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獻芳先生《解讀紅樓夢》序
在澳大利亞這個講英語的國度與陳獻芳先生相識,
也是一種文學上的緣分。第一次見到他是在《澳洲新報》社,
他拿出好幾本已經出版的或準備出版的《紅樓夢》研究著作,
說是自己退休之後十年來在他稱為“不閑齋”
的書房裏刻苦鑽研一點點寫下的心得體會。我一下子便深受感動。“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
這不也是獻芳先生的寫照嗎?曹雪芹寫作《紅樓夢》辛苦十載,
增刪五次,僅寫定全書前八十回,就淚盡而逝。他題詩自歎:“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而今,
在對《紅樓夢》的“癡迷”上,陳先生也有些接近了。
《紅樓夢》的確值得我們每一個人為之癡迷。
我至今還記得小時一知半解地、
而且在一種誤闖大聖殿似的既驚喜又慌張的心境下,
偷讀這部千古奇書的情景。事實上,中國的作家、文化人,
大多自小就受其薰陶,得益其中。
二月河1981年剛剛從部隊轉業到地方,就寫了一篇關於《
紅樓夢》的論文,並為馮其庸先生所賞識。
後來他走上長篇歷史小說的創作之路,從一位“紅學”
研究者成為一位著名作家,可想《紅樓夢》對他的創作影響之大。
如他自己承認,他是有意識引用《紅樓夢》的語言風格。而像王蒙、
劉心武等人,則是功成名就之後,又反過來成了業餘的“紅學”
研究者,寫出別開生面的心得體會,令人耳目一新,頓時洛陽紙貴,
真是很有意思。這些年,整個中國大陸更有一種“國人爭說《
紅樓夢》”的盛況,各種新觀點、新發現、新證據紛紛曝光。
回顧歷史,從清朝乾隆時代中葉開始,二百多年來,《紅樓夢》
以其高超的藝術魅力和深刻的思想內涵一直廣為流傳,享譽於世。
這部令人盪氣迴腸、
愛不釋手的作品就像一口巨大的不時洩露一些光彩奪目的珠寶而又卻
永遠無法探明無法窮盡的聚寶盆;或者就像一片香霧縹緲的仙境,
人們幸臨其中,尋幽探勝,為一花、一木、一山、一水,
或為林中的飛鳥、水中的游魚、周圍行走的珍禽異獸,讚歎稱奇,
陶醉不已,但環顧四周,竟又有多少美妙去處卻是足跡未到,
而且何處是盡頭?更不是望眼能及!
這部千古奇書還奇在從它剛剛問世起就一直謎團不斷。
它究竟要描寫怎樣的主題?需要如何解讀?內中為什麼佈滿奇法、
秘法?為什麼出現“誤謬”、“矛盾”,真真假假,撲朔迷離?
又它究竟出自何人之手?曹雪芹與高鶚究竟是不是合作者?
高鶚所續寫的這後四十回是錦上添花還是狗尾續貂?
它到底有多少個版本?這些版本有什麼不同?
為什麼會有眾多的版本?各有些怎樣的不同的名字?對它的研究,
除了曹學、版本學以外,還有哪些紅學分支?
對於眾多的紅學流派紛爭,人們又應該如何對待?……
真是說不盡的《紅樓夢》!今天,經過一百多年的發展,“紅學”
在三個方面都顯然很有成就:一是家世研究、文本研究;
一是紅樓思想、藝術的研究;一是紅樓文化內涵的研究。
但這些研究如何有個窮盡之日?紛至遝來的各種觀點、發現,
或者所謂證據,五花八門,令人接目不閑。例如,
曹雪芹研究會第一任會長胡德平等學者找到了證明曹雪芹另一部著作
《廢藝齋集稿》真實性的有力證據。關於《紅樓夢》的作者,
已有人提出是曹雪芹的父親曹頫,
又有人提出是曹雪芹的一位名叫薛香玉的戀人,
曹雪芹僅是後期整理……諸如此類,人們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不言而喻,繁雜的“考證”、“發現”,其重要性各不相同,
有些可能並不成立,很快變成過眼雲煙。但令人欣喜的是,
這些年中國大陸的紅學研究呈現出百家爭鳴、百花齊放的繁榮景象,
可以說是歷史上最好的時期;總的來說,
研究內容也顯得更加多元化、更加科學化、更加注重文化內涵。
我還同意這個觀點:說到底,《紅樓夢》
作者到底是誰相比較並不是最重要的(當然,也要考證、確定),
最最重要的是作品本身。
紅學研究的意義也就是在於更好地繼承和發揚《紅樓夢》
這顆人類精神文明的藝術結晶。如論者所說,
這部偉大作品通過解剖一個人、一個封建家庭,
進而解剖整個封建社會,表現出關注人性、平等、自由等思想。《
紅樓夢》豐富了人類的精神世界,
且這種寶貴的精神財富會隨著時間的推移,
越來越顯示其特殊的重要地位。
紅學研究由此也可以擴大到探究中國社會走向問題。
許多學者都認為,中國在明末清初發生了一次啟蒙運動,
出現不少相當引人注目的資本主義因素。在文學上,《牡丹亭》《
桃花扇》《金瓶梅》,和“三言二拍”,以及稍晚問世的《紅樓夢》
《聊齋志異》《儒林外史》……
等等反映現實要求的傑出作品大量地、集中地出現——
它們大多致力於呼喚人性解放、讚美自由、暴露封建社會痼疾、
憧憬良好社會。在政治上,明末清初的啟蒙偏重於批判皇權專制,
提倡庶民議政和“以法相制”。但是,這次啟蒙運動卻是以“
胎死腹中”而告終!這是為什麼?而且,
此後中國在不同時代又經歷過一次次的啟蒙運動,
並都在歐風東漸影響下發生,但在個人自由、人性解放層面上,
在徹底改變社會走向的歷史作用上,
中國的種種啟蒙運動始終無法與歐洲文藝復興相提並論。
這當然是世界史上的一個非常有趣的大研究課題,但就以《紅樓夢》
作為一個個案(當然不應就此一個),
是否也可以找出某些蛛絲馬跡?
以上可能說得遠了。讓我們回到陳獻芳先生的大作《解讀紅樓夢》
上。就我所知,陳先生的主要貢獻在於普及工作。
一些學者不屑做普及工作,但普及工作是非常重要的,亦不易做好。
就《解讀紅樓夢》而論,陳先生既注意吸收各家之論,融會貫通,
並化入自己的系統,又刻意使他的書容易為一般讀者閱讀、理解、
接受,這是非常值得贊許的。
由此我想到中西文化交流上的一個很大的任務。時至今天,
西方讀者——甚至學者——對中國文學的瞭解和欣賞,
遠不及中國讀者、學者對西方文學的瞭解和欣賞。《紅樓夢》
是一個最好的案例。《紅樓夢》在中國享有無與倫比的重要地位,“
紅學”也因此成為顯學,以中國人的看法,西方哪一部偉大的、
不朽的文學作品,《紅樓夢》
不可以在藝術技巧的奇妙高超上和思想內涵的豐富深刻上分庭抗禮?
但可惜的是,由於翻譯問題,由於文化差異、推廣力度等等原因,
西方眾多讀者似乎尚未“達到”這樣的認識。《紅樓夢》
的影響和莎士比亞戲劇、托爾斯泰小說相比還有相當大的差距(
如單以中國作品計,至今《紅樓夢》在西方的影響甚至不如《
三國演義》)。也許,我們這些生活在西方的華裔文化人,
亦應該向陳先生學習,像陳先生一樣,
在當地多做一些中華文化的普及工作——或者就從《紅樓夢》開始,
讓紅樓花開,飄香悉尼,《紅樓夢》畢竟是屬於世界的。
(注:陳獻芳先生《解讀紅樓夢》由“澳大利亞新州海南同鄉會”
組編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