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司令，是我下乡高峰队放牛倌的雅号。他是农场职工，天生个子矮小，身材比例总让人感到有什么不妥，肩膀一高一低，两条腿似乎也不一样长，一双水鞋穿在他脚上就象长筒靴似的，整条小腿都埋了进去，走起路来稀里哗啦呼声乱响，农场发的工作服套在他身上衣摆过膝，整个人就象马戏团里的一个什么角色。正因为他身体方面的缺陷，队里只安排他放牛，不做其他重体力劳动活。ﻪ　　

但他心慈面善，没有脾气，总是笑脸迎人说话绵言细语，喜欢凑热闹还爱和人抬杠，但总说不过人家，即便他有理也因为说话声音小，最后还是输掉。他就是这么一个人，每当我们看到他时内心总会莫名其妙地乐起来，他是我们队里的开心果，有事没事常被人拿出来开涮一番。ﻪ　　

记得我们刚下乡的时候，队里组织全体知青来到高峰队以前的旧址进行艰苦奋斗教育，指导员领着我们走进一间破旧的瓦房，那是以前队里的文化室，门窗全拆早已废弃不用。当我们走进这个荒废的文化室时大家都傻了眼，室内墙壁上全是淫秽壁画，这些木碳画虽然夸张比例不对，但笔墨传神细节都在，让人不敢抬头正视。ﻪ　　

指导员一脸尴尬，几乎到了老羞成怒的地步，但看到我们个个低头肃立，鸦雀无声，也让他缓回了一口气，最后他还是在那些观之难堪，避之不成的壁画面前坚持把艰苦奋斗史讲完。ﻪ　　

事后，我们都忍不住掩嘴窃笑，此时有人大吼一声：“牛司令！”牛司令不知从那个角落风尘仆仆钻出来，“都是你干的好事！”四周一片哄笑，尽管牛司令一再申辩，但没人听他的，不管是不是牛司令的杰作，但凡这类好事一般都会栽到他的头上。ﻪ　　

有一天，牛司令突然要娶媳妇了，这让全队炸开了锅，他也能娶到媳妇？这让很多人愕然不可思议。ﻪ　　

这说来话长，《水浒传》里的武大郎五短身材貌丑形陋，但有一个高大威武相貌堂堂的兄弟武松，可见，同一家人既会有平庸糟糠之貌，也会有龙颜凤姿之相。牛司令就有一个身材高挑模样端庄的姐姐，那一年，他姐姐回湖南老家探亲，就在乡下替她弟弟相了个湘妹，这个湘妹看他姐姐五官端正身容娇好，心想她弟弟也不会差到哪去，便一口答应下来，写好证明打点行装就跟着来了海南。

这让全队人傻了眼，他媳妇白白嫩嫩亭亭玉立，一袭紧身碎花小棉袄，走起路来一步三媚一笑还娇，出落的秋水盈盈翠润欲滴，令人不禁感慨：“鲜花插在……”，话虽没说出口，但唏嘘一片叹声四起，人人扼腕怜惜，个个摇头不已。　

听说在洞房花烛夜牛司令给锁在门外，需要爬窗才能进去。以后的日子三日一吵两天一闹，大体上这俩小口都没什么好日子过。牛司令和媳妇没什么话说，依然象往常一样四处晃荡，他那穷愁潦倒，故态依旧的窘境，仍然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笑话题。　

有一阵子，牛司令的头发越来越少，眉毛也逐渐掉光。有人说他为了传宗接代吃了不少激素，看来他壮阳催谷不成反倒赔了老本。看着他体质越来越差有气无力的样子，人们不禁要问，这场婚姻对牛司令来说到底是祸还是福？　

几年下来，牛司令的媳妇和本地的职工别无两样，先前做闺女时的秀气早已褪去不在，加上她说的一口湖南口音，了解她的人并不多。直到有一天她调到我们班，我才知道她的来历。一天她没有开工也没有请假，没人知道什么原因，我作为副班长，趁着中午休息时间到她家去了解情况。

当时在高峰队，已婚的职工可以分到半间房，一间平房有前后两个门，从中间隔开供两户人家住。牛司令放牛去了不在家，他媳妇站在床边，她知道我为什么找她。我站在门口扫视一眼，不禁暗暗吃惊，不是因为她内疚的模样，而是她家的落破和凄凉。

屋里唯一的家具是队里发的两块床板，用两条板凳撑着，床边放着个包装箱，既当桌子也当凳子。中间隔墙用的芦苇篱笆稀稀落落，不少已折断半吊在空中，隔壁人家糊墙的报纸从她家这边看得清清楚楚，牛司令连在芦苇篱笆上糊墙纸的工夫都省了，可见牛司令真的是干不了体力活。农场的房子没有水泥铺地，还是原来的黄泥地，一般人家都在泥地上浇点水和上些石灰用木板拍实。但她们家不但地面不平，而且还因为行走而磨出一层厚厚的泥粉，比门外的地面还要糟糕。

我开始问她不开工的理由，我话还没说完，她眼泪就流了下来，她没有抽泣，一动不动，但眼泪却象泉涌一般越流越急。她突然说：“我也是知青”，声音透着凄凉但却情真意实。我终于知道她也和我们一样，几年前从湖南某县城下乡到牛司令的家乡插队落户。下乡前她只是个初中生，对海南一点都不了解，以为海南岛是个沙滩围绕，四季如春，风景如画的美丽海岛，没想到面对的竟是更加落后，更加原始的穷山野岭。

更让她伤心的是，和她一起插队的知青都已陆陆续续调回县城了，只有她一人流落在天涯海角，一想起这些，就使她心灰意冷万念俱寂，更不要说面对这个一贫如洗的家和这个半残的丈夫。

我无言以对，在那个年代，命运并不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就象大浪淘沙，你不知会被冲刷到何处，也不知会被埋葬在何方，身不由己，听天由命，区区草民，又何以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