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四角爱恨情仇走到尾声
四
文昕曾透露,顾城、谢烨出国前,李英就哭着来诉说,她爱上了顾城,顾城也爱她。“我其实第一眼看见顾城,
李英心机深吗?她自己说,对于顾城,她是林黛玉,谢烨是薛宝钗。顾城当时对李英说的一句话,对谢烨应该伤害很大的:“你和我天生就是一模一样的,我们太像了”;而谢烨不一样,谢烨“是我造就的”。谢烨当时听了心里怎么想的,没有人知道。后来的事情更加蹊跷,谢烨不但纵容丈夫与李英书信来往三年,甚至亲自将李英接到顾城身边。大家都说,如果不是谢烨出力,以顾城的办事能力,别说把李英办到国外,就连一只猫也办不出来。李英到了新西兰,圆了出国梦,但上岛几天后就发觉了生存的艰难。她要到奥克兰市区去找工作。在这个关键时刻,谢烨知道李英走了顾城会发疯,对她说了一段话:“本来嘛,出国都是奔钱奔身份来的,我还就看不起这样的……”这样的话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那个时候是有分量的,把李英镇住了。
我第一次见到谢烨时印象就很好。记得是1988年一月或者二月,总之是新学年尚未开学的暑假期间。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夏日上午。他们夫妇俩人来到新西兰奥克兰大学亚洲语言文学系那座小楼,系主任闵福德教授(Prof. John Minford)给我们作了介绍。顾城个子细小,看来还很瘦弱,就像大家都说的是个没有长大的孩子。他穿着正规的灰色中山装,头上戴着我们已有所闻的他那像裤腿一截的招牌帽子,也是灰色的。而谢烨,一见面竟让我联想到和她实际处境大相径庭的雍容优雅的贵妇人,她像室外的阳光一样,光彩照人,脸上常带笑容,说话柔顺悦耳,举止很为得体,因为有身孕,微微发福。
当年,谢烨在火车上一见钟情,就跟了一无所有的顾城,过着拮据却快乐的日子。她太爱这个男人了,把他当天才供着。而顾城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是一个任性的孩子”,婚后不久,谢烨就发现,她不仅要做一个妻子,还要做一个母亲。她细心照料好这个“任性的孩子”,即操心家里衣食住行,还要安排各种家外事务。在那个激流岛上,还要做他的保姆、管家、秘书、翻译、司机,住简陋房屋,远离热闹城市生活,为赚取微薄生活费养鸡卖蛋,包春卷赶集市……谢烨无愧为一位“伟大的女性”,为人之所不能为,以她博大的胸怀,义无反顾地承担了这一切责任。
当然,作为著名朦胧诗人顾城的妻子,亦富有文学天分并珍惜文学价值的谢烨脸上有光,是很为的意的。但这种长年累月没完没了的付出,终于让她“太累太累了”。这样,李英的加入,她可能觉得未尝不可借用为她减压,可以让她多些母爱给她儿子。最后,谢烨发现一个各方面与顾城完全相反的流体力学博士爱上她,向她展示了生活的另一种可能,她动摇了,她压抑已久对正常生活的渴望激发了。谢烨要把远从柏林飞来和她结婚的情人带到岛上,在她来说,也许顺理成章,但对已经失去李英的顾城来说,便是逼到最后关头,便是天崩地裂的灾难。
李英以为爱情到来了就可以不顾廉耻不顾一切,谢烨以为自己博爱到可以长期容忍丈夫同时爱另一个女人,顾城以为可以一直爱两个女人而且这两个爱自己的女人可以一直相爱下去。捉襟见肘的窘迫生活让顾城桃花源之梦几乎破灭,
五
当年谢烨、李英倾心爱慕顾城是毫不奇怪的,这位年轻诗人在那些年月是中国无数文学爱好者所崇拜的偶像。顾城同时亦获得国际上许多中国文学研究者包括西方各地大学教授的青睐,其中也有闵福德教授。他让我协助顾城授课,自然是希望我和朦胧诗人多一些直接接触,增加一些亲身体会,以对我的博士课题中的朦胧诗研究有所裨益。这不但符合他的愿望,对我而言也正中下怀。其实也不需要他示意。当时,我那部题为《紧缩与放松的循环:1976至1989年间中国大陆文学政治事件研究》的博士论文已基本定型,除了第九章后半部和结束语尚未写出外,其余各章均已成文。而其中第七章整章就是论述长达六年的朦胧诗论争。我赞赏朦胧诗的观点一开始就因1980年章明的批判反而更加明确。和顾城接触,听他上课或演说时出口成章、散发智慧的话语,自然让我加深认识他自孩提时代就表现出来的天才。去年中国文化圈搞了纪念顾城去世二十周年的活动,有些人的观点我并不同意,但大家肯定顾城的天才肯定朦胧诗潮在当代中国文学史上的贡献这一点是不错的。
杀妻和自杀的顾城还能算天才朦胧诗人?在这次麦琪死讯传出后又一回热议中,有人竟提出如此弱智的问题。
的确,顾城这个天才是畸形的,病态的。
他的精神分裂病征相当严重,不时遭受黑色幻象的折磨,情绪容易倾向极端,经常出现间歇性的情绪反复。他不无痛苦地说,“我的脑子坏了,它一直是白天,好像一盏很小的灯,有很大的电。我一直在白天醒着,也许这就是死快来临的时候。一种感觉,我一直醒着。”不止一次有人建议把他送进精神病院,可惜都遭谢烨谢绝。倒是她母亲有先见之明。早在顾城1979年从北京到上海向谢烨展开求婚攻势时,便被未来岳母视作“神经病”带到精神病院去。
同顾城有过接触的人大概都会知道他一直有自杀的倾向。他这人追求完美,又很自私自我,凡事求其顺乎自己,一旦有冲突,便陷入绝望。他十七岁时四处找工作,处处碰壁,就曾经自杀过一次。他手腕上有自杀疤痕。他竟然常常对情人或者妻子说,我们一起自杀吧。如果没有谢烨,顾城真可能早就去世了。
是顾城本人主导了这场悲剧,其他人只是剧中的配角罢了。无论如何,即使天才身心残缺犯了杀人之罪亦理当遭受谴责。也并非简单归结为个人之“人性恶”;这个畸形的天才毕竟是畸形的社会所造就的。这是时代悲剧:黑夜给了他不仅是黑色的眼睛,其实像那个年代喝狼奶长大的许多青年一样--黑夜也给了一个没有健康成长环境的孩子一颗扭曲的心灵。顾城有些关于死亡的诗作,特别出现在后期创作中,甚为引人注目,《墓床》、《我把刀给你们》、《新街口》《后海》《午门》等。
这里,不能不提到:顾城于1988年1月21日自讲学了五十天的
我知道永逝降临,并不悲伤/松林中安放着我的愿望/下边有海,
人们都说,墓床》是首奇特的诗,这是未来写给现实的诗,隐约可见顾城的心路历程并透露了他的最终结局。诗人当年不足三十二岁,而整首诗却仿佛一个看透世事的老人在喃喃低语,安详平静地想象着自己死后人间的种种景象;并向世人预告:生命会终结,但死亡会生长。
一语成谶。顾城果然在新西兰“休息”了。
六
2002年,麦琪在悉尼隐居了九年之后终于首次直面媒体回应质疑时,曾这样表示,顾城在新西兰激流岛上杀妻那天,如果她在场,也会丧生斧下。事发前,实际上已经和谢烨离婚的顾城,陷入到极端的神经质中,他宗教性的“精神王国”对人性造成了极大伤害,对他自己,也对他最亲密的两个人--谢烨和麦琪。不过,说是如果,麦琪那天如果在场大有可能不会死,甚至那场凶杀案根本就没有发生,顾城也不至于上吊自杀,可能是谢烨和他的博士情人离开激流岛,而顾城和英儿留下来。谢烨在1993年9月回答记者问时也说了:“
可惜顾城和谢烨双双那样令世人异常震惊地离世了;幸好,麦琪没有像顾城一些崇拜者所希望的那样也死掉,她又活了二十年。
让我们从头回顾一下。1987年,当时为情爱燃烧的李英写了一首诗给刘湛秋,叫《愿望的象征》:
多想/你能站在岸上/让时间只流过我/从东到西/缩短黎明和黄昏
在这一年前,李英初遇刘湛秋,那是1986年5月,在成都诗会上;而三个月之后,也就是同年的9月,她已经成了刘湛秋的亲密情人。
但1990年7月,她要远赴新西兰了,是应顾城、谢烨的邀请。临别前一天,7月4日,刘湛秋给她《送别》:
已经是铅样地预感明天/犹如迎面铅样的云/暴雨是不可避免了/挥手间已咫尺千里//北京依然如此的拥挤/却又因少一个人而空旷/自行车因减少负荷而沉重了/从此不再寻找未开垦的胡同//为什么去询问季节的错误/人生的化学分子式无法解释/其实只是短暂的幕间休息/但究竟是幕间残酷的真实……
李英此一去,挥手间已咫尺千里,可以预感暴雨不可避免。可是,刘湛秋怎么也无法想像得到,千山万水的遥远距离并不算什么,不可避免的也并非一场常见的暴雨,而是--因李英的到来激发了激流岛上一幕惨烈的旷世悲剧。
开头是怎样的?
顾城在《英儿》有这样一段描述:
“在最初的时刻,我是那么小心和怯懦,因为她无声无息,
麦琪后来是这样不同的回忆:
“那天顾城对我说,你要去找你自己的生活是你的自由。然而半夜里他来到我的房间……我醒了过来,但随即又处于半昏迷状态,此后的记忆是失效的,直到第二天我醒来后才明白发生了什么,猛一回头发现他站在门边,一束阳光从他的头顶射过来,我本能地又尖叫一声,这时只听见“轰”的一声,他就像一块木板一样倒在地上。
麦琪觉得顾城想通过这个举动把她留下来,这里面有中国男人的传统意识,不过如果说是顾城那晚“强暴”了她,就是谎言了。即使不全是谎言,但后来的事实是,李英给刘湛秋写了一封绝交信;在一个傍晚,把刘的所有情书全都烧了。她和顾城夫妇一起共同在岛上生活了一年零八个月。
十年后,麦琪回过头来深情地怀念她当初含苞待放的少女之身如何“失”诸于刘湛秋的那一天:
“那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的日子,不会忘记的感觉,有哪个女人会忘记呢,那个使你从一个女孩子成为一个女人的男人,那个把你的身体突然点燃起来的男人。”
1999年12月,“跨世纪笔会”在四川绵阳举办时,有人对刘湛秋说到他和顾城、李英之间的三角关系,刘很肯定地说,
刘湛秋在顾城之前,是李英的第一个情人。当时他有家室,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北京,这是十足离经叛道的举动,
七
从悉尼“东郊陵园”回到市内那天,我和刘湛秋午饭后作了一次长谈。
湛秋发自内心深处对麦琪非常感激。特别是,湛秋告诉我,可以说是麦琪救了他一命。他记得清清楚楚,2005年2月8日那天,麦琪去上班后,他不幸突然在他们住家不远的奥本(Auburn)火车站晕厥倒地。真是冥冥之中心灵相通,麦琪这天分手离开后一直神思不定,老觉得会出什么事,一看手机没有回音,马上回来找他。幸好及时送到医院抢救,不然的话湛秋这次中风即使没有丧命也会落到半身不遂之类的严重后遗症。事后,在麦琪悉心照料下,湛秋恢复得很好,起居饮食思维说话都没有问题。
这一辈子,刘湛秋觉得世上没有别人比麦琪更爱他了。说到这里,
关于顾城,刘湛秋说他个人觉得顾城的诗很好,空灵,麦琪那时很崇拜顾城,她和顾城是精神相通的(后来再谈起时湛秋用了“灵魂相通”的词)。1990年麦琪应顾城
不过,刘湛秋说,麦琪对生死从来都是看得很淡的,知道自己癌症晚期以后,觉得也算活够了。她总跟湛秋说,她对死一点也不害怕。开始的时候,麦琪想过自杀,但是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大概因为东拖西拖,好好坏坏,这样过了三年癌症晚期,到2013年,她居然慢慢地感到了一丝光亮,多少有些乐观,加上疼痛减轻不少,几乎完全放掉自杀的念头,又想活了,觉得可以这样慢慢活下去,甚至有一个愿景:许多年后,他和湛秋两人一起在海边画画……
我问刘湛秋为什么麦琪去世时他不在身边。
八
刘湛秋在他让我在《澳洲新报.澳华新文苑》发表的《最后的日子--忆麦琪(李英)》一文中说,
去年快到12月下旬时,刘湛秋在短信告诉麦琪,他要给她邮寄个手写的贺卡,庆祝中外新年。麦琪说麻烦,心领好了,但湛秋还是快乐地做了,只因邮递慢,麦琪直到今年1月
“云外传短信,犹若在身边;
万里不嫌远,弹指一瞬间。”
新体诗则是:
“在一起不在一起同样酷爽/ 短信比伊妹儿更美丽更寻常/ 心和心时刻贴在一起/ 人生的快乐就这么简单”
第二天,下午4时40分,麦琪来了个短信:
“洗手燃香,拜念你的祝福简直太好了,好像你在我身边,而且更近,因为心也连起,把它放在心上,然后窗台上,再放一束花,我的记忆里多了着甜蜜。Love Love Love……爱你十万倍。”
想不到这竟成了麦琪的临终遗言!接下来,6日,她只给他发了个极其简短的“一切都好”的英文短信;7日,刘湛秋未收到麦琪发来的短信;8日凌晨,湛秋女儿从二十多里外的在广州暨南大学的住处过来告诉他:“李英安详去世了。”这是麦琪的外国友人在电邮中告诉湛秋女儿的。因为湛秋不谙英语,麦琪生前就安排好她的朋友和他女儿的联络方式。
这个噩耗,对刘湛秋来说,真是晴天霹雳,难以置信!他不相信,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就是说,麦琪6日晚入睡,7日一天未醒,外国友人见她睡着未打扰。然而,8日早晨,外国友人来看她时,发觉她已经死亡。
悉尼文友在中国探望刘湛秋时,深受打击、老态龙钟的刘湛秋几次悲恸地哭了很长时间。他半年多都不能做事,现在总算挺过来了。他相当平和地这样总结麦琪和癌症的搏斗:打了个平手。最终不是癌症让她在痛苦和饥饿中死亡,是她拼尽了最后力气而死于心力衰竭。这可以说是人生最幸福的死亡方式。也许,结束在不该结束的时候;也许,结束在最该结束的时候。
九
……顾城、谢烨、麦琪、刘湛秋这三十年四角爱恨情仇就此走到尾声。
有人说,这四个人横跨三十年的爱恨情仇,倒是一个绝好的影视题材,全都有了:浪漫、凶杀、四角畸恋、复杂人性、跨国背景、海岛风情、朦胧诗意、哲学话题……问题是如何诠释这一切,演绎者要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