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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说小宝
作者:赵伟华  发布日期:2012-12-26 02:00:00  浏览次数:31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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檬子树街大院曾居住过四十六户人家。现在我们共有五十名“院”小登记为以檬子树命名的QQ群

 

      檬子树街QQ群的网聊突然变得凝重起来。十二月七号半夜我得空进到群里逛逛——养成这习惯已经近两年——看见可心的开场白:“我代表我全家谢谢群里的我亲爱的姐姐妹妹,哥哥弟弟们对我三哥的哀思,也谢谢大家对我爸妈的关心,谢谢啦!”时间显示是七号晚上七点多钟。我感觉也还是同日。可是,立刻,电脑屏幕右下角显示的时间提醒我已是八号凌晨一点。时差让我领先,习惯使我掉后,我应该是群里最后得知噩耗的人。我懵了一会儿:三哥可是大肚皮秋生?惊慌着,又看见了土耗子括弧小法献上的花圈和悼词:“小宝一路走好!”再读着其他群友深入的描述和嘱托,确定是小宝本人。秋生是可心的二哥,绰号大肚皮,小宝就是三哥。几十年过去,我竟将两兄弟混淆了。我颤着心扉敲下了几行字,把它们发到群里。群里已是人去栏空,那几行字就显得格外的冷清孤寂。而我却无法平静,追忆起我故去年代里这位非常熟悉的陌生发小。我将时间的泥沙挬挲,几天过去,小宝的形象愈发清晰,凹凸有致,生动鲜活起来,他走到了我的面前。
        这是一位十五六岁的结实少年。一张阴沉的脸,一双忧郁却透着杀气的大眼睛,眼白有些浑浊;一张紧闭着的嘴,双唇饱满,线条分明,倔劲十足引领着脸颊一起向前突出。他站在自家单元门口,挺直身板,狠狠盯着一个目标,不知道他又想到了啥!除了他妹妹可心,好像没有女孩儿和他来往。我甚至从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
        我们总避开他。避开他,就避开了一个祸端、一种晦气。这男娃子招人侧目,劣迹斑斑,是公安局的常客。只是这些事端又没有发生在我们大院儿,只是院外隐约吹来的风。院坝里的我们都知道他有先天性心脏病,是受不得气的。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我们读书兼识礼是断断续续进行着的。领袖大人们在一起管理国家时,我们小学生也一起去学校上课念书;他们有了意见,不在一起领导革命,相互闹将起来,我们少年儿童也就停止上课跟他们一块儿闹。他们中常常有人上台革命有人下台挨批,比如邓拓、吴晗、廖沫沙下台挨批了,王力、关峰、戚本禹就上台革命了;刘少奇下台了,林彪就上台了。林彪下台,邓小平就上台;邓小平下了,江青啥的就上。上、下、批或被批,停课、复课、读或不读书,人物链的两端就这么遥相呼应,团结行动。高端的他们一会儿战友一会儿叛徒;低端的我们一会儿校园花朵儿,一会儿街头混混儿。战友叛徒由他们定夺,花朵儿混混儿却间错着成长。那会儿,我们雅词粗话搭配着说,秀才和兵丁搅成了一团,分不清谁是谁,自个儿也不知自个儿算什么,糊涂得令人忧愁。以至于后来看见郑板桥写的“难得糊涂”印刷拓片被老爹恭恭敬敬挂在了家里人气最旺的正对厨房的饭厅墙上,半天都没有想通,劳烦老爹解释了半天:糊涂教人躲过大劫,所以难得。结合自己实际,如果不要那么敏感多疑,松松垮垮认几个字,又没有考试升学严相逼,那小青春期的日子还是过得去的。
        因为突然的敏感多疑起来,某天,我感觉和男娃子说话很不自在了。手帕交们也陷入同样困境。而男娃子似乎也开始躲着女娃子,学校里大院里少男少女界限很是分明,谁越雷池谁是怪物。大家都只和家里的异性来往、说话,且兄弟姊妹间的沟通也仅限于必须的家务应付。我还惊诧我的同班女同学,她居然还跟她双胞胎兄弟也是我们同班的男同学讨论作业,尽管只是在家里,尽管在班上他们都当对方不存在。这种男女界限加上校园复课后同街头行为的分化,大约分三步达到:首先,返校复课没多久我们升入了初中,好多少年特别是男少年却还钟情于校院外的世界,这就把男混混儿和女花朵儿的距离一下拉开了;接着,所有的男女混混和所有的男女花朵也减少往来,最多打个招呼;最后,女花朵们将所有的男混混和男花朵们都区分出去,不相往来。女花朵开始四下找书读,以示清高。我记得我在停课闹革命前的小学二年级时期读了《小布头遇险记》,到了十一二岁猛跳数级生啃《青春之歌》(记不清从哪儿弄到),将吃惊念成吃凉——停课以及复课后只上语录课的结果;后来又是同样生吞活剥《青年近卫军》《红楼梦》等等,阅读难度三级跳,还大大声讲给女伙伴、让正好打身边路过的男娃子不论花朵还是混混也能听见:“刚刚翻完了《苦菜花》,精彩得很!”其实对其描述的乡村历史根本缺乏理解和认同,就觉得是与众不同的见识,一味炫耀,妄图吸引并压倒各位男生。而混混儿们则愈发不着家,旷课逃学一招高过一招。花朵儿往往只见到他们雄赳赳的背影扬长而去,宁可在社会上莽撞胡闹,让爹妈操断心,也要任性奔放,与众不同。这一切激起了女花朵儿多么强列的好奇和倾慕(那时纯碎的男花朵不多,并往往被女花朵们忽略,验证了如今流行的“男人不坏女人不爱”的渊源。后来恢复高考,不少混混儿竟一蹴而登金榜,吓刹不少资深花朵,此乃后话)。小宝当属众多混混儿之一。除了睡觉吃饭,他几乎不着家,当然更不会读书。与书不相干的小宝穿戴蛮横,切合当时潮流;冷酷的表情显示不出他的内涵,倒撞见他横眉立眼瞪着闯进大院打架的野孩子,后者一溜烟赶紧撤。混混儿小宝和花朵儿女生形如陌路,谈啥《苦菜花》呢,都是相互看不上的主,两股道上的车,各自沿社会主义方向奔前程。
        晃眼间,大家就长大成人,鱼贯下乡去。却是各奔东西,天南地北。
        当我们的领袖们终于回过神来,率领百姓过普世日子,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在恢复高考后的第三年考入我的大学——三流的师范学院(某男率真语,愿母校自勉),拿当时的社会标准衡量算是知识分子(居说今天连研究生都不算啥),给打发去外地当教师,普通劳动者矣。听说小宝去了遥远的某地当了工人。毕竟我们是从同一个地点出发,幼时人生价值观没那么悬殊,我们自立奋发,尽力而为,一点也没有对不起各自的生活背景以及人生轨迹。混混儿花朵儿殊途同归。
        我今年九月回到家乡,当然要去探望父老乡亲。见到了可心和她八十岁的老母,幼时颇令我们孩童敬畏的好管事儿的孙阿姨。且不说孙阿姨如何神勇以至于大伙儿公认啥都可变,大院都可以消失,唯有孙阿姨不能变。真的没变,她还是那样。那样的孙阿姨后面,健康依然的还有可心九十七岁的老父亲,孙阿姨的老伴儿,这才是最值得一提的奇迹。听说,王老伯的晚年生活起居就由三儿媳,小宝的妻子负责照顾。老爷子住进了医院,她每天入院汤水侍奉,一丝不苟。众口皆碑:没有这三儿媳,就没有王老爷子的健康长寿,也没有孙阿姨的潇洒硬朗,甚至大哥春生和小妹可心事业的成功也要打折扣。小宝有何方本领娶到这位贤妻,小宝有何等能力携妻尽其孝心,致使这个大家庭上上下下十来口子乐也融融,真正令我刮目相看,由衷钦佩。
       我不清楚小宝的实际学历和他究竟从事的工种,只听说他的心脏仍然脆弱于常人,要求他必须小心又小心。几年前还给安上了一个心脏起搏器,同时被告知不得再碰烟酒。正如他年少时藐视包括校园在内的一切规矩,五十岁后,他依然叛逆。据说成功拥有新心脏的一个月后,将进酒,杯莫停,真就凭着酒兴把自己的率性和倔强进行到底。他的突然去世与毫无顾忌的饮酒莫无干系。
       小宝,你咋还这样?或许,你有很多不尽人意的苦衷,及至成人,流行的社会价值观甚至无法补回幼时的质朴。身处在这个文凭职称意味着地位,金钱官阶标志着成功的浮躁世界,很多事你无法做到,很多意你无法揣摩,你是力有余而心不足,你只能借酒表达自己,你想一醉皆休。
       小宝,你也许很清楚你外在的拥有,因为没有多少人的父母能够健康高寿,没有多少人的父母能够在子女的簇拥下从容地享受高寿。可是,小宝,你未必清楚自己内在的拥有,因为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能力和毅力去呵护父母的高寿,这种能力与职称官阶金钱地位无关,这种能力就叫做尽孝。
       百行万善孝为首。行善之心人皆有,而孝道之为人未必皆有。当我们远离父母,当我们忙于生计,当我们杂务缠身,我们有一个比一个更硬的理由为尽不了孝而开脱。别看我们在工作上如何干练,诸事如何在行,拥有了所谓的大小成就,在孝顺父母方面却是那样的低能甚至无能。
        “据可心儿讲,小宝头两天已经感觉不好,给春生打电话说如果自己不行了,不要设灵堂。家人尊重他的遗愿,没有设置灵堂。这样也不会太刺激家中老人。小宝真是好孩子。”我读着院小们的痛惜之声,心酸、心碎,泪垂,为自己已经逝去的父母,更为小宝尚未尽完的孝道。
        小宝,走好。

2012-12-22
 
 
后记
 
        我将《说小宝》发给了可心妹妹,是怕某些笔触不实,冒犯小宝。结果可心又告诉了很多小宝不为人知的地方,我边读边流泪。不妨照录如下:
2:10:07
      已成一文,想请你过目,是关于小宝的。然后我就会发到群里
可心 14:44:30
       哦,谢谢姐姐,我看看哈
15:26:43
      我是全凭自己印象所写,如觉不妥,望告
可心 15:27:10
      我在看,姐姐
可心 16:33:45

宝的心脏病已经很严重了。
父亲这次住院已经1年多。这一年多几乎都是三嫂子在照顾父亲,我只是遇尔来换嫂子一下。小宝说我照顾不好父亲,其实我知道小宝是让嫂子帮他尽孝吧。 小宝是6号晚上走的,4号他给嫂子打电话说他好孤独,后来嫂子给我看了小宝回的信息,我才知道他说的话。我一直感到很内疚,为什么我不多来医院照顾父亲,让嫂子多些时间回家陪小宝。小宝走后,他很多朋友跟我嫂子说我三哥给谁谁谁了多少钱,有好几个人,而且都是很穷的人,有无儿无女的人。我三哥话不多却很幽默,他楼下的人都很喜欢他。我问他为什么不说话?他说:"少说话威信大。"这两年他的心脏经常难受,他跟嫂子说,不是为了父母,他都不想活了。他走后,嫂子搬到我妈妈家住了,现在我二哥在医院照顾我父亲,嫂子说她处理完小宝的后事就回到医院继续照顾父亲。    
我妈说会把嫂子当自己女儿对待,小宝跟三嫂是二婚。

可心  16:44:33

小宝单位给小宝分了一间以前的单身宿舍,这个房子马上要拆迁。小宝4号还给单位领导打电话,问他要是不在了,他老婆能得到那个房子不,单位说能得到。他还很高兴的跟我嫂子说了,嫂子现在想起这事就哭

可心  16:46:12

       我妈说小宝是家里最顽皮的,又是最有孝心的。特别是对我爸爸相当细心
可心16:50:24
      他说,他愿意把家里所有人的病他一个人得,让我们好好的
可心16:50:35
      小宝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喜欢读书看报
17:41:19
      真是太动人了。我就把你告诉我的,照搬到文后。
可心 17:46:43
      嗯,我嫂子也看了,她很感动,她是边看边哭
可心  17:50:05
      小宝在时我和我哥都很依赖小宝,小宝很讲义气,公司有事我有事,只要有小宝都能搞定,
      我们家的娃娃都喜欢小宝,我女儿特别喜欢小舅舅,小宝很风趣。
      谢谢你哈,姐姐
赵 17:50:23
      不用谢了。该谢的是小宝和你们一家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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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林2014-11-20发表
是啊,我也是犹豫了好久,还是放上了。对不起啊,让‘读者’流泪了。但是也感谢您的泪。祝大家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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