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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中篇

翩然入梦的女人(5)
作者:熊哲宏  发布日期:2012-08-13 02:00:00  浏览次数:3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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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正如常识相所想象的那样,昨晚在空调状态下,李冰确实睡得安稳舒适多了。可九点半时的一阵手机铃声,又把她给搅烦了:常识相打电话要她十点去他工作室。
       “这个……不识相的秃驴!还么子常……识相咧。我看他一点儿也不识相!”李冰随关机随咕哝一句。她一想起常识相恰如天花板一般迟钝的脸,那绝对是很不起眼的眼睛和嘴唇,她就觉得没劲。而更没劲的,是他那穷酸相!是不是中国的教授都这样?购物都得用区区可怜的现金?连昨天买空调,他居然还是掏现金,而且还死死盯着,生怕收银员少了他的几个子儿。看那大老板,那真正的大款,掏出的是光亮的皮夹子,里面那一排排各类银行卡金光耀眼,随便勾出一张,潇洒地在读卡机上一挥,啧,那才叫气派!那才叫有钱!
       去,还是不去?那傻不啦叽的教授真的是对我有意思。再搞点钱儿绝对没问题。不过……我看他也怪可怜的,是个好人哟,那就不用多宰他了。既然他要我去,就去最后一次吧。再弄台我急需的手提电脑,就拜拜啦……
        今天怎么穿?她思忖了一会儿,忽地计上心来。换上了一条酱紫色真丝绸长裙。小圆领,几乎只露出脖子。肩袖恰到好处地遮住了腋下。裙子的下摆至膝盖处。
        当常识相打开工作室门时,李冰正婷婷玉立用她那粉盈盈的脸蛋儿冲他笑哪。他醉迷迷地望着她。昨天她那隐约的黑眼圈儿、那点儿慵困的神情,也许在昨夜空调的抚慰下已荡然无存了。她那白皙的双颊在黄褐色短发的映衬下,透出一种宛如女王般的冷峻高雅的非凡气宇。常识相甚至觉得,也许是因为她接受了他的恩惠,而变得比昨天更乖觉了——脸上泛起的一股甜蜜而少女气的羞涩,使她看上去犹如暮天粲然的明珠那般姣好!
         常识相猛地一把拉起她的右手,在她进门的一瞬间顺势将她拥入怀中……但这一幕,并没有发生。在他的躯体占有女人的本能动作即将爆发的千分之一秒,他的意志力让它嘎然而止!李冰像一只胸部鼓鼓的酱紫鸽子翩跹而入,然后又坐在电脑前打她的字了(仿佛这是她惟一的电脑技能)。常识相拿起一颗费列罗巧克力,先将那金黄锡铂纸包裹的巧克力圆球,与像伞帽盖似的起波纹褶绉的棕褐色纸盆儿分开,再打开锡铂纸,又将那像皮刺似的向外戳的巧克力,放入纸盆儿里。右手的指尖儿托起,疼爱呵护般的给李冰递过去。她则低垂眼眉,将她那熟透了的樱桃般嘴唇送过来,双唇嘬成一个圆圈儿,先伸出桃红色的舌尖添了添,然后再轻轻地抿住巧克力球……常识相就这样,一颗一颗地托起巧克力球喂她。每喂她一颗,就像是他为她托起了一颗星球;而他把自己,就当作专门为她托住星球的恩人。
       话题自然谈到了李冰童年的时光。不经意间,常识相瞥见了李冰左手腕内侧的动脉血管处,那蜜黄色细嫩的皮肤上有四五道深浅不一的褐色划痕。他惊讶先前怎么没有发现?他可是仔细鉴赏过李冰在键盘上打字的纤手哩。便问她这是怎么弄的?李冰的脸色倏地一下阴沉下来,不一会儿,眼里就噙满了萤火虫般的泪珠。她陡然激动起来,那线条细滑丰盈圆润的双肩不由自主地抖动着。她告诉常识相说,那是她去年高考落榜后,她自己用刀片划的。当时她不想活了,想一死了之。就把自己关在闺房里,一刀一刀地慢慢地划。常识相问她,当时你感到疼吗。她说一点也不疼,觉得挺带劲儿的。那殷红的血从二三条刀痕中渗出来,流了好大一滩,可她竟毫无知觉。幸亏她爸发现及时,一脚踹开房门冲了进来,把她送往医院……
          一股慈父般的爱怜之情顿然从常识相胸中升起。这女孩儿是多么渴望读书啊!若无缘读书,她会以她年轻的生命相抵的!他喃喃地柔声安慰她。说昨天下午我已经给你把咨询师培训班的名报好了(李冰插话:“要多少钱?”他轻描似的回答“九千五百元”),下个星期六和星期天你就可以来上课了(常识相把“学员注册证”和“听课证”给了她。她只是淡淡地瞟了一眼)。只要你喜欢读书,无论多少费用都由我负责;只要你努力学习,你今后一定有光明前程……
       常识相像婆妈般的喋喋不休地说着。李冰则神情茫然地打着她的字(屏幕上再次映现一排排“凹凸凹凸……”)。忽地,她的细眉向上一挑说,“我……就要上课了,可用什么记笔记呢?我可不喜欢用手写。我打字如飞哟。唉,要是……有台笔记本电脑就好了。”常识相听罢,又像上次听到李冰需要空调一样,情不自禁地在自己秃脑门儿猛拍一下。“啊唷!我咋的又没想到呢?我也真是的……我好笨哟!你太需要一台笔记本电脑了,真的很急需。没有电脑,你怎么学习哩?”“那就……”,她顺口接过话头。“那就……马上去买!我们这就上街去买。”常识相随即起身,准备打开抽屉拿钱。“钱要花在刀刃上嘛。况且这是为了学习。这钱花得值……”。他边将钥匙对准锁孔,边像煞自言自语地说。“呃……那多不好意思呀……已经花了您那么多钱……就别买算了。等我工作赚够了钱,我自己可以买的。”李冰的眼神透出真诚的光芒。这真诚,刚好被常识相洞察到了。“那……要等多久啊。你赚的那点钱,什么时候能够得上买台电脑嗳。咱们走吧,这就走……”。
         “您……对我真好!我……”。李冰缓缓地、摇曳般地立起婀娜妖冶的腰身,眼里似乎露出点儿水波般的柔情,悠然地向常识相飘忽而来。石破天惊!常识相的躯体和感官终于挣脱了大脑的长期禁闭,或者说,他那远古祖先遗传的占有女人的本能性动作不再需要经过大脑,只见他雄狮般的一把拽起李冰的臂膀往胸前一拉,实打实稳地将她整个儿身体拥入怀中,他的双臂紧搂她的后背(尽管他需要将脚尖稍稍踮起)。上天作证!就在这常识相千年等一回盼来的几秒钟内——至多不超出五秒,李冰驯顺似的一动没动,宛如一只处于发情期而心甘情愿委身的牝鹿,让常识相紧紧地箍着。就在他灼滚的胸膛楔入般地贴上李冰那包裹在处女薄绸内的两枚光致致的软团上时,他的整个躯体仿佛一下子坠入了棉花丘上,是那么的柔软、光滑和舒坦;又恍若婴儿酣睡在母亲的胸口上,是那般的温馨、宁静和惬意——还有那浓郁的归属感和安全感……啊,尽管这只有物理时间意义上的一刹那,但对常识相来说,这种夏日沁着淙淙凉意的透亮亮的感觉,是一种对纯真肉体的真实体验;不再是近些日子他意象中的那种梦幻般销魂的颤栗,而是活生生的真实的销魂颤栗……
        可是,男人啊,男人!男人对女人肉体的占有——不像时间上对女人灵魂的占有,总是贪婪地想要扩大这肉体占有的空间;可惟其如此,结果就走向了反面。当常识相拱起他那颤抖的厚实嘴唇,在李冰的脸上胡乱地摸索,试图咂出那标志着爱情真正实现的“叭儿——叭儿”的嘘嘘声时,她开始反抗了。她似乎有一套特有的防御技巧,简直是滴水不漏。她先是拼命把头左避右闪,继而往后仰;再之低垂着头,将整个身体往下滑溜。嘴里还不停地哼唧出能抑制常识相的神经系统的话语:“……别这样嘛……别这样好不好?……再等等吧,我让你……明天吧,明天好不好……”。常识相虽大脑一片空白,但他还知道喃喃地用蜜语打动她:“……我爱你……冰冰……我第一次看见你就爱上你了……为了你,我愿意献出我的一切……”。可渐渐地,常识相感到有某种东西         开始刺耳了:“……你不是老师吗?你不是为人师表的吗?你怎么能这样呢……你……”。嗬嗬,不出几下她的推移腾挪,就溜脱了他那像狗熊似的笨拙的拥抱。
          常识相满头大汗,两只手尴尬地不知往哪里放,涨红着脸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都怪我……别生我的气,好吗?我们……这就去买电脑……”。
          他俩乘坐出租车向本市最大的数码广场奔去。李冰靠左边的车窗坐着,那样子虽说不上是在生气,但至少与常识相拉开了一段距离,被他敏锐地觉察到了。他开始在内心里谴责自己……叫你再等等,叫你不要出格,叫你延迟满足,你咋的就忍不住哩。这下可好,惹人家生气了吧。她会看不起你的!你这不是在她面前暴露了你好色的本性了吗?你这不是让她看出你是想用金钱换取她的肉体吗?她已经搞清楚了你的狼子野心了。你该怎么样挽回你刚才的失态呢?……
       常识相的身子恍若随着车轮的滚动而上下抖索,他那欲望尚未得到满足的心,也突然莫名地发起怵来,就像他在梦中突然意识到自己裸着体那般的难堪。刚才紧搂李冰所产生的肉体快感,他倒是还没来得及品味它的余韵,就一如他当时因紧张而沁出的汗珠一样,弹指间就挥发干了。他巴不得车子飞快地赶到买电脑的地方,好以实际行动来弥补他刚才的鲁莽和过失。        买电脑所花的时间总共也就一个多小时。李冰的要求很简单,一是样式好看,二是价格不菲。最后她看中了一台“三星牌”女式笔记本,粉红色的盖面,小巧典雅的造型,还配有外置式摄像头,另外还加买了无线网卡(因为她说她租住的房间没有网络设施)。总共花去了常识相一万二千多元。还是用现钱支付。常识相咬着牙舍命掏出现金的那一幕,当然被李冰那乜斜的眼神睃住了。
        看着李冰喜形于色地欣赏电脑的表情,常识相才感觉到饿了。但她不同意常识相去高档餐馆吃午饭的提议,而是执意要在这楼下一楼的“肯德基”吃。说是她没有时间了。她刚刚收到她那“一帮儿姐妹”中的一个女孩的短信。一个叫肖粲的女孩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正准备自杀,其他的女孩子们束手无策,亟等她这个“心理咨询师”去安抚,或许可以使肖粲消释自杀的念头。
         在吃肯德基的当口,李冰还一再地历数她当爱情的心理咨询师的本钱。她说这个女孩与她一样,也来自乡下。可肖粲却急于要把自己嫁出去,就跟她们家乡那一带的一个打工仔谈上恋爱了,还把自己的身子给了出去。可她万万没想到,这个男人却想把她甩了。她真的是大傻瓜一个。怎么能同这等档次的男人好上了呢!那你从乡下跑出来,不是白出来了吗?有钱的好男人多的是,干吗不多谈几个?我可决不会像她那样……
        常识相边听边一个劲儿地点头称是。他觉得李冰有远见,有追求,特别是对爱情自有一番独到的见解。她同肖粲,端不可同日而语。
        李冰不要常识相送她,说是她走得急,用不着。她自个儿钻进了出租车的前座。可常识相坚持要送。那么大个电脑盒箱,还有好些个配件,她怎么拿得动呢。他几乎是强行上了车。在车上,李冰好像已经没有什么话要说的了。她跟司机说“尽量快点……要不就来不及了。”她不时地撩手机上的时间几眼,身子还朝前倾,似乎这样就能让汽车加快速度,或者使路途的距离缩短;而她那凝重的眉头所显示出的焦急神情,仿佛她再晚一步,那她的那个姐妹,可就真的会没命了。
       常识相的大脑虽然像昨天买了空调后一样兴奋得很,却又不知何故像是空了也似的,空得就连哪怕是心灵的一丁点儿回声都不留。这开车的哥,是个纯情音乐的爱好者,竟跟着哼起了《斯卡布罗集市》的歌词:“你去过斯卡布罗集市吗? / 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 / 代我向那儿的一位姑娘问好 / 她曾经是我的爱人……”。这本属爱情的天籁之音,可在常识相听来,就恍若他脑海的什么地方升起了一阵哀矜的古筝般的颤音——一种什么东西嘎然而止的终极音;而这的哥迷醉般的吟唱,在他耳朵里就像一只被同伴遗弃的夜莺在低婉地抱怨……
        汽车约莫奔驰了半个小时后,便驶入了常识相所熟悉的那条大街——“无望街”。昨天买空调的“纯真”电器商店,一闪而过。两三分钟后,“君永恋KV厅”又被甩在了后面。他的心脏遽然突突地狂跳起来。仿佛这KV厅在大白天也发出了经久不衰的光芒,让他的思绪霍地穿越了大脑的所有端口,启动并照亮了这一个星期——今天正好是星期五嗬——既短暂又邈远的过去……奇怪!这七天与李冰交往的一幕又一幕,宛若一个垂死者在弥留之际对一生的“全景回顾”那般,像放幻灯似的在刹那间就倏地过了一遍。啊!这一幕幕,曾经本是一片片幽谷、黑暗和虚无,可他常识相哪怕就挨着它的边上走,也没有感到它的存在,更没有觉察到它的危险……
       “我到了!嗬嗬……”李冰吆喝一声,向后扭过头来,将常识相从梦幻中惊醒。“您瞧,我就住在这马路对面的那个小区……看呀,就是那儿……”。李冰从前门跳下车来,并拉开了后门。“嗯,您就别下车了。这些东西我自己提得动……就不用劳您的驾了……”。李冰风风火火地从常识相手中接过两个鼓鼓囊囊大塑料包袋。“再见!常老师……我会跟您打电话的……噢,我现在有电脑了,我也会给您发邮件的……常老师,再见!” 常识相木然地站在出租车前边,目送着李冰。她一左一右提着看起来一点也不显重的大包,灵巧地躲闪着迎面驰来的汽车,急匆匆地走过,头也不回,不一会儿,就消逝在那烈日下闪着刺眼亮光的镂空的漆黑大铁门之后……
        “喂!你……还走不走啊?”常识相说不出话,默默地示意他不走了。的哥漫不经心瞅了他一眼,心领神会地笑了一下,溜的一阵清烟把车开走。
       常识相就这么呆呆地、一动不动地原地站立。一辆满载施工土方的超大型翻斗卡车,轰隆一声擦身而过,那巨大的气浪波仿佛是要欢迎他跳一跳撞车舞……一辆又一辆各样式儿的汽车唰唰地飚过……他还是这么只身孤影直立着,宛如一尊了无生气的雕像,又如一爿被晴天霹雳打楞了的鬼魂。哦!他想要再看她一眼。再看一眼。再看上一眼那份弃他而去的卑微的爱情,犹如眺望一抹渐渐淡去消逝的落日余晖……
 
 
       两小时后,常识相打李冰的手机,想问一下那自杀者的情况。手机的回音是:“对不起,您拨打的手机已关机……”。晚上又拨过两次,回音照就。第二天他再拨。对方告之:“您拨打的手机已停机……”。
       他转而每天数次进邮箱看李冰的邮件。后来才恍然大悟:他压根儿就没来得及把自己的邮箱地址告诉她;即便她有他的邮箱,那他又能怎么样呢。
        心理咨询师培训班开班的那个星期六和星期天,常识相专程去教室看了两次。李冰没来……
        我们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末了,有必要向读者告知一下,常识相这位反情感欺骗的心理学家连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情:
        李冰在“君永恋KV厅”已陪唱了近一年(此前还在另一家歌厅干了三个月),而不是她说的“总共……也就只干了一个多月”。
       第二次见面的那个星期天她没来上课,是因为她要应酬另一位真正的老板。
       星期一至星期三,她根本没有回芜湖老家。她的想法——也构成她的道理——很简单。不就是办一张假文凭吗?何苦弄得那么神秘兮兮,紧张索索?这个老实巴交的教授,胆子也忒小了点!什么要我回老家一趟,还要我爸爸出面,还要我爸动用什么关系,还要非得是安徽的一所什么大学的文凭……至于吗?在哪里搞不到一张假文凭?到处都是地下活跃的“办证公司”,这街道的门面上、人行道上、公交站的站牌上,甚至大街的路面上,到处都是“办证”的广告——或纸条,或涂墨,或章印。李冰呢,星期一那天睡到中午才起床,然后在街上找饭吃,顺便看到一个办证的电话号码。她一拨就通了。她告知对方她的姓名、出生年月、就读大专的时间、毕业的学校等等。对方立即答复:星期三保证送达。费用嘛,一百元就够了。李冰照样上她的班。白天还是照常与她认为值得周旋的男人调情。
         至于李冰手腕上的刀片划痕,与高考的事儿全然无关。她根本没有参加过高考。那刀痕嘛,系她高二期间的一桩恋情失败而自残所致。
……
         常识相之恋,恰如《追寻逝去的时光》中的马塞尔,因睡着时他的一条腿放的位置不对头,便有一个美人儿翩然入梦。
 
原载《鸭绿江》文学月刊2012年第1期下半月版,第24—4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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