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安館日札》中有一則“四不出”軼事:説唐初侍郎孔拯外出途中遇雨。便問坊間一老者求借雨具。不想老者回他:“某寒不出,熱不出,風不出,雨不出”從不備雨衣。侍郎聽罷“頓忘宦情”。
好個 “風不出,雨不出”
大凡人都懶散,風雨天氣很少會出門。 而我卻是候雨多日,就想趁雨遊園林。此次歸省期短而雜務多,但卻時常惦着城中的幾處園子,想着去寫真攝影,也不枉隨身攜帶的這好幾公斤重的相機和鏡頭。麗日遊園人多,雨天除了遊客,至少能把本地人留在家中歇雨,想必園中人少,加上雨天時的光線,拍照遊園正好!
立冬刚过两日,氣溫適中。見午后天阴作雨,随即推掉应酬,途中改了幾次目的地,使得出租車司機暗暗搖頭,反光鏡中射出的全是“難伺候”的餘光。好在一路上忙着手機通訊,沒功夫理會。下車時跟司機打招呼说一改再改也是无奈。此时牢记:请客菜要好,小帳不能少的处事箴言,自然皆大欢喜。下得车来一看,较之平时的遊人如織,此時真的可算是门可罗雀了。游園門票三十大洋。值!
司機的不樂意不無道理,現時蘇州的交通也确是令司機頭痛。生意難做!城東外的園區到老城西北的留園花了近一個小時。但對我來說正好慢慢看一路風景。
留園,始建於明萬曆年間,由罷官歸隱的太僕寺少卿徐泰時,請造園能人周時臣設計營造。至清,幾近破敗。嘉慶年間由劉恕購得改建,取名“寒碧庄”,又因園主劉姓,所以俗稱“劉園”。後又易手,為清末盛康購得,歷時三年,修葺一新。因其間雖有太平天國之亂,倒也留存下來,故園主取劉字同音,改稱留園。俞樾《留園记 》記述園名來歷,頗能玩味。
“夫大亂之後,兵燹之餘,高臺倾而曲池平,不知凡幾,而此園乃幸而無恙,豈非造物者留此名園以待賢者乎?是故泉石之勝,留以待君之登临也;花木之美,留以待君之攀玩也;亭臺之幽深,留以待君之游息也。其所留多矣。岂止如唐人詩所云’但留風月伴煙蘿’者乎?自此以往,窮勝事而樂清時,吾知留園之名常留于天地间矣。”
曲園老人在經歷了一段人生坎坷之後,感嘆“常留於天地間”的那份難得。
留園在中國園林中以建筑勝。園中景致盡可在樓臺廳館內欣賞,即便雨天也可不濕鞋而盡得佳妙之景。全因“凉台燠馆,风亭月榭,高高下 下,迤逦相属”之故。入園先是一長段備弄,間斷有大小天井。光線在此明暗有致,加上雨水已將塵瓦洗淨,明磚清瓦格外清晰,粉牆上攀有漫漫藤葛。意料之外,盡覓到一株未落的丹楓,孤零零紅艶艶。遊客不多,确能靜心揣摩光線,搜尋景物,點按快門。
為補備弄墻上粉白呆板,成園之初,園主便摹勒名家書貼,儘管幾經易手,但碑帖石刻卻有增無減。自書聖起,歷代名家書法碑帖之眾多,在蘇州園林中也是少見。想琴棋書畫,定是園中住家的隨時消遣。正在辨識默頌碑帖之時,有一少女從身邊而過,跨過洞門往濠濮亭曲橋方向,一條紅圍巾,走進一園青綠,格外悅目。頓時忘卻墻上的鐵劃銀鈎,目光跟隨著紅點在園中緩行,劃出一抹嫣紅。目送紅點從畫中消失,看到有幾株荷葉斜立水中,晶瑩的雨珠停留其上。好個殘荷聽雨,綠肥紅廋,如果刻意去求未必能得,無意之中卻在這初冬季節接踵而至。便心裡默誦“霎時相見便留戀”不枉我雨中游園。雨漸漸停了,雨滴從容地在水面上點着漣漪,蕩漾開去。
記得學生時代,夏日午休有一個時辰。因離着近,和幾個同學,成了留園茶室的常客。當時一杯三級炒青一毛,茶錢基本由每周餐費裏替換出來,有時幾個同學均分一份青菜排骨,為的就是這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茶”的境界,成了日後和人吹噓的本錢。加上那時蘇城居民都有園林券,依稀記得一年大概每人有那麽幾張,還分大園小園。在錢還未被眾人認定是不二法寶之前,券也可作為一種人情世故,區分地域不同的特權。古代“鐵券”可免死,而今“園林券”可免錢。憑券入園,所以,即便常去,倒也支撐得起。这些都算歷史吧,待有心人写入方志,补上這一段園林券歷史,也蠻有趣。
回憶每每香甜,二十多年後的同學聚會,留園歇夏是大家談論較多的一個話題。為此還填過一首詞《如夢令 憶遊園》年少不知春秀,投石更添波皱。花落影飘飘,只道年年依舊。紅透,紅透,何奈我肥君瘦。
如果説雨打殘荷,投石擊水聽到的只是寂靜,那麽園中聽曲那卻是在辯音了。有一次,照舊幾人,照舊入園,熟門熟路沿著備弄深入,便有琴聲悠悠傳來,循聲而去,隔著花窗觀望,駐足而聽。一曲古箏《高山流水》現在是耳熟能詳的曲子,當時只覺得好聽,卻不知何曲何名。倒是錯把彈曲之人當成崔鶯鶯。“高山流水知音少,站起身軀意彷徨”彈詞中的崔鶯鶯撫琴幾曲過後,起身而去的情形,用在此處也較真實,所謂“知音少,絃斷有誰聽”。好在這許多年來,被基本拋卻的精萃重新被認識,留以待君傳承下去。
個人小憶之於文化歷史,也就象《留園記》中最后那副對聯所寫:
一部廿四史,譜成今古傳奇。英雄事業,兒女情懷,都付與紅牙檀板。
百年三萬場,樂此春秩佳日。酒坐簪纓,歌筵絲竹,問何如綠野平泉。
“紅牙檀板,綠野平泉” 終究勝過三萬場歡宴和所謂的英雄事業兒女情長。
右進左出,繞園一周。光線慢慢暗了,沒帶三腳架,拍得影像模糊了,只好作罷,收拾好相機,出得園來。此時手機響,朋友來催説菜都點好了,怎麽還不來?本來趨於看破一切的達觀被一句菜已點好而壓得粉碎,忽然想起:“東家醉了東家唱,西家再醉何妨!百年渾是醉,三萬六千場!” 的句子,心想此地的 “嘉树佳卉,奇石清流” 留待有心人賞,自己大可曉風殘月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