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千八百年, 我失业了.
此时的阳间, 发生了巨大的变动. 先是天崩地裂, 大地摇晃, 后是主席死去, 太阳殒落. 接着人们在一夜间纷纷抛弃以前他们所热衷的东西, 包括看我们的歌剧, 舞剧, 现代京剧演出. 因此我被打入冷宫, 整天无所事事, 寂寞难熬, 毕竟从前我是名角呀. 每天我都在城里瞎转悠, 经过城楼的时候, 居然看见主席像被摘了下来. 一群人在那激烈地辩论, 敌对的双方摩拳擦掌, 结果拥戴主席的一方终于取胜, 巨像又被挂回城楼上去.
我看了深觉滑稽, 他老人家不过去了我那里, 他觉得终于摆脱了歇斯底里的夫人, 正和阎罗谈得欢呢, 有什么好争的. 于是我从这群人身边走过, 轻轻哼起了小曲儿, 北风那个吹, 雪花那个飘, ------他们看到我, 全体愣住. 一会儿, 才有人高喊起来, 就像他们以前喊口号似的, 同声同调, 疯子! 疯子! 疯子! 我不理这些真疯子, 继续往前遛达, 齐腰的白髮飘散开来, 如一朵盛大的绽放的白菊花.
然后我走到了商业中心. 正是邻近过年时分, 大街上异常热闹繁华, 店舖全都装上了红绿灯, 血盆大口似的一闪一闪, 路上行人无不对我侧目, 因为数九寒天里, 我还穿着我那条穿隆的破裙子, 披散着白头髮.
我正踌躇着是不是去前边新开张的加利福尼亚牛肉面馆吃一碗牛肉面, 自失业至今, 我还没改变从前的生活习惯, 如今我真想尝尝肉的滋味. 看里边的人一个个都在据案大嚼, 我觉得口水涌动.
这时一个声音轻轻唤我, 喜儿. 我左右张望, 一下子找不到声音的来处, 以为自己疑心生暗鬼, 发迷症了. 可是那声音又叫, 喜儿. 这回我终于看清了, 有个人靠在汽车方向盘上, 冲我直眨眼睛. 我疑惑地走上前去, 在我的记忆里, 我并没有阔朋友. 那人微微一笑, 怎么, 不认识了, 咱们可是前世有缘, 冤家路窄呀!
我蹬蹬蹬倒退三步, 吸进一口冷气, 天! 原来是千刀万剐的黄世仁! 他脱下长袍马褂瓜皮帽, 如今身穿呢大衣, 手握方向盘了, 怪不得我一下子没认出来. 不过, 那常挂嘴角的冷笑依然没变. 你, 你不是被枪毙了吗? 我扑到汽车窗口厉声质问他. 因为太激动, 声音颤抖, 如歌剧里的花腔女高音.
黄世仁嘿嘿一笑, 不慌不忙地说, 所以我说咱们前世有缘呀. 你以为就准你回来, 不准我还阳吗? 告诉你, 我可是被平反了！所以阎罗让我回来, 还偿还了 所有的家产呢. 怎么样, 三十年河东, 三十年河西, 是吧? 你爹欠我的债还没还呢, 不过, 我可以念旧情, 以后再商量. 今日相逢不易, 我请你吃饭吧. 你是要吃野果斋呢, 还是牛肉面?
我想了想, 这样的混蛋居然也平反了, 我干吗还老掂记着旧社会, 一脸的苦大仇深, 我也要尝尝新鲜玩意儿, 于是斩钉截铁地说, 牛肉面. 黄世仁哈哈大笑, 这才是好姑娘, 来, 上车吧.
在加利福尼亚面馆里, 黄世仁让我穿上他的黑呢子大衣, 他说, 要不然, 服务员都得让姑奶奶你吓死. 有人冲着我俩猛吹口哨, 还有人挤眉弄眼, 原来这些都是黄世仁的朋友, 他们起哄黄世仁找了我这个新小蜜. 他们每个人身边都坐着个浓妆艳抹的女孩子, 烫着大波浪, 粘着假睫毛, 涂着深红的指甲, 手中还拿着一枝烟.
这些女孩子见了我全都扭过脸去翻白眼, 其中一位假惺惺地伸出手对我说, 来, 交个朋友, 我叫咪咪. 你的头髮在哪儿染的? 我诚惶诚恐答, 天生的. 咪咪冲一桌子人挤挤眼, 呵, 还假清高呢. 大伙儿一块儿又哄笑起来. 我没见过如此场面, 顿时如坐针毡, 看着黄世仁求救. 黄世仁却若无其事, 用象牙烟嘴抽着烟, 气定神闲.
事后黄世仁告诉我, 因为我太有型了, 白髮黑衣, 而且男大衣里配条烂白裙子, 时髦得直超国际名模, 那帮女孩子根本不是我对手, 所以特别嫉妒眼红. 黄世仁抚摸着我的白髮说, 喜儿, 你不知道你有多漂亮. 以前我就想要你抵债, 如今感谢新时代, 终于如愿以偿了. 我有的是钱, 我会让你过得好.
我正在失业, 还能说什么呢. 我想起以前想进黄世仁家穿绫罗绸缎的弘愿, 不禁哑然失笑. 如今我对绫罗绸缎已经失去兴趣, 非常恋饯我的破裙子. 跟着黄世仁的日子, 富裕而乏味, 夜半梦回, 我也会想起大春, 甚至把紧抱着我的黄世仁想像成大春. 热汗淋漓之际, 我想起的却是漫天大雪, 我和大春在雪花中旋转, 旋转, 不停地旋转------
我终于做了女人, 接受一个男人满满的侵犯, 它使我的身体绽放, 如一朵硕大的花蕾慢慢吐露花蕊. 谁都承认, 现在的喜儿, 已经很有点味道, 再也不是从前嚷嚷着我要活的白毛女. 然而这个男人并不是我山盟海誓的情人. 我禁不住轻唱, 北风那个吹, 雪花那个飘, 雪花飘飘年来到------
黄世仁终于察觉到了, 他愤怒地质问我, 你的魂呢, 哪去了? 我无言以对, 淌下泪来, 打湿枕畔飞散的白髮. 黄世仁点起一枝烟, 把烟圈吐到我脸上, 阴沉沉地说, 别以为我不知道, 你想他也没有用. 你以为他恋着你, 他跟主席夫人是什么关係, 你知道吗? 你不过是个替身罢了, 替别人唱, 替别人跳, 替别人恋爱, 还臭美呢. 我霍地抬起身子, 黄世仁, 你别血口喷人! 照你那么说, 那吴清华, 李铁梅呢?
黄世仁把我一把按回枕头上, 慢悠悠地接着吐烟圈, 她们当然和你一样, 都是替身, 傻妞儿. 男人有钱可以买到女人, 就像我和你. 女人有权, 一样可以买到男人, 懂了吗?
我颓然不能动弹, 什么也说不出来. 就在此刻, 我的心中结起第二块伤疤, 我开始憎恨人间, 我觉得这裡有时比地狱还要冰冷. 我要走.
公元一千九百年, 我和黄世仁分了手, 来到南半球.
开始的时候, 黄世仁想把我一脚踢出门就算了, 反正他有的是小蜜, 走了我一个, 自有后来人. 可是我爹欠的那些债救了我.
我爹也被打发回阳间, 当了乡镇企业的厂长. 阎罗着他努力生产, 以便早日还清债务. 黄世仁听说他回来了, 曾经上门讨债, 可是那会儿正值乡镇企业不太景气, 我爹焦头烂额, 脾气很差, 火气特大, 冲着黄世仁叫嚷, 要钱没有, 要命一条! 大不了再回去.
黄世仁只好再借给了一点儿, 不然怎么挣得回来. 黄世仁家的那些土地, 有不少已经被开发成工业发展区, 盖起了高楼大厦, 他已变成一个不折不扣的大款. 最后黄世仁不得已给了我一笔款子, 按流行的说法叫分手费. 我用它当学费, 随着出国大逃亡的人潮, 来到南半球的袋鼠国.
据说有些小蜜想效彷我, 向黄世仁讹钱, 被黄世仁暴喝, 滚! 你以为你是谁? 喜儿她是前世的缘分, 你有吗? ! 黄世仁虽被平反了, 但恶霸地主的德行老也改不了. 我今世不想再见到他.
袋鼠国的生活并不像我想像得那么好. 我没上过学, 二十六个字母也认不全, 除了演我那出戏, 什么也不会做. 我曾到俱乐部里驻唱, 可是唱不了多久, 就不了了之. 人们说我唱的东西太过时, 我那招牌打扮也太吓人. 有人说得更难听, 过了气的明星, 还不快嫁人, 出来丢人现眼. 好赖我还有点钱, 勉勉强强地维持着日子. 后来英语学校的老师建议我去模特经纪所登记, 说不定有人会用东方模特, 我的外型在西方人眼里还是很有特色的, 他们叫我东方的仙黛瑞拉.
人人都说这里是阳光灿烂的地方, 可是阳光并不总照到我头上. 我的日子沉沉浮浮, 一晃经年. 唯一的长进是英语, 我已经说得颇为流利. 我表兄孙悟空也在练习盈语, 他说要到好莱坞去发展. 他们已经拍了花木兰, 接下来就该轮到他了. 阎罗很不满意, 竭力维持着冥府地体统. 我做不定职模特, 又交上了两三个男友, 东方人, 西方人都有.
滑稽的是, 和东方人在一起的时候, 他们让我把头髮染成金色或是红色, 因为谁也不愿意和一个看上去白髮苍苍的老太婆在一起. 和西方人在一起的时候, 他们又让我染回黑色, 他们认为只有直长的黑髮才能体现神秘的东方古典美. 好在我不需要改名字, 西方人也有叫喜儿的, 感谢英明的主席夫人, 我的名字谁叫都能朗朗上口. 我忙着把头髮染来染去, 直到有一天, 我突然感到厌倦. 我离开所有人, 在一间小阁楼裡独居, 让长髮恢复旧观, 重新穿起我的破裙子. 我不想再为任何人修饰改变自己, 我甚至想回到我的山洞里去, 那里寂寞清凉, 我可以沉睡安息.
就在此时, 我遇到约翰.
我在模特学校进修, 休息的时候就到楼下地咖啡厅裡喝咖啡. 有人端着一杯卡波其诺来到我身边, 问, 我可以坐这儿吗? 我抬起头来, 来人是个白髮红颜的男人, 灰蓝色的眼睛透出慧诘. 他穿着整齐的深色西装, 雪白的衬衫领. 我看看四周, 有的是空座位. 但是鬼使神差地, 我说, 请.
那人坐下, 开口, 我叫约翰, 你叫什么? 东方的仙黛瑞拉?
我说, 不, 我叫喜儿, 是模特.
约翰说, 你的头髮很特别.
又来了, 我憎恨别人老这么说. 于是反击, 如果你指的是白色的话, 或许. 不过, 你也一样.
约翰哈哈大笑, 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你真有意思, 我还以为东方人很敬老.
我继续抢白, 对, 还爱幼.
约翰接着问, 你曾为帕尔玛拍照? 帕尔玛是一个设计师的名字, 我曾为她宣传过东方丝绸系列, 拍了一辑硬照. 看来这老家伙是同道中人.
我说, 只穿了一次旗袍, 你怎么知道?
约翰说, 我在帕尔玛处看到.
废话.
约翰又说, 你很有意思. 想不想工作?
这人怎么淨说废话. 我没好气地说, 是是是, 我还想扬名世界呢.
约翰拍拍我的手说, 你会的. 说完, 他道歉离去, 临走对我挤了一下眼睛. 接着, 一个金髮小子挤过来搭讪, 嗨, 妞儿, 你的头髮! 我二话没说, 扭头走出咖啡厅. 他们一定以为我是崩克.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很快. 偶尔我会想起那个鹤髮童颜的人, 他的白衬衫白牙齿真是好看, 我再也没有见过这么洁白的东西. 可是我并没有时间胡思乱想, 我的运气开始奇好. 本地服装*乡村小路*要招广告模特, 我去试了试, 原以为是陪太子读书, 他们只要金髮女郎, 没想到过五关斩六将之后, 我居然赢得一纸合同, 公司着我去签约. 我推开大厦顶楼最大的办公室的凋花玻璃门, 即刻看到一头花白的头髮. 我的心中绽放出朵朵玫瑰, 居然腼腆起来, 原来是你. 约翰笑意深浓, 无比宽慰, 我们又见面了.
约翰和我成为朋友. 我在*乡村小路*的工作相当成功, 本来*乡村小路*的衣服太具本地特色, 沉重而又略有点土气, 但我飞扬透明的白髮改变了部分服装的形象. 后来他们乾脆搞了一辑中国水彩画海报, 弃模特而用大写意. 约翰把*乡村小路*拓展到亚洲的每个角落. 我们越来越频繁地见到对方, 在谁也不外出公干的日子, 每週固定吃午饭喝咖啡. 有一次约翰问我, 听说你们把我们叫做鬼, 是吗?
我脱口而出, 我也是鬼, 我俩一样.
他轻轻拉起我的长髮, 对, 你是白毛鬼. 记住在午夜十二点之前, 一定要回家. 我知道他指的是仙黛瑞拉, 于是问, 灰姑娘也是鬼吗?
约翰答, 可以这麽说, 美丽的姑娘都是鬼, 她们遗害人类无穷.
更多的时候, 我们不说话, 只是互相对望着, 自离开舞台和大春之后, 我又一次融化在温柔的目光里.
阳光普照的日子裡, 人们突然兴起世纪末情怀. 无数古董被重新发掘出来, 成为最时髦的东西. 大家几乎是在一夜间一致发现, 我原来演的那出戏是何其出色的伟大艺术杰作, 他们决定重新排演. 我仍是想当然的不二人选, 即使培养接班人, 也需要大量时间和心血, 而我早已千锤百鍊, 炉火纯青, 因此担起世界性巡迴演出的重担. 在歌剧院演出的时候, 约翰成为我们的独家赞. 我们连演五场, 在每场演出中, 我的目光永恆地穿越整个剧场, 追逐一头花白的头髮.
在离开此地, 到海外巡迴演出的时候, 我收到一枚小小的鑽戒, 附有一张卡片, 卡片上粗黑的墨笔写着: 你是否愿意在午夜十二点之前回家? 然后是龙飞凤舞的签名. 我安详地戴上它, 我终于要完成我做女人的全部使命了.
可是阳光, 阳光并不总是照耀我, 她别过脸去. 当我欢欢喜喜从大洋彼岸回来, 看到的却是向海的墓塚. 陪同我的有他的医生和律师. 他们告诉我, 是突发的心脏病夺走了一个令人尊敬的生命.
我悲痛欲绝, 披头散髮, 上穷碧落下黄泉, 一路狂奔回冥府, 跪在阎罗大殿里声泪俱下. 可是阎罗说, 他的名字不在本府, 在上帝处, 我无能为力, 爱莫能助. 你的劫数还未到, 请速返阳间, 走吧, 走!
没有人的时候, 我回到墓地, 掏出戒子, 深埋在土里. 风扬起我的萧萧白髮, 蓦然间, 我以为天上飘起鹅毛大雪. 北风那个吹, 雪花那个飘, 雪花那个飘飘, 年来到------
我簌簌地簌簌地淌下大滴大滴的眼泪, 心中结起万箭钻心异常痛楚的伤疤. 东方的仙黛瑞拉, 没能踏上红地毯. 在我的生命长河中, 注定做不成完全的女人, 我始终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孤寂的鬼魂.
北风那个吹, 雪花那个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