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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庄则栋,我们从小处看
作者:赵伟华  发布日期:2013-05-06 02:00:00  浏览次数:33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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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年多前的事,二零零五年。
       我家老大在十三岁上迷上了乒乓球。为了让球技更靠近专业,让进步更快一些,几经辗转老大就拜了曾经的中国广东女队的主力,移民后又赢得过澳洲乒乓球全国女子冠军的许箐女士为师。他每星期一次,每次一小时进行专业训练,坚持了三年多,到读十一年级时,在我们父母眼里,小子打球的姿势已经很标准很优美,且技艺长进,渐具风范,还一举被选入校队,成为勇胜兄弟校队的主力之一。
       在一个擅长力量型对抗,在一个崇尚大球大场面让运动员肉体相搏直接对决胜负的体育大国,勇猛冲闯的橄榄球运动似乎才是民众运动主流。而充斥着青春期荷尔蒙萌动乃至膨胀因而极具爆发力和反叛性的虎气生生的男子中学,一颗比拳头还小的乒乓球实在是酷劲儿有限,实在吸纳不了少年们旺盛的精力。在那里,学生们即使不玩橄榄球,迷恋的也是张扬洒脱和更能体现团队鏖战的篮球。小小银球,后来改成了金球,直径还长了些,可还是桌上跳动的玩艺儿,讲究的是玩法的精细,力大不占优势,且最多四人参与拼杀,所需场地不用大,动静也就小了好多,愿碰的人难免见少。当然,碰进去的,又自得其乐,老大算是一员。
       然而,这金银小球,自有其分量,自有其四两拨千金的功力。功力之大,能开启两个敌对大国的破冰对话,促使东方中国和西方美国的最终建交,从而改写世界历史——太大了,到了国家以及国与国之间的政治关系和意识形态层面,让老大这一辈儿不可思议,让我们那一代沉重得不行。好在老大,此时一个十六岁的男孩,典型的华裔澳憨,只感受到了乒乓运动的纯:十一年级这一年,他们北悉尼男子高中在同老对手兼友好学校墨尔本男子高中的年度文体交流和较量中,一如既往,照例输了不少项目,乒乓球,败!这令到北悉尼男高的乒乓球小团队揪心,老大决定利用澳洲冬假时随全家北上中国祭奠外公的空档,再先走数日以取乒乓球真经,来年击败对手,打它个翻身仗。
        教练许箐很是高兴,一边训练着徒弟,一边张罗着徒弟的取经之行。她犯愁道:“你若是去广东,见识甚至接受最地道的专业训练,一点没问题。可是北京,就好难!”外公在山西偏远乡下,自家亲戚又主要在北京,老大当然要在离外公更近的北京求经。风风火火痛快率直的许教练球拍一挥:这样吧,找庄则栋去,他一定会帮你们的!
        当时,我的第一反应是:庄则栋?!哎呀,我们去找?他可是大人物,了不起的人物,我们就是去练个球,惊动不起的。
        许教练晃着球拍跟老大对练,回应得很家常:庄则栋也是我师父啦。北京乒乓球界的,我就同他熟。那一年去北京训练,我们几个小年轻就住在他家,还得打地铺。我们很随便,很好玩的!
        那似乎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事,都到零五年五月了,许箐道来跟才发生似的。
        我回到家跟孩子他爸学舌,老公的小眼睛大放异彩,总之,反正,我俩最后都信了:这位曾经至少闻名于世界四分之一人口的世界冠军将亲自指导我们的孩子打乒乓球!
        老大背着行李独自上路。两天后,他那很有些见识的姑姑从北京传过话:我们去找了庄则栋。快要见着时,就诚惶诚恐起来。谁知就在庄则栋主持的乒乓球俱乐部里,人一开口就唠叨场地不够专业,搞好个事不容易,就像自负盈亏的小老板奈何不了有限的条件。这一下就将我们的紧张和拘谨全给化没了。老大也就顺理成章同中国国球最伟大的人物打成了一片。庄则栋还亲自示范:击球时,手腕要转一下,用力要猛,一板子扣过去,拍死它!后来老大也描述了那绝招:颇有李小龙功夫的范儿——不浪费时间,一下子解决对方。
        亲戚直呼其名在电话里大声谈论着这位显赫一时的人物,并因崇拜而生的好奇获得满足而骄傲着。带动澳洲这边的我们也希望能快些过去见见这位大人物。
        其实,到了中国,老大乒乓球天分和练习时间的严重匮乏暴露无遗,他的优美球姿愈发表明为花架子,而他本人浑然不觉,始终以西式自信而飘然。他练了有两个多小时,庄则栋没有再做安排,只说等父母来了再说。这让老大有些着急:耽误学球了。几天后,我们大人如约而至北京,赶紧领着老大再去找庄则栋。
        我们拎着澳洲红酒——地道但并不名贵,还有澳洲特产夏威夷果巧克力作为见面礼。问过许教练,说不用送什么。我们也就礼节性的小不溜儿一下。
        尽管有他姑姑的头阵,到了北京少年宫庄则栋办公室门前,我也诚惶诚恐起来。房门打开,简单而十分整洁的长房型办公室,十来平米大,在靠窗户的办公桌后,一个一米七左右的壮汉跃然而现,是中老年健康发福的样子,但是浓黑的眉毛,闪动的大眼,真的非庄则栋莫属,只是不再有图片上影视中传递的意气风发和神秘。可精神抖擞,敏捷灵动的人物气场明摆着,我除了直愣愣地打量这屋里主人,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招呼。好在老公一步而上,握住了庄则栋伸出的手,几句寒暄,一切又变得寻常起来。当然还有另一个变,就是将庄则栋改叫庄先生。对于一些独一无二或领袖级的大人物,我等小民背地里直呼其名提到、说起,并非不敬或贬低这人,体现的还是一种远距离的平民心态,实乃人之常情。当见到本人,尊称对方更是为人之根本。而我们还就去不掉亲眼所见自己心目中偶像的幸奋劲儿。
        庄先生怕是早就适应人们盯他的各种目光,可我们把礼物交给他时,他还是有些手足无措,风马牛说起某天有某国来的某人也是带来某礼,很贵重的某礼。我顿时感觉我们的土特产真有些拿不出手。果然,庄先生又说他不怎么喝酒,也不爱吃甜的,而是注重保养。这一下碰着了我老公的擅长所好,日趋渐老的家主们立即展开讨论,庄先生说他今年六十五岁了,我们马上跟着直呼“不像啊,那么结实!”庄先生说他成天练书法——如今是练字代替练球,也是打小就有的基础,是父亲要求的——我们在脸上将已有的崇拜之情又满了一满;老公不禁表述:我们还是小孩子时就以您为英雄,直到今天。庄先生也激动起来,他一下起身走到房间对着门的这一头,从另一张办公桌上拿起一张名片一边递给我们,要我们带着老大去找名片上的人,以尽快安排好训练事宜,一边又有些语无伦次急急表白:我这人做事对得起良心。碰见人们只要知道是我的,无不出手相助;就是排队干什么,人们都让我先上。说着,又取出他和太太合著的《邓小平批准我们结婚》一书给我们看,老公立即决定付钱购买,并恭请题字。庄先生才为难地说,来不及备笔墨,今天是为了等我们才到的办公室,但是下个星期一定会送一本提了字的书给老大(后果然得了一本,题词:“爱乒才会赢”,据说是庄先生用得最多的一句题词)。结果老公还是硬买了一本,没有题字的。在由着老公和庄则栋私下互动的整个过程,庄先生不加掩饰流露出神经质的热情,动个不停。作为文体人才,尤其世界顶尖级体育天才,这倒是很正常。因为比赛中的激情往往要由这种神经质升华而成。激情的浓烈程度甚至决定着尤其是竞技比赛的成败。可是作为政治人物,又是在那个变幻莫侧且身不由己的年代,他以这种性情去应对,结局可想而知,不由地令人心生怜悯。但称奇的是,他和我们说这说那,口无遮拦一般,竟没有触碰到一丁点儿敏感话题,仿佛他从来就是着迷的练练字、刻苦的打打球、赢了一下世界冠军,又偶尔帮一帮人的一介百姓。有些事从未发生过,有些人从未介意过,那段历史也不曾有过,尽管我们都心知肚明,他却把历史疤痕刮了个干净。直到告辞时,庄先生看着礼物又说他吃不了甜的。“就送给您的夫人吧!”我说。我们也只好这么自找台阶下,而庄先生始终客气着。
 
        直到今年的大年初一,到他去世的消息传来,我家上上下下还不胜唏嘘。辉煌过,冷落过,享受过万民仰止,也坠入过地底踟蹰,这此一时彼一时,浓一笔淡一笔的庄则栋,他内心深处真的坦然吗?二零一一年,忽闻报道中美联合庆祝“乒乓外交”四十周年,有当年不相干的著名运动员硬挤着充数,仍不得见庄则栋的名字。看来真的有人也帮着刮擦那疤痕。而庄则栋却在北京的中国美术馆以“祖国在我心中--庄则栋书法习作展”的方式十分平民化地纪念自己当时的善良举动,也是祸福难料的一时冲动。
        最后还得提一下,老大在北京昌平县一座民营乒乓球训练基地连吃带住全天候练了一个星期,其强度难度在当地受训孩子的眼里那叫个放松,纯观光玩乐型。却令老大无法忘怀。第二年,也就是他高中毕业的那一年,北悉尼男高终于在所有的13个体育比赛项目上以7项胜利领先了墨尔本男高,其中乒乓球队夺冠功不可没。
       最具意义的是,两校交手数十年,乒乓球就几乎未赢过对方,北悉尼男高的体育因而总是处于下风。这一年,老大还兼任北悉尼男高体育代表团的副领队,以小球小阵式率大球大运动扬眉吐气了一回,全校的男孩们欢欣鼓舞。
 
此文曾发表于今年三月《大洋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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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生2014-11-20发表
读此文,五味杂陈。我相信庄有极其厚道的一段人生。人不客随主便,提他的临死遗言,是念他将死,其言也哀。一如达官贵人卸职下台后,便上名寺烧香不会上其领袖纪念堂许愿一样。
爱林2014-11-20发表
谢进生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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