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鬼魂, 已经有几千几百岁, 当然具体的数字我不清楚, 只有阎罗知道. 我住在一座叫做终南山的山洞里, 比起表兄孙悟空的花果山, 我这儿乏善可陈, 简直像地狱, 唯一可以果腹的东西, 就是漫山遍野的果子. 果子味道甜美, 可是缺少卡路里, 它们把我变成一个白头髮, 白眉毛的鬼魂, 在我偶尔还阳时, 别人叫我白毛女.
还阳成为女人, 是我生命长河中所犯的最大错误, 至今它仍是一块伤疤, 硬硬地躺在我心深处, 不肯变软消失. 在阳间我遇到一些男人, 因着他们的缘故, 我成为一个传奇, 以致后人不断骚扰我的灵魂, 触痛我的伤疤.
公元一千六百年, 我被一个女人看中, 她是一个超级大国的领袖夫人, 号称红都女皇. 她与做主席的夫君关係不和, 性生活冷淡. 因为荷尔蒙失衡, 抑或是其他什么我不懂的原因, 她发动了一场运动, 把阳间的某些人打成牛鬼蛇神, 赶到阴间去, 而把阴间的鬼魂纷纷叫回阳间.
那段日子我们很忙, 特别是阎罗, 每天都要接待很多阳间的人, 听他们诉说各种离奇的故事. 我每天都要加班加点地忙活, 因为阎罗大殿里住不下, 我的山洞里也住满了这样的人. 我正纳罕我的救世军工作何时才能结束, 就在这时, 我被叫到人间去, 变成女人. 据说我们这批鬼进入演艺界的很多, 有的立即大红大紫起来. 我表兄孙悟空也去转了一圈, 演了不少卡通片, 回来之后一直洋洋得意, 以明星自居.
我的遭遇则不太好, 他们把我安置到一家很穷很破的人家, 那家人欠下巨债, 女主人已死去, 只剩下一个叫杨白劳的老头儿, 我当他的女儿, 叫喜儿. 我很不满意这样的安排, 但主席夫人十分跋扈, 她不喜欢我的美貌, 一定要我吃苦头. 实际上, 她让所有美丽的女人都吃了苦头.
我在阳间的工作是到处巡迴演出, 开头只演歌剧, 谁知越演越红, 别的剧种也请我去. 我于是又演起舞剧, 甚至京剧, 他们叫做样板戏, 总之我又嚐又跳, 十分劳碌.
另一件让我不太满意的安排是和大春谈恋爱. 当时穷苦佃农杨白劳欠下地主黄世仁的巨额地租, 无法偿还, 黄世仁提出可以由我去抵债. 我心中虽不情愿被当成一样东西, 推来抢去, 但是到黄世仁那裡改善一下生活还是好的, 不然岂不白来阳间一遭. 我吃了八辈子野果, 很想尝尝肉的滋味, 而且老穿着这条破裙子也招人笑话, 我爹杨白劳统共只给我买过一条红头绳, 黄世仁家则有的是绫罗绸缎. 可是, 主席夫人不同意, 她一定要我爱大春, 其实大春和我爹一般穷. 但是大春后来翻了身, 做了主人, 把我从破山洞裡接出去, 黄世仁却被枪毙了. 在人间我学会了很多道理, 知道贪小便宜要吃大亏, 所以我最后还是默认了这样的安排, 毕竟那会儿服从组织分配是一种美德.
我一直不知道, 大春算不算我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 我们恋爱, 不住山洞的日子, 我俩也在一起, 而且我按照要求, 表演各种情深意长的表情和动作, 也就是说在歌剧中我唱情歌, 在舞剧里我俩共跳双人舞. 每次我对我爹唱北风那个吹, 雪花那个飘, 雪花飘飘年来到------的时候, 我其实心里想的是大春.
大春对我也很好. 他除去穷, 没有什么其他缺点. 况且, 他罕见地英俊. 据说主席夫人很严格, 选遍天下美男子做大春. 我们阴间的牛鬼蛇神要不丑陋无比, 像我表兄孙悟空, 活像个毛猴子; 要不就凶神恶煞, 青面獠牙, 比如阎罗. 所以见到大春, 我有惊艳的感觉, 心中十分震盪. 要命的是, 他看我的时候总是含情脉脉, 令我的心融化, 觉得还是做女人好, 不想再回阴间去.
大雪纷飞, 花开花落的日子去了又来, 来了又去, 我和大春年复一年地恋爱, 我们的生活充满了诗情画意, 完全没有人间烟火气, 我俩都陶醉在浪漫的气氛里. 我觉得自己已变成一个恋爱专家, 非常非常地眷恋儿女情长, 眉来眼去. 人类的目光具有强磁力, 可以洞穿心灵, 融化坚冰, 而且还有很强的表现力, 一个人的喜怒哀乐都写在裡面, 瞬息万变. 我深深地受到迷惑, 这全是我们阴间所没有的. 我们那裡永远理性, 永远冰凉.
每次表演结束前, 我由衷地高喊我要活, 我要活, 我要活! 然后观众们就跟着喊口号, 打倒黄世仁! 解放杨白劳! 为喜儿报仇! 我很希望他们喊, 让喜儿, 大春结婚! 祝他们白头偕老! 早生贵子! 但是他们从来不喊这样的话, 我很失望.
我的失望源自一个很深的秘密, 这个秘密我对世人做了隐瞒. 直接的原因是它不容于主席夫人, 她是一个冰冷的女人, 只对权力有无穷的慾望. 而更深的原因则是羞耻.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我觉得我和大春的爱情中好像少点什么. 究竟少点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 我在跳舞的时候对此感受最深. 我和大春贴得很近, 隔着我千疮百孔的破裙子, 我仍可感觉到他身上紧绷的肌肉. 有时大春托起我, 我会感到一阵酸软和晕眩, 差点儿从他高举的手臂上摔下来. 这时大春严厉地瞪我一眼, 目光中充满了斥责. 我赶紧振作精神, 更加卖力地跳下去.
主席夫人规定的舞蹈都是些大腾跃, 小腾跃, 挺胸踢腿, 举臂向天等等刚硬的动作, 比起悟空翻觔斗毫不到哪去, 我和大春很少有身体上的接触. 但是我总能抓住时机一些小小的变动, 出奇不意地碰到大春, 比如说在旋转三十六圈之后扑的一声倒在他怀里, 单脚点地做青蛙跳的时候勐地拉住他的手. 大春很愤怒, 他训斥我平时不好好练功, 演出时淨出事故. 我很委屈, 但是拒不改正, 我不相信他是钢筋水泥等特殊材料做成的. 我到人间好些日子了, 可是还没有真正尝到做人, 特别是做女人的滋味, 很不甘心.
我们阴间有好些女鬼, 都是犯了那种错误而被判来的, 她们神秘得很, 不肯告诉我那件事, 当我白痴, 所以我决定趁这机会亲力亲为. 可是大春却报告给了上级, 上级又报告上级, 终于传到主席夫人耳朵里. 我受到严厉的处分, 痛不欲生, 可是却不怪大春, 他是那么纯洁的人, 岂能容忍我的歹念. 直到若干年后, 主席死去, 主席夫人朗当入狱, 我又碰到黄世仁, 才知道事情的真相. 从那时起, 我的心上结起第一块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