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在一个冬天的晚上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衰老。那年她二十岁。她早就知道这一天终究要来临,捱不过的,犹如花开花落的季节。只是,她没有年青过就已经老了。一想到这个,她在镜子前泪流满面,怜惜地抚摸着自己象小女孩一样的身体,为自己也为那个来自远方的男人而哭泣。
那天晚上,当他们踏进那幢半个世纪来仍然是上海最高建筑的大厦时,他们其实是要了两个房间,必须是两个而不是一个。当然,至于钱不钱的问题他们无需操心。他把那间可以俯瞰十里洋场的房间让给了她,这个他在信里称之为小妹的女孩。事实上在后来的两个星期中她从来没有在那个房间睡过一晚。她真正在那个房间睡觉是在五年以后,和一个比她年青的异国男人,那个男人当时是她的丈夫。
这一切听起来象是预谋,但她更相信是出于偶然。就如同十年来,到处流浪的她曾经写下过数十万字随风飘散的文字,但她从来没有写过关于二十岁冬天的一个字。直到最近她读了一本别人写的关于二十岁的书,她心潮澎湃整夜不眠,为了打发失眠的时光她终于写这个故事一样。
生活中充满了意想不到的偶然事件,不是吗?
那年她还是一个寄宿的学生,平时的零花钱全部送进了咖啡馆。她伏在咖啡馆的桌子上写诗,然后扔进邮筒寄走,等拿到汇款单的时候她再进咖啡馆。她的笔下常常出现“绿色的希望” 等诸如此类的句子,有好事的评论家分析“绿色” 象征着万物长青,故而同希望相连,实际上因为邮筒和汇款单都是绿色的,就那么简单。
她和他是在一个初秋的日子相识的。在一间有壁炉和枝形吊灯的大厅里,一个被称之为作协会议厅的地方。他是在会议开始之后悄悄进来的,坐在一个角落的位置。她注意到这一点是因为她对开会的事一贯心不在焉,而且,一个陌生的面孔总是容易让人浮想联翩的。
后来她知道,他就是那个写了一本开风气的书的作者。他是属于北方的,一如他的高大和被风沙磨砺过的脸。
他邀请她去喝一杯的理由恰恰是因为她没有象别人那样围着他问长问短。
他请她喝上了年份的干邑白兰地。这种昂贵的酒从此成为她的最爱,也成了她以后没有积蓄的理由之一。
喝酒以后他们居然在初秋的夜里走路走了三个钟头,他送她回家。他推着她的脚踏车,走得格外慢。好几次,她说不必送了,等一下你怎么回去,末班车已经开走了,夜宵车要等很久的。他要她不要去想这些。在三个钟头的谈话后他连连说,你是一个小怪物,我要写写你。她未置可否地笑笑。
接下来的几天他开着借来的汽车到学校的宿舍找她,来了两次她都不在。同宿舍的人说她神出鬼没,我行我素,没人知道她的行踪。她旷课的次数加起来足以开除十次,但她居然连一个处分都没收到,还拿奖学金,可能是她在外面发表的那些作品的缘故吧,有人这样对他说。她不清楚那些同学还对他说了什么。她只知道那辆汽车被议论了很久。
他们的再次见面是在他回去北方的前夜。她送了他一首诗,他读了之后说他觉得欠了她什么似的,她回答哪里,算是谢谢你的酒。她始终记得第一次喝干邑白兰地那热到肺腑的感觉。
此后四个月的时光不起涟漪。突然有一天她收到一张海外来的明信片,说我们一起写写那位失败的世界冠军如何?
于是那个冬天的晚上他们便踏进了那幢巍峨的大厦,开始了两个星期的创作假。这回她不用旷课,堂而皇之向学校请了假。
她仍然坚持这不是预谋,因为她坚信自己不会落入任何预谋的陷阱。在她之前曾经有无数的男人设下陷阱,她都轻而易举地跃过了。
他们在楼下的咖啡厅里喝咖啡,讨论着第二天的采访计划。在烛光摇曳的氛围里他们讲一些一点都不浪漫的话题,非常职业化。唯一优雅的是她吸烟的姿势。
接下来便是那句话的出现,那句成为她人生钥匙的话就这样自然而然地从他的嘴里吐出来。他所讲的其实是她早已感觉到的一种真实,这种真实从她还没有出生之前就弥漫在空气之中,这要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的许许多多故事,注定她要降生在一个不幸的家庭,在悲痛和苦难中长大,对恐惧的敏感又使她坚如磐石。只是一直没有人讲出来罢了,也没人能够讲得出,除了他,他是唯一的一个,然而经由他讲出来,实在还是一种残酷。
你是一个特别的人,你没有年青过就已经老了。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已经在他面前裸露了。别的都无关紧要。但这是一个悲惨的开始,也是她所期待的,或者说,是她别无选择无可奈何的事。只是,想到他也要跟着她一起经历这悲惨,她有类及无辜的感觉,于心不忍。
不过后来她才知道,这个探索到她的灵魂的男人,其实也已经老了。虽然他同她不同的是,他年青过,但只有那么短暂的一刻。我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他曾经伸出他带有伤痕的手腕平静地告诉她。
虽然旅馆的房间差不多都是千篇一律,但也许从那个时候起,她养成了喜欢在旅馆睡觉的习惯。她有很多习惯都是在那个二十岁的冬天养成的。比如她至今仍然保持的喝咖啡不放糖的习惯。比如她一直喜欢瘦高个的男人。她始终记得那骨头突出的膝盖令她的手无限温柔无限心酸的感觉。她还记得他将她永远冰凉的双足放到他那如琵琶一样的胸膛上取暖的情景。
她还第一次知道,一个男人也可以流这么多的眼泪,不为别的,只为她没有年青过就已经老了。
没有比绝望更真实的气氛在他们彼此的拥抱中存在。
只有一次,那是一个夕阳暮色的傍晚,他们从关闭了一整天的房间里走到了大街上。她说吃饭还早了点,他提议去看一场电影。于是他们置身在广大的人群里。好像是一部轰轰烈烈热热闹闹的美国片,铺天盖地的音响。他在黑暗中握着她的手,她的长长的指甲嵌在他的掌心里,他抚弄着她的手指,突然弄痛她了,但她没有拿回被他紧握的手。走出影院的时候他对她说,刚才我有年青的感觉,拨弄你手指的那刻,我的心抽搐着,那是初恋的体验。她没有说什么。
她从来不相信希望的神话。他们的障碍是他们自己。没有比他们两人更不合适了。他们向对方展示的是一颗支离破碎的心,他们只能在一起分享对方的痛苦,他们似乎享受这个。除此以外,他们还能做什么?
她一生最感激他的是他让她在二十岁的冬天毫不保留地面对自己衰老的真实。然后,她学会了在沧桑中享受人生。
他和她先后来到澳洲亦已经有很多年了。这同样是没有预谋地出于偶然,如同他们生活在不同的城市。他们在她生活的城市见过几次面,象老朋友似的自自然然,仿佛有契约似地,他们谈所有的话题唯独不谈他们的过去。每隔一年半载,他们偶尔也通一次电话,大致知道目前对方在做什么。
还有比这更美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