脾气。陈宝武替他说出来：两个东西真凑成块了……说着就直叹气，心里埋怨兰花怎么会不喜欢刘立国呢？又叹了会儿气无可奈何地说：立国，我看为了兰花你就去说说吧……刘立国看着他一会儿才说：大队长，我去试试吧。陈宝武说好，就叹着气走了。刘立国想，为了兰花我愿意，可我怎么办……这是临去搞会战前一天的事。每年秋收完了公社都要组织农田基本建设大会战，其实就是搞人海战。今年更早，秋收还未扫完尾通知就下来了。搞会战全部是生产队管饭。这时候打玉米多的生产队就要用玉米去换些麦子，以备会战其间吃得好一点，因为搞会战是全公社的人在一起，需要顾及脸面。王海清正和陈家德、黄洁雅在生产队里商量换不换麦子，陈家德说：换就换些吧，要脸的事该要就得撑着点儿。王海清想了想说：还是不换了吧，明年的化肥要紧，不差这一年了，磨玉米的时候你们弄些豆子搀进去一块磨，我们再把菜搞得好一点，一样。陈家德说：那就不换了……正说着刘立国出现在门口那里，海清问他：有事？刘立国说：大事。和陈家德、黄洁雅一笑点了点头，使眼色让王海清出来。王海清就跟出来，刘立国看着他先笑了会儿才说：你不得了呢，大队长让我来求你哩。王海清说：别开玩笑，什么事？刘立国说：没开玩笑，是兰花的事。王海清的脸就挂下来了。刘立国看着他不说话，停了一会儿王海清说：不是说好了只做朋友她怎么还没有完？刘立国一听“说好了”觉得新鲜，瞅着他问：说好了，和谁说好了？王海清没好气地说：陈兰花。刘立国追着问道：你和陈兰花说好了只做朋友？王海清一副不耐烦的样子道：不是她是谁？刘立国听了满脸不以为然的表情道：你这样说能怪人家兰花？你答应人家做朋友就是给人留下了想法……王海清打断他说：你不知道当时的情况……刘立国说：不用管什么情况？要是我不愿意和人处就干脆把事做绝。王海清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祸根还是自己留下的，想了想就说：那好，反正是他让你来的，你就去说，怎么说随你的便，只要他别再找我，就全算你帮了我。刘立国就笑了，说：我试试吧。稍停又说：不过你给我说实话海清，兰花真的让你这么讨厌吗？王海清摇头道：不是讨厌，这事说来怪，我看她就和看你一样，不觉得她是女的。刘立国向屋里挤挤眼说：是让那一位比的吧……王海清作势要打他道：去。刘立国缩了缩头又小声说：不过兄弟有眼力，不愧是比老兄多念了两年学，她可是知青队里的第一号了。说着又竖起母指连说“祝贺”。王海清说：别胡说，八字还没一撇呢。两个人这样你来我语着，刘立国已经完全轻松起来。停了会儿他又转了话题问：怎么样，这次会战准备换多少麦子？我听说八队准备了一个月的白面。王海清说：咱哪能跟人家比？我们不换了。刘立国表示不信问：一点也不换？到时候可是全公社的人一起吃饭，都看着哩。王海清摸下头说：看就看吧，又不是一年了。刘立国还是不放心，又问：那你们肯定多割肉？王海清有点不好意思了，又摸下头说：肉肯定是割一点……但没说割多少，稍停反问他：你们怎么准备的？刘立国说：和去年一样，一半白面一半玉米面。王海清只好老实说：你们厉害。刘立国说“去你的”，就转身走了。王海清看着他愉快地走去，心里忽然很不是味道，他想，吃不吃白面这么重要？要不就豁出去换一点？搞会战自己可是第一次。又想，还是算了吧，不就是个面子的事，没啥了不起的。又想起黄洁雅，心里话，这次会战要是她也去就好了，可惜会计没有上工地的。至于刘立国来的真正目的，他早忘了。

刘立国去陈宝武家回话，陈宝武正抽着烟考虑会战的事，刘立国不知道陈兰花也在屋里，一见陈宝武就说：大队长，海清这家伙不识抬举，没戏。陈宝武问：他怎么说的？刘立国显得有些吞吞吐吐道：他说，让兰花干脆死了这条心算了……这时兰花忽然从里屋跑出来，一脸怒气问：谁让你去找海清的？你去胡说什么了？刘立国一下懵了，看看兰花又看看陈宝武不知说什么好。陈宝武便赶快打圆场说：兰花，是我让立国去的，你看他这样不识好歹我看咱还是和他算了，好青年有的是……他说着拿眼睛想把兰花的心思往立国身上引导，并差一点儿说出“眼前就有一个”的话，但见兰花没有反应没敢说，最后只好说：咱再找。算是把话说完整了。陈兰花的怒气还在脸上布满着，看看刘立国又看看她爹，说了句“我和海清的事你们以后少掺和”就把门一甩进屋去了。陈宝武轻轻的叹了声气，刘立国轻轻的出了口气。他低声向陈宝武说：大队长，我先回去了。陈宝武作手势示意他走，同时站起来往外送他。在大门外又站下说：立国，你不能辜负了我对你的培养，你要多关心兰花。刘立国说：大队长我不敢，可兰花不要我对她好……陈宝武闭了闭眼说：你先受些委屈吧，常想着一句话，人没有不受敬的，多关心兰花吧。刘立国忽然明白陈宝武这是把兰花有意于他，立即说：我听大队长的。陈宝武就又示意他走，刘立国打起精神要走，但对兰花的态度很放心不下，想了想又站下说：大队长，我想不通，王海清对待兰花这样，您怎么还让他干队长？您让他去挑上半年尿看他还神气……陈宝武赶快看大门里面，同时示意他小声点，又叹口气说：这些我都有数，你先回吧。刘立国犹豫了一下就走了。他走出没多远就后悔起来，心里话，要真是海清去挑了尿，他回心转意了不是把这家伙白送给兰花了？想着就害起怕来，担心王海清去挑尿。

六队的社员虽然没吃白面，但整个会战其间个个都撒了欢地干，工程进度一直排在全村的前面。王海清和社员们一样干。到其他队的工地看看，谁是队长谁是社员一目了然，到六队的工地看看根本分不出。吃饭也是，搞会战吃饭是货真价实的野餐。六队的社员个个举着大饼子狼吞虎咽，吃得又香又甜。两个胳膊肘叉得开开的，额角红彤彤的，但听得不断的咀嚼声，一张张大嘴动个不停，好像永远都吃不饱似的。全是一副很开心的样子，好像吃得不是大饼子，而是白面。其他队的社员都奇怪，那大饼子就那么好吃？有心的就偷着把手里的白面馍换来那大饼子尝尝，这一尝觉出来了，果然和家里常吃的不一样，余香满口，味道甘甜，才知道里面掺了豆面。刘立国知道了就到六队来吃饭，他拿着几个大白面馍对王海清说：看好了啊海清，我可不白吃，用白面馍换你们的。说着好像是无意的把白面馍放到了兰花前面。兰花立即分给了一块吃的社员，自己仍吃大饼子。刘立国假装没看见开始吃，才吃了一口就叫起来：哎呀海清，怪不得你们的人干劲足吃头好，原来是加了料……王海清就作势要揍他，边说：怎么着，许你们吃白面还不许我们加点黄豆在里面？刘立国瞥一眼陈兰花说：你这吃‘夜草’的家伙，鬼道道就是多，连我也瞒着……王海清就又作势要揍他。这时陈宝武背着手过来了，王海清让他说：一块吃点吧大队长？陈宝武很和善的样子拍了拍手说：才开完会，就在你们这里吃点吧。说着就满心乐意的坐下了。刘立国看见不无嫉妒地说：大队长你这样可有点太偏心，光和六队的人一块吃饭，我们队连去也不去。陈宝武已经吃开了，又停下说：你还有脸呢立国，你们十二队这次会战没拖庄里的后腿，就算你高抬我了，这不才开完会，公社又表扬海清了，有能耐你也给庄里弄个表扬我看看。刘立国见陈宝武如此称赞王海清，嫉妒的鼻子都酸了，干笑了笑说：这次是不可能了大队长，下次你看我们十二队的。陈宝武说：好，我就等着你这句话。陈宝武已经在六队多次吃过饭，他早就知道海清在玉米面里掺了黄豆面，诚心佩服这青年文化高做事独到，也佩服兰花没看错人，再加上整个会战其间兰花有说有笑的，还留意到海清主动和兰花说过几次话，所以早把嘱咐立国的话抛到九霄云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