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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中篇

翩然入梦的女人(3)
作者:熊哲宏  发布日期:2012-08-13 02:00:00  浏览次数:2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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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李冰一起走出教学楼的当儿,常识相顿觉眼前的景象与过去不一样了,他那发自深心的幸福感,宛如刚举行完婚礼的新郎手挽红润羞赧的新娘步出教堂那般。就在要步入热毒的阳光照射的那一刻,李冰笑盈盈又娇滴滴地把她淡紫色的小阳伞向他倾过来,同时伴随一股少女特有的沁着溪流的凉意在他周身环绕。他觉得这三十七八度的大热天,竟然一点都不热!
到了校南门,常识相拦住一辆出租车,拉开后车门,像绅士般的风度深打一躬,请李冰先进去。待她坐稳之后,他才既礼貌又娴雅地钻了进去。本来学校附近就有不错的餐馆,但常识相觉得今天招待李冰,已经档次不够了。他要走远点,要去全市他认为最好的高档餐厅。这是他前天晚上就想好了的。
       常识相这样做,正是基于他自己的某种心理学研究成果。他曾花过很长时间做实验,并将所得到的数据上升到理论(至少是作为他“两性欺骗心理学”中的一个方面)。其大致意思是说,一个男人若是看上了一个女人,那么第一次接近她(注意,是“第一次”!),有一个最佳方式,那就是请她在高档餐厅吃饭。这是因为,如果你随便送她一个什么小礼物,或是请她在档次较差的地方吃饭,她就会觉得你没怎么在乎她,或小觑了她;但如果你一开始就给她送高级礼物,像钻石玛瑙什么的,就有可能遇上以色骗钱的女人,那么你所付出的代价就会太大。因此常识相的理论预测:请她在高档饭店吃饭,不失为一个好策略。这样既不会让她觉得你的诚意不够,你又不会受到色诱女人的欺骗。
       出租车在二环高架上飞驰,常识相那颗悬着的渴望之心,仿佛也随之在高架的档音壁上翻滚、激荡。他那原本五指煞开撑在白色帆布坐垫上的左手,渐渐地感觉有一丝丝温润的热气,在娇柔地袭过来,飘移过来,并越来越近。霍然间,他的左手猛一震颤,仿佛被突如其来的电击打中一般。但这一震颤的时间极短,短得几乎不超过二分之一秒,就极为驯顺地安静下来了,因为他骨节短矬的手,随即触及到了一片带有青春期特有的黏糊的柔嫩感——李冰的大腿已经紧贴在他的手背上了。他顿感他的手冰凉冰凉!也许不是他的手真的冰冷,而是在一片天鹅绒般温暾舒适之感下的一种比较效应。他的手一动不动,一动也不敢动!就这么紧挨着吧,就这么腴贴着吧!这种感觉好极了,真的好极了,尽管他因受宠若惊——宛如带着飓风般的呼号劈面向他打来的福气——而过于紧张,他几乎品尝不出什么销魂的味道……
        约二十分钟后,在一簇高楼毗连的豪华休闲广场前,常识相和李冰下了车。他带着她,不是从正面广场进去,而是绕了个半圈的弯子,来到休闲广场的后面。这里却全是另一番景象。一条水质还算清澈的河渠从这里呈“Д字型蜿蜒流过,一家名为“盘湾情缘”的三层楼餐馆,就刚好在这河渠的拐角处构成一潭回流的地方矗立着。在这潭回流的岸边,修得有供人们游玩和憩息的木制长廊。走过这道长廓,就到了这家餐馆的门口。
        就在蹬上铺有大红地毯、两旁布满以玫瑰、百合、郁金香为主的一盆盆鲜花的台阶时,常识相像是得到爱神的召感,小心地,然却是勇敢地,偷偷一把抓起李冰的手。这一大胆的动作,是他方才在出租车里就设计好了的。他想,既然李冰能主动把身子向他靠得那么近,那握一下她的手应该不会被拒绝。再说,这一手拉手的动作,在旁人看来,就如同父亲牵着女儿的手,如同德高望重的老师牵着得意门生的手,都是再自然不过的。无论如何,总不至于是像大阔佬攥着小蜜的手吧?因为我怎么看都不像个包小蜜的款爷。
        到底不愧为洞察女人心思的心理学家,李冰不仅没丝毫不愿意,而且常识相还隐约体察到,当他的手正想要满足欲望时,那只纤手仿佛就灵犀般地移过来了。那配合之默契,简直是天造地合!常识相不禁心花怒放。当他俩肩并肩跨进迎宾小姐开启的大门时,常识相竟然是眉飞色舞般地拉着她的手摇晃、飘荡起来了。
        迎宾小姐领着他俩上二楼。常识相走在最后面,脚踏在弧旋状弯曲的草绿色玻璃楼梯上,眼下的人工喷泉那五彩缤纷的水花和各色鹅卵石令他头晕目眩,而李冰那向后翘起的硕丰臀部和白嫩的大腿,几乎就要撞在他的脑门子上。他心旌荡漾之际,又觉得眼前一片雾濛。他差点儿没踩空,要不然他准会掉下楼梯的。
      二楼的过道颇为讲究,呈曲径通幽般的“»”状,光线微暗,加之从楼顶上传来恍若天籁之轻音乐的烘托,给人以迈入了纯然清一、晶莹剔透的天堂之感。常识相那沸腾的胸间顿时涌出了一股爱情之圣徒的崇高感,仿佛他的灵魂已然得到了神圣的提炼!
       这是一个刚好面朝河渠的回流深潭处的豪华小包间,是专为情侣二人使用而设计的,其基本格调或主旋律是浪漫,再浪漫!常识相曾到这家餐馆来过一次,当时好像是在一个很大的包间,他没怎么在意。可今天,他的体验就大不一样了。似乎这里的一切都溢满了柔情和蜜意。你看那墙壁,清一色的软包装,淡紫色的皮面依稀呈现的是郁金香的图案,不禁令他产生浮想联翩的遐想:郁金香那厚实丰腴的六片对称性花瓣,既洋溢着漫不经心的诗意,又恍若流露出一缕缕微妙惬意的性感。他甚至想起了普鲁斯特的嗜好——斯万夫人奥黛特的服饰的颜色大多为淡紫色,阿尔贝蒂娜的手也是淡紫色……
        摆着两付餐具的洁白餐桌的中央,有一个金黄色烛台,一根浅紫色蜡烛杵立其上。还有一个大红色镶金边的秀长小花瓶,插着三支红、黄、白颜色不同的玫瑰。常识相甚为满意地坐下,拿过菜谱准备点菜。他睃过一眼之后,递给李冰用真诚的眼神说,“还是……你来点吧。好不好?点你最喜欢吃的。不要客气,只管点好的。”李冰说她不会点菜,还是老师点吧。“我也不会点。平时都是别人请我,我只管吃……呃……今儿个还是你点吧,点你们年轻人喜欢吃的东西。凡是你喜欢吃的,我都喜欢。这样……可以了吧?”李冰也就不再推辞。只见她娴熟地翻动着制作精美的菜谱,敲定某个菜就易如反掌那样毫不犹豫。好像没几下子就点好了。可她到底点了些什么菜,常识相根本没在意,他的眼睛完全沉醉于李冰那低垂搜寻的眉宇、那不时地轻咂一下的朱唇(当看到一个她中意的菜时)、那一页页翻过菜谱的素手那里去了。
        常识相呷了一口杭白菊茶。忽地想到要问什么了。
       “李冰,你……今年多大啦?”一泓情人般关切的慈爱声波传向对面。
       “十九,十九岁了。嘿嘿,前不久刚满的。”一道娇气而又不失矜持的少女声息,从对面飘忽过来。
       “你是哪儿人,来这里多长时间啦?”听起来颇像是在查户口,但却是必要的。
        “我是芜湖人……”。一个白皙瘦削面孔的英俊小伙子端上了几碟凉拌菜。好家伙!冰镇三纹鱼(附有芥沫)、醋汁呛活虾、海蜇丝、潮州鹅掌、酱汁鲜黄瓜。李冰向侍者投去了甜甜动人的一瞥(常识相没有看见)。“我家就在离芜湖市不远的县城的一个小镇上。常老师,您去过芜湖吗?那里变化可大哪……”。常识相说他没去过。“市中心新修了一个豪华型文化体闲广场,可大啦!特别是晚上的夜景,我看比上海的外滩差不了多少。您既然没去过,那什么时候我带您去看看。”他说好的,以后有的是机会。他又问“你爸妈干什么工作?他们过得还好吗?”“我爸在外面做生意,做钢材生意,唔,好像是倒卖旧钢材。”“赚钱吗?”“还……行吧。开始还不错,多少赚了点。可最近……最近我爸好像说又亏了……”“不要紧。做买卖嘛,总归有赚有赔的。你妈呢。”“我妈在家。她在家当家庭主妇,拉扯我们姐弟仨。我是老大……”。李冰边说边啃着鹅掌。她双手带着薄膜透明手套,那里面修长的纤纤手指显得更粉白和娇嫩了。 “嗯,还有一个弟弟,在读高中。有个妹,读初中。”她一迭连声地说,时而俏皮地噘一下沾着红宝石色葡萄酒的闪亮的嘴唇。
        “你干吗……要出来呢?你这么小,咋的就不读书了哩。”常识相问出了他最关心的问题,也是令他最喟叹可惜的事情。
         “为了减轻家里负担呗……”。男侍者开始上热菜了。先上来的是酥炸金枪鱼,接着是鲍鱼煲汤。“我本来高中成绩不错,我爸妈也寄予我很大的希望。可我……怎么说嘞……我的命不好,真的不好。我连续两次高考,去年第二次考得比前年还差。于是我……唉,只好放弃……”。说到这里,李冰的眼睛在浓黑眉毛下低垂着,宽宽的眉宇间泛出一丝淡淡的阴郁和无奈之感,好像在想着什么颇有点儿沉重的心事。常识相禁不住怜悯她起来。安慰她说没事,别忘了吃饭。“……后来,我就想出来打工,到大上海来闯一闯。去年底我就来了。可是我没有门路,就只好到发廊干理发的活。换了好几家,干了五个月吧,可越干越没劲。后来,有人说我歌唱得不错,干吗不去夜总会当歌手?可我还是没有门道,大的夜总会,好的K歌厅,哪能要我这样的没文凭的人呀?就只好在现在的这家歌厅里干。” “干了多久了?”他随意问了下。“总共……也就只干了一个多月。唉……我要是有一张文凭就好了……”。李冰边叹息边使劲嚼着一片鲍鱼。常识相随之嗫嚅着,“呃……会有的,你以后会有的,只要你喜欢学习。你要想闯上海滩,一要生存,二要发展……发展才是硬道理嘛。”李冰的眼睛一亮问,“您说,我怎么样生存,又咋的发展?”他说生存嘛,就是先找个活干,养活自己;发展呢,就是要读书,要有文凭,要不断地提升自己的适应能力……
         常识相又像在课堂上那样谆谆教诲起来。李冰不知是听还是没听,只顾埋头喝着鲍鱼汤。忽地,她想起了一件事。“常老师,您说我怎么样才能报上心理咨询师班的名呢?您不是说,要有大专文凭才能报的吗?”
         常识相脑海中突然冒出了个主意,恍若那一直幽闭的大脑深处霍地电光一闪:何不办一张假文凭哩!反正也就是报名时用一用,走走过场。报咨询师班不像报考夜大或网络学院的本科,那得真文凭才行。报咨询师,造点假也不犯法。如果怕露陷,我可以替她去报名。反正管这事的人是我的同事,又是好朋友,他才不会看那文凭是真还是假哩……
         常识相一拍他那秃亮的大脑袋,不禁为自己的新发现喜形于色,他的兴奋之情宛如上帝为他打开了通往未来的新生活的一扇窗。偶尔犯点禁忌又有何妨!况且是为了挽救这不幸沦落的天仙般的少女。一股天降大任于斯焉的使命感,又一次袭上了心头。
        这时,最后一道压轴菜鱼翅羹上来了。每人一份。赭色的精致小汤砵,架在一个与之配套的小罐子上,罐内燃烧着一支白色小蜡烛,起着给汤砵加温或保温的作用。在这浪漫温馨的时刻,嘴里品着鱼翅羹,凝望谛视着绝色美女,常识相仿佛感到,他活了大半辈子的意义,全都凝缩在此时销魂撼魄的一刻了。
        常识相建议,明天李冰就回老家一趟,要他爸找关系,尽快弄张大专文凭来。时间紧迫,因为暑假新一轮咨询师培训班就要开班了。李冰先是吱唔了一下,但还是答应了。她说明儿个一早她就走,估计三天就够了,也就是她最迟星期三晚上就能回来。他们约定,星期四上午十点在常识相工作室见面。常识相心想,等假文凭一到,他即刻就去给李冰报名,培训费为九千五百元,他准备从他少得可怜的课题经费中开支。
       这顿饭吃了两个小时,已经七点半了。李冰说她八点钟要上班,该走了。可常识相还不想走。在他的心理时间中,这钟表时间的两小时,就他生命的意义来说,不过就是区区的两分钟而已。他说是不是今晚请个假?李冰不同意,她坚持要上班,说是“临时请假要扣工资”。常识相只好怏怏不乐地同意走了……
        顺便说一下。这一顿饭,花去了常识相八百五十六元柒角整。用现金支付。
 
 
        余下的三天,也许是常识相平生以来最难熬的日子。确准说,这三天,是他既情欲骚动又理智压抑、既充满希望又把握不定的三天!
        这难熬最突出的表征,就是李冰的倩影总是挥之不去,无论白天、黑夜,还是睡梦或梦魇中。白天,他宁可呆在工作室,偶尔也在他的小型实验室里发楞一阵子,尽管学校已经放假,他的研究生们一个都不在(也许是他不自觉地把他们都打发走了)。晚上,特别是当他躺在床上,那可就要受罪了——要说呀,一种甜蜜而又折磨的受罪:失眠、焦灼、痛苦、呻吟、咸涩等种种的“消极情绪”(借用他常使用的一个心理学术语),冷不丁地就会涌现在他的心海。
        先说甜蜜吧。人躺在床上,总是一种飘浮在云里雾中的感觉,他的身体恍若就比梦中的一片柳叶儿还轻,飘啊,飘!依稀仿佛就那么飘到了那男女自由欢爱的瑰丽天堂。这甜蜜的主题,当然还是聚焦在与李冰共进晚餐以及返回送她上夜班的那一幕上。
         晚餐上,天虽还没黑,可房顶上投射下的粉红色柔光,与蜡烛袅袅的黄色微光交融在一起,映照在她楚楚动人的嫣红脸颊上。他怀想起她那含情脉脉的表情。他甚至动用了他的记忆理论与技巧,通过想象性地构筑李冰在他大脑中铭刻的种种意象,来证明——至少是表明——她对他的含情脉脉:她那因害羞而垂下的亮泽的睫毛,那微微发颤的小巧鼻孔,那轻轻地咬着的肉嘟嘟的下嘴唇,还有……还有,不都是她在抑制着、躲闪着自己的各种强烈情感的“外部表征”(这又是他常用的一个专业词汇)吗?
         他回想起,啊!那一刻,就如同刚刚发生的一样。在他俩步下餐馆门口的台阶时,李冰像是她那晶亮的高跟凉鞋踩空了一脚,突地向前打了个趔趄,常识相赶紧扶她,他的手掌一下子碰触在了她那抖颤颤的胸乳上……天啦!那软绵、娇嫩、温热的一团肉感啊,仿佛此刻正经由他的手心穿越整个手臂,而直达他的心脏深处,致使心脏的体温霎时上升到360度,博动的频率高达180下……
         老婆的鼾声从床那头像喧嚣的浪击声,一轮又一轮袭来。常识相禁不住把他幻想中构筑的李冰的少女乳房意象与老婆的乳房相比较。天地良心!常识相这辈子压根儿就没见过少女乳房是什么样儿的。他没有福楼拜那么幸运。人家福楼拜15岁时,就在特鲁维尔海滩上目睹过26岁的施莱辛格夫人的乳房,所以他才能够在《一个疯子的回忆》中写下那些赞美乳房的篇章。什么“既圆润又丰满,褐色的皮肤”啦,“那细嫩皮肤底下淡蓝色的血管”啦,“好一个令人心旷神怡的乳房!”啦,“好想用眼睛去吞噬,好想去摸一下!”啦……可常识相开天辟地头一回看到乳房的时候,这已经是33岁妇人的乳房了——他老婆的乳房。这在他此刻的脑屏中倒是蛮清晰的:像个山东鸭梨,形容得更形象点(也更准确点),犹如一滴悬垂的大水珠,逐渐地拉长,耷拉着下垂。他依稀记得,在新婚之夜,新娘的乳房看起来就像一个瓠瓜,松松垮垮地悬挂在胸口上,手摸起来,就感觉像是泥瓦匠在墙壁上揉稀泥巴。不过,没有比较就没有鉴别。他常识相以为所有女人的乳房大都这样。
       可那个晚上,上苍慷慨地赐予他的那李冰胸前的触碰啊!那柔和、滑嫩、温暾的一团啊!仿佛石破天惊地叩醒了他那远古男性祖先遗传给他的对硕大丰腴乳房的嗜好。也许正是因为这种“嗜好”从潜意识上升到意识——如果弗洛伊德说得对的话,虽说他此刻构筑少女乳房的意象,颇有点差强人意,但他毕竟还是势所必然地“构筑”起来了。
         他的思绪还在拉远,拉长,宛如一轮明月在晴朗的夜空下慷慨地拓展它的清辉。仿佛受到神灵的召唤,这两次与李冰交往的细节,又纷纷从他大脑各个黝黑的角落蹦跳出来了……
        在常识相送李冰上夜班的出租车上,她坐着比来的时候靠他更近了。她的右肩和大臂,几乎汗津津地黏贴在了他的肩臂上,由此引发他的上身一阵阵的战栗。他惊讶地发现——完全是超出“专业发现”之外的发现,他当下的想象性回忆,竟然是如此的栩栩如生,以致那天在车上的那阵战栗所产生的心理效应,竟然一直延续到此刻:她那线条平滑、圆润隆起的肩膀,给予他的是滑爽细嫩、质地悠柔之感。这“……之感”,正是先前心理效应的延续。在他过去的研究中,他几乎不曾想过要把“回忆”和“想象”联系在一起,或以为在回忆中想象力的作用不大。可今天,是李冰教会了他,呵呵,在回忆中加强想象的作用竟会使人产生爱情!这么说,心理学中回忆和想象之关系的理论,得重新修改哦。
       常识相仍然在床上辗转反侧。他那想象性地构筑的各种意象,宛如海浪撞击礁石那般在他脑海里激荡。是啊,李冰那青春期野性的迷人肉体所散发的热温和气韵,唤醒了他那中年男人沉睡的、久违了的种种本能和欲望。而这本能和欲望,则因想象力的作用而在他的躯体内被强化。他不时又萌生出一股得意之悦:他的想象力还没有退化!这可能得归功于他本科阶段的文学训练。他时而又似乎产生了这样一种幻觉:伴随着他对李冰肉体的想象性欲望,他的爱情似乎就在想象——甚或幻想——的范围内,发育着,并“成熟”起来……
        偶尔,蓦地一下,常识相也会意识到他受骗的可能性:李冰真的会爱我吗?或者退一步说,她是真的崇拜我吗?作为两性欺骗专家,他太懂得男女之间的相互欺骗意味着什么了。在他著的那本《两性欺骗心理学》中,他甚至引用了一位西方进化心理学家的名言:“在进化过程中,男女无休止地上演着欺骗与反欺骗的竞赛,而我们现代人所体验到的,仅仅是另一次循环而已。当欺骗的手段越来越精妙和优雅时,反欺骗的能力也变得越来越敏锐。”他还在书的扉页上,写着古希腊哲学家的箴言:“爱欲既最强烈,又最诡计多端。”
        常识相毕竟是成熟的中年人。他的理智多少在起作用。他知道男人有一个先天的缺陷:狂热的恋慕会导致男人的谵妄状态;而谵妄状态弄得不好,就会导致男人的自我毁灭。是呀,当下此刻的我,是不是处于谵妄状态中?他忽而猛然觉得是像那么回事儿,但立马又寻找根据加以否认。
       真的像那么回事儿吗?是的,有可能的。他想起了荣格。按荣格的理论,他自忖正处在枝节横生的人生阶段上——所谓“中年危机”嘛。他年过四十后,虽然时常跟学生讲中年危机的理论,但他并没有把这个问题跟自己联系起来,仿佛这事儿离他就像老人退休的事情那般,还相当遥远。可此刻,当自己的欲望开始指向年轻貌美的李冰的时候,他倒觉得浑身一下子轻松了起来,因为他可以用这个理论为自己的欲望和行为——背叛妻子——辩护。我人到中年,功成名就,已到了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的人生得意阶段。可人生——特别是人到中年——的悖论在于,当你说“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的时候,没准儿正是你有什么东西最匮乏的时候。这最匮乏的东西,端的不是物质性的东西,必定是精神性的东西;而这精神性的东西,显然不是一般的知识、文化、娱乐等诸如此类,而是情感性的东西;但这情感,不是一般的情绪之类,而只能是最高级、最伟大、最浪漫的激情——爱情。
       常识相的意识渐渐集中了:我现在最匮乏的是爱情。真是天意啊!如果不是李冰的出现,我做梦都想不到这一点。是她,宛如夜空中的一颗启明星,照亮了我那晦暗的自我,又有如这漫长慵懒的夏日的一道清风,开启了我长期禁闭的爱情心扉……常识相越想越激动,越想越觉得这爱情的到来既自然,又合理。就这样,他脑海中刚刚浮现的有可能受骗的“意识”,就犹如脑海的边际悬挂的一道五彩缤纷的长虹,昙花一现般的隐没了。
       老婆的鼾声终于休眠了。这卧室里,现在只有他那骚动的心,仍然在怦怦地跳;只有那无尽的夜,在远处含笑地颤动……
 
原载《鸭绿江》文学月刊2012年第1期下半月版,第24—4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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