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明：本文是作者为悉尼Hurstville和Rockdale两市图书馆分别于月前举办的《活着归来：张艺谋电影谈》讲座所准备的文字材料。
（一）一部催人泪下的电影
张艺谋导演的2014年电影《归来》，是一部催人泪下的作品。
开始便有一个撕心裂肺的场面。那是大抓阶级斗争灭绝人性的文革岁月。一个晚上，右派分子劳改犯陆焉识在转运途中思家心切私自逃了回来，正在一心争取在革命样板戏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中扮演主角吴清华的女儿丹丹碰见，不仅没有叫他一声爸爸，而且严词拒绝爸爸要见妈妈的乞求。陆焉识只好偷偷写张纸条塞进门里，约妻子冯婉喻明天在火车站见面，但又被女儿发现了。第二天，冯婉喻带着为陆焉识准备好的食物和被褥来到火车站，即将和丈夫见面的时候，女儿带着专案组的人也赶到了。冯婉喻发现后，一边拼命阻挡专案组的人，一边连声呼喊“焉识，快跑啊！”……冯婉喻被专案组的人打得头破血流，倒在地上，眼看着丈夫被专案组的人抓进了吉普车。陆焉识随着吉普车的远去，不停地呼喊着妻子的名字……
十年浩劫结束后，陆焉识得到平反，从甘肃荒漠中的劳改队归来了。然而，当他满心欢喜地踏进家门的时候，冯婉喻却把他当成文革期间欺负她的“方主任”而赶出家门。医生说冯婉喻得了心因性失忆症，要陆焉识想方设法勾起冯婉喻对往事的回忆。
陆焉识假扮修钢琴的师傅来给冯婉喻修理钢琴。当他调准音色，弹奏起以前经常为妻子弹奏的《渔光曲》的时候，站在陆焉识身后的冯婉喻听着听着，眼里流下了眼泪。见此情景，陆焉识哽咽着转过身来，拥抱妻子，以为她想起来了。突然，只是几秒钟过后，冯婉喻一把推开丈夫，斥责他不是陆焉识。
陆焉识想出写信的方法，给冯婉喻写了一封信，说自己5号回来。5号到了，冯婉喻对着镜子打扮了一番，来到火车站。她举着写有陆焉识名字的牌子，冒雨站在火车站的出站口，急切地盼望能看到丈夫的身影。可是当陆焉识出现在她的面前时，她却毫无反应。没有人出站了，出站口的大铁门关闭了。雨越下越大，牌子上的字迹模糊了，她仍然站在雨里张望着。
陆焉识又想用每天为冯婉喻念信的方法，唤醒妻子的回忆。于是冯婉喻接到了一大堆从大西北寄回来的信。这些信都是陆焉识当年在荒漠里劳改时背着看管人员在暗淡的星光下写给妻子的。可是，非常不幸，一年又一年，不管陆焉识试了多少办法，冯婉喻的心因性失忆症始终没有好转，陆焉识只能顺水推舟扮演起“念信的同志”，守护妻子的余生……
许多年以后，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丹丹搀扶着鬓发斑白面容憔悴的妈妈，坐上陆焉识的三轮车又一次向火车站奔去……在火车站出站口，陆焉识站在冯婉喻身边，举着写着“陆焉识”的牌子，冒着风雪和冯婉喻一起等待自己归来……
这部电影让很多观众都深受感动流下了热泪，如人们所说，《归来》上映后就启动了“泪海”模式。参与剧本编写的原著作者严歌苓说，她虽然很熟识剧情，看电影时还是一直在哭。著名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者莫言看了电影后在现场说，他现在眼睛还很难受很痛，流了不少泪，不怕年轻人笑话，确实很感动。作为一个六十岁的老男人，电影勾起了他很多回忆，触动到他最痛的地方。莫言还说，和他一起看电影的两位80后年轻人也哭了，而且不止一处哭了。“坐我后面一个女生哭得都快昏厥过去了，我本来想叫她别发出那么大的声音，但是想想，让人家憋住不哭也太残忍了。”
《归来》在戛纳展映时，各国观众也看哭了不少。记者捕捉到，“哭”得最有感情的，当属冯婉瑜的扮演者巩俐。电影首映结束时，全场观众站立鼓掌，巩俐激动落泪，泪拥张艺谋和陆焉识的扮演者陈道明；之后赴庆功晚会，她下车时边讲电话，边泪流不止。她在接受采访时透露，她母亲，以及她主演《画魂》的导演黄蜀芹，都有类似冯婉瑜的病症。这些素材，让巩俐进入了冯婉瑜的内心世界。而她观影时，又从冯婉瑜的身上看出黄蜀芹和妈妈的影子，因此失声痛哭也就在所难免了。
曾执导《大白鲨》、《E•T》等电影的好莱坞著名导演史蒂文•斯皮尔伯格，在位于环球影城内的制作公司Dream Works工作室放映厅，受邀观看了《归来》。影片放映过程中，他一直眼含泪光，还不停用纸巾擦拭眼角。观影结束后，他一见张艺谋，便情不自禁送上拥抱，并毫不掩饰地“自曝”他哭了将近一个小时。他之所以如此感动，除了他作为导演的专业眼光外，可能还因为他的犹太人的身世而特别触景生情。
（二）张艺谋第一次用非常简约、克制的方式拍电影
电影《归来》取材于美国华人女作家严歌苓的长篇小说《陆犯焉识》。
作品中的陆焉识本是上海大户人家才子兼公子型的少爷。上世纪五十年代，他因其出身、更因其不谙世事的张扬激越而成为反革命，在历次运动中，其迂腐可笑的书生气使他的刑期一次次延长，直至被判为无期徒刑。这位智商超群的留美博士由此揣着极高的学识在西北大荒草漠上改造了二十年，精神的匮乏、政治的严苛、犯人间的相互围猎与倾轧，终于使他“脱胎换骨”了，只是，回到家里，妻子却认不出他。这部作品于2011年出版后，好评如潮，被文学评论家视作严歌苓“颠覆性转型之作”，并荣获中国小说协会当年度长篇小说排行榜榜首。如论者所说，所谓“颠覆”，是它的叙述方式。严歌苓使用了一种“非常主观且自由”的写法，通过孙女（也就是“我”）精神上的消化系统处理后，告诉读者她祖父的故事。这是一种打趣的讲述方式，冷静与幽默同行，温情与练达并重。她的笔触往返于主人公盛年时流连的浮华地和其后半生被禁锢的流放地，世态的炎凉和命运的诡舛尽收眼底。严歌苓以深远的济世情怀，对知识分子陆焉识表达无限的同情，将他的命运铺展在中国近、当代政治这块庞大而坚硬的底布上，检视了残酷岁月里生命可能达到的高度。正如评论所说，这是“政治和人生的交响曲”，大有翻手为繁华覆手为苍凉之概——“陆焉识的人生见证了那个大时代的政治背景”。
张艺谋看了后，也非常感动，当即买下版权。他为电影剧本的改编花了两年半时间。2013年7月，中国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电影局网站公示了电影《归来》这样一个梗概：“陆焉识与妻子冯婉喻多年未见，好不容易有了机会，两人却失之交臂。等他再次归来时，患病的冯婉喻却已认不出他。繁华落尽，他们怀着各自强烈而执着的爱，在永远的等待中一起慢慢变老。”《归来》海报中也说这是一出“生离死别、旷世之恋”的言情剧。显然，这与原著《陆犯焉识》大部分的内容很不相同。
的确，张艺谋只攫取严歌苓洋洋洒洒四十万字的长篇小说的最后一点点二三十页的内容，电影放映只有仅仅111分钟。“陆犯焉识”曾经受过的那些苦难，既未有闪回，也未有描述，故事直接从结果讲起。这样，电影故事情节改编得十分简单，主要人物就是一家三口人，几个简单的场景，基本上是一个室内局。观众熟悉张艺谋昔日动辄几个亿的投资作品，那种兴师动众的宏大场面，都不见了，相比之下，《归来》实在“寒碜”得可以。就像李安说的，《归来》没有那些绚烂的画面，非常写实。这是张艺谋第一次用如此简约、克制的方式拍电影，以陈道明、巩俐两位非常内敛非常高超的表演表达非常质朴非常深刻的情感。论者都说，这可谓是张艺谋的一步险棋，颇有眼光。张艺谋对自己的处理这样解释：“严歌苓的小说是大时代画卷，我只截取一小段娓娓道来，把一个时代简约到最小的一个家庭内部来表现。这个方式也是我给自己找了一个最难的点。”他还说：当然第一个是禁忌，有很多东西不好拍。不想直接反映时代，想折射，想留白，用一个家庭方式去反映时代。时代背景与今天的年轻观众有距离，能打动观众的终究是情感。
（三）“大巧若拙”：《归来》异常高超的平静境界
正是按照张艺谋所设计所希望的：“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归来》这部影片达到异常高超的平静境界。而且，张艺谋以开创中国第一部的4KIMAX版拍摄，就是要通过大银幕最大限度展示两位演员的演技，看到他们眉宇间丝毫的颤动，眼珠中的内心世界……
有两场戏最令人赞不绝口，也是张艺谋本人最满意的。一是饰演陆焉识的陈道明弹钢琴用音乐唤起饰演冯婉瑜的巩俐的记忆，巩俐听着听着把手搭在陈的肩上。张艺谋说，这手往肩上一搭，对两人来说可是穿越了几十年的遥远距离。如果是以前，他会用个超高速镜头来强调这个过程的缓慢。但这是一部写实电影，他要避免那些商业化的热闹的拍法，那样拍可能情怀就丢掉了。所以这个震撼瞬间，他只是让镜头看到巩俐的手搭在陈道明肩上，以及双肩的抖动。影片结局一幕也是张艺谋开拍之初就牢牢刻画在脑海中的一个画面：年华老去，巩俐依然风雪无阻到火车站接陈道明，其实陈道明始终默默陪伴着她，站在她身边举着写有自己名字的接站牌。这的确是令人久久不能忘怀、而且令人震撼令人心痛的一幕。张艺谋称赞陈道明和巩俐两人的表演“大巧若拙”，是“‘教材级’的对手戏”，把这对搭档称为“旷世组合”。
冯婉瑜是心因性失忆症患者，巩俐说这是她有史以来演过的最难的角色，她觉得自己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巩俐的眼神柔弱又坚韧，善意又冰冷，交织着希望和绝望，她那令人揪心的眼神，为影片奠定了悲伤的基调。巩俐话不多，她通过表情，通过脸上的每一个细节，通过轻微的肢体语言，无可挑剔地演出了一位饱经沧桑、患有心因性失忆症的母亲和妻子，在苦苦守候人性中的柔软。原著作者严歌苓都没有想象到巩俐能够把冯婉瑜演得那么到位，觉得她一定是那种直觉好到了她能展现出人物的所有。人们说，巩俐在此片中可谓洗尽铅华，奠定了她未来老戏骨的地位。陈道明呢，他觉得他饰演的陆焉识就是自己最熟悉的父亲。“我看到我父亲的那一声叹息，那种发呆，那种回来的紧张，那种待人的惶恐……这是谁都不会代我体会到的。”电影中有个场景，当女儿丹丹心里经历过万千曲折并深深痛悔之后终于对父亲说出“爸，当年是我告发的你”，陆焉识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我知道，邓指早就告诉我了。”就这么平静地过去了。事实上，陆焉识自劳改释放回家后，心态就这么平静，没有怨言，没有回忆，没有控诉，更没有任何呼天抢地的举动。这不符合人情吗？其实，这太符合他这个劳改释放犯知识分子的心态了。他这一生遭受的打击太大，也麻木了，变得逆来顺受，谨小慎微。他不敢想到什么公正，不敢有任何这种企望。况且，以他的人生经验，他无法确信批斗会不会再开苦难不会重来，他敢“轻举妄动”吗？陈道明非常准确地诠释了陆焉识这样一个历尽劫难的中国知识分子的内心世界。许多人都说找不到第二个演员能演陆焉识。严歌苓对此非常同意，还说陈道明在形象上已经占了一部分便宜，非常像她祖父。
莫言觉得《归来》在张艺谋拍过的二十部电影中是最特别的一部。他拿《红高粱》做比较，说，从艺术角度来看，《红高粱》会有很多遗憾，但那种火一样的奔放和激情，是现在电影中所找不到的；《归来》则是深水静流，直抵内心。《红高粱》可以跷着脚看，但是《归来》要沉下去用心看，尽管故事比较老套和陈旧。他说，这个陈旧的故事却有人世间最深情委婉的感情，丝丝入扣，没有深入人生体会，拍不了这样的电影。正是这样的故事，才真正考验导演和演员的功力，它还真不是一般人能驾驭得了的。
盛赞《归来》的包括驰名国际的大导演史蒂文•斯皮尔伯格。他说：“这是另外一个张艺谋！但个人标签依旧这么鲜明！”他还解释道：“我看这部电影之前并没有去了解任何关于它的信息，包括内容、演员等等，我只希望去看它究竟为我带来怎样的惊喜，结果一切都是如此美好！”他以“powerful”（震撼）、“deep and emotional（深刻与感人）”来形容《归来》这部影片，并认为电影中最让他感动的是男主角的“忠诚”。斯皮尔伯格向张艺谋仔细询问了电影故事的时代背景，并肯定道：“如此触动内心的电影或许是这个年代最有深度的作品！”（未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