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泡和蝴蝶结缀满枝头，巨大的圣诞树耸立在康镇镇中心购物城的一侧，城正中的玻璃门前开始出现一些演奏乐器的孩子。他们有的十四、五岁，也有的才四、五岁；有演奏得好的，也有极不成调的；有镇定自若的，也有胆怯羞涩的；有十分享受的，也有万般无奈的。
从衣着打扮、精神面貌和乐器成色看来，他们并非生活所迫。但是他们搁在地上的乐器盒子里却撒落了不少的钱币，金的，银的，亮闪闪的，三五张或红或蓝或粉的纸币就像花朵开在那些硬币中间，很是招人。他们不停地吹或拉，路人就不停地给或扔。金黄、银白、以及稀有的花儿开在地上，天空中漂浮着含苞欲放的音符，仿佛在唱：“嘿啰啰…. 圣诞、元旦在拐角…”
十二岁的二小子在家长的催逼下，又不得不练上了小提琴。因为在停止学习钢琴的一年中，这家伙陷在电脑游戏里不可自拔，正经吃饭睡觉读书时，却又坐立不安，心急火燎。他那不可逆转的幼时直观感悟能力眼看着丧失殆尽，家人就试图帮他留住一点儿算一点儿。有行家早就鉴定他悟性好，上手快，乐感强，简直就是为学乐器而生的天才。他本人不以为然，认为那是小女孩才相信的鬼话。那阵子他网络电玩技巧几乎炉火纯青，操作模拟飞机能以任何方式最快抵达目的地，为一百多号玩伴儿中的佼佼者。除了电脑游戏的背景音乐，他对任何声音都懒于理睬，还一再狡辩琴声令自己心神不宁，而乐器把小丫头的叽叽喳喳也变成堂而皇之的聒噪，比如精英补习专家曹老师的完美女儿，自己小学同班同学，由于在小学毕业前考过了小提琴八级，吵得全镇华人皆知，令其他孩子无地自容。“还是不学琴的好。”他通过互联网对那些玩伴儿说。
圣诞节来临之际，新请的提琴老师提示街头演练兴许能改变这混账小子学习音乐的态度，而且，还有钱挣。 这位在悉尼交响乐团演奏小提琴的中年波兰人曾拥有很多逃避练琴的诀窍，在他看来，二小子种种抵触学琴言论毫无创意，对付起来不在话下。二小子的老妈言听计从，赶快行动，领着儿子去找市政厅有关部门选地点，定时间。不幸的是，平安夜前年货购买高峰期那几天，最聚人气的地方全满员了，才知道康镇当地家长以及琴童们对此类教学从来都很热心。
最终，就定在了新年前最后的一天。二小子的老妈垫支了五元场租费，领到演奏许可证，在经办人“祝你好运”声中，期望着12月31号那天11点到13点之间，两小时内一切顺利，并有钱币布满琴匣。
即将成为街头演奏家的二小子经过了激烈的思想斗争——仍然少不了长辈的软硬兼施方才勉强同意上阵。为了防止半途而废，大家为他定了不少规矩，并答应除了扣取直接演奏成本如场租、饮料费用等，所挣所得都归演奏者本人，家人不得干涉如何花销。
那天时辰到了，琴童小子披挂上阵。首先在琴谱架上挂出“新年快乐”的大红字幅，然后摊开琴盒盖，取出小提琴。琴盒得放在最外围，以收集到最多的钱币。
就在这位演奏家磨磨蹭蹭 ，拖延开演时间，一位风度翩翩的老者飘然而至，随即往琴盒里放了一枚硬币，又从容而去。二小子回忆那人就是让他欠了五元钱的市政厅经办人，“快拉，人家都付钱了！”老妈在耳朵边叫了起来，小子忙摆好姿态将小提琴往脖子上一架，略微调整，再摆动右胳膊，颤抖的音节从琴弦上滑出。他终于迈出了第一步。直到那时，老妈才放心离去。
以后，演奏及其顺利，还不断有惊喜发生。
惊喜首先来自带小小孩的长辈们，她们把着小小孩的小胖胳膊翻肉勺一般将两毛、一元什么的倒入了琴盒；而给出纸币的几个人竟都是长相粗犷的年轻男人，怎么看都不像同音乐、至少同古典音乐有任何关系；一群嘻哈打笑、露着纹身的男女小年轻们竟然坐在了二小子的琴摊旁，凑份子般瞎附和。需要强调的是，这拉琴的技艺实在一般，连揉弦都不会，且错误百出，一会儿跑调儿，一会儿乱节奏，音量时大时小，一个劲儿糊弄，一个劲儿损害艺术得罪听众。
果不其然，终有一位气质女郎上来指教了，她还先放了一枚“金”钱，二小子更要认真听着，并不得不按她说的重新试着拉，效果果然好多了。这下子他明白不可胡乱应付，专业耳朵多着呢。这类话平时其他大人说了好多遍，现在从大街上得来，倒新鲜得不得了，真理般熠熠生辉。
但是最难忘的还是曹老师的出现，她本想绕过去，可二小子偏巧看见了她，为此还不得不放慢了一些节奏，以便跟她打招呼，免得回去又被老妈说不懂礼貌。和完美女孩做同学就得小心。结果曹老师说他比她女儿还拉得好，放了一枚硬币就走了。老妈后来买了十元钱的巧克力去感谢——老妈如何得知道曹老师的关照，二小子当然清楚，代价却是让家人掏了十元钱，曹老师邀功请赏能力可见一斑。当然这是后来才知道的。
不多时，一位更年幼的黑管演奏家来接班，二小子忙着收拾提琴并到了购物城里麦当劳摊位前的餐桌上清点收入，就凭他那两下子，两小时内居然赚了近一百八十澳元，时薪一下遥遥领先他的提琴老师。而这两小时还不是实打实的，约三分之一多的时间都花在喝水吃东西或东张西望跟人说你好、谢谢等等上，再调个弦儿、对个音什么的；中途好几次，他还要拎着琴走人，尤其在曹老师奇怪的勉励和扔下五毛钱后，他甚至停止演奏准备离开，又多亏及时想到规矩，才又重新开始。但是足有八分钟白白流走了。他旁若无人吃着家长平时严厉禁止的巨无霸，喝着同样不待家人见的可口可乐，将欠款留出以还给老妈，余下的钱准备买电脑硬盘。
倒把他的家人感动得不行：看看这群众的力量！二小子练琴练得破纪录的长！还有，群众真不会亏待音乐，尽管音乐不一定属于群众。
好多年过去，在即将开席的平安夜餐桌傍，二小子回想起当时街头情景，宛若梦境一般，甚至不敢相信真有其事，“那天多美好！”他对正懊恼不已的十一岁外孙说，后者根本没有心思过节，只挂着摆弄遥控万能小飞机，就是上天、下水、陆游样样都行的那种。这是男孩刚刚打印出来的实物，因为自己电脑编程疏忽导致收缩机翼变成了鸡翼，飞机只能在地上扑腾。“我后来还拉了好几个新年。很希望有认识的人撞见，他们不好意思不给钱，一个补习老师还把五角当十元钱给了我！”男孩本希望外公以IT专家的资历帮助解决问题，殊不知外公又唠叨当年练琴的神话，还冲着自己来一句：“你小子比我强！”
哪儿强？外孙本人不以为然，班上有个地球女孩拉了一手好琴，谁都知道她不过是在应付她妈——女孩们的游戏而已。外公最终还是中了人们想让男孩儿也玩儿女孩儿游戏的圈套。外公掉进了梦幻里。
当年的二小子没有提及麦当劳，因为那快餐店早已消失，关键是如今的外公认为要尽快让这着魔的孩子恢复练琴，顾不上讲更多，立马起身告诉女儿——孩儿他妈去。
孩儿他妈等人在音乐绕梁的3D厨房里忙得不可开交，不知哪儿出错，烤熟的火鸡生出了一对可折叠小机翼。
2012-11-29 于悉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