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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美麗的童年回憶 ——談華茲華斯的《致杜鵑》詩
作者:何与怀  发布日期:2015-11-08 09:34:01  浏览次数:3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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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的童年!那些業已逝去的時光! 那些睜著大眼睛在人生的門坎上張望的時光!那些對自然的奇想, 那些稚氣的抱負,那些朗朗的讀書聲,那些沒完沒了的遊戲, 那些可笑的惡作劇,那些對正義、友情、異性的最初感覺, 甚至某一次刺傷幼小心靈的冤屈, 那些不管怎麼樣總是牽引感情的記憶,有時真是令人驚訝, 它們突然像山溪一樣清明,竟好像事情剛剛發生……

這是你對童年的憶記和感受嗎?的確, 時光像流水穿過手指一樣匆匆逝去,這真是不可思議; 對那逝去的童年的難以逝去的記憶, 以及伴隨記憶所產生的特異的感情,也真是不可思議。這一切, 常使詩人們靈感觸動,思緒聯翩,一瀉千里,不能自己。 而對華茲華斯這種氣質的詩人,這更是他心愛的題材。只是, 他畢竟是一位自然詩人,他對童年的回憶, 明顯地偏重在兒童對自然的感受方面。從《致蝴蝶》(《To A Butterfly》, 1802)開始,他寫出了一系列這類回憶童年見聞經歷的詩篇。 這是些多麼美麗的回憶啊!其中一篇題爲《致杜鵑》(《To The Cuckoo》, 1802),詩情畫意達到高潮, 詩人隨著美麗的回憶進入最佳最美的幻境中去了:

啊,快樂的新來者,我已聽見,

聽見你的來臨,我多麼歡欣。

啊,杜鵑,我該怎樣把你稱呼,

叫你鳥兒,還是一陣飄忽的聲音?

當我仰臥在青青的草上,

我聽見你那雙重的呼音:

它彷彿從一山飄到另一山,

是那麼隱遠,同時又那麼親近。

雖然你只是對著谿谷,

一聲聲地敘述著陽光和花影;

你其實是向我傾訴一個故事,

傾訴那些夢幻般的時辰。

熱烈地歡迎,春天的寵兒!

然而對於我你並不是飛禽,

你是看不見的精靈,

是一個聲音,一種神祕的底薀。

當我還是學童的那些日子,

我曾經諦聽過同一個聲音。

就是這叫聲使我四處尋覓,

在矮叢、在深林、在蒼旻。

爲了追尋你呀我無法安定,

我穿過草地,我穿過森林。

但你永遠只是一種希望,一種愛情:

嚮往已久,卻見不到真身。

如今我仍然能夠聽見你的歌唱,

我仍然能夠躺在原野上——

聽著,聽著,直到那黃金的時日,

又一次回到我的心房。

啊,幸福的鳥兒!一個幻想的仙境,

彷彿又出現在我們漫遊的地上。

這個幻想的仙境,

才是你愜意的家鄉!

這首詩寫於一八零二年的三月,當時華茲華斯已定居湖區, 顯然並非因爲詩人聽到杜鵑柔和悅耳的啼聲而觸景生情動筆寫就的。 英國西北部山地的湖區,至少要到四月底才能聽到杜鵑報春。然而, 在這麽一個溫煦的早晨,詩人仰臥在櫻桃園的芳草地上, 在流水行雲般的遐想中,他記起了,在學童時代,他聽到杜鵑啼鳴, 曾純真而又執著地四處追蹤。如今往事歷歷在目, 詩人似乎又返回金色的童年,隨著神祕的鳥語,再度踏入幻想境界。

這詩以問話起興:

O Cuckoo! Shall I call thee Bird,

Or but a wandering Voice?

看來華茲華斯本人對這兩行詩也自感得意。在《抒情歌謠集》(《 Lyrical Ballads》,1798年初版)一八一五年版的“序言”裡, 他引用了這兩行,並說:“ 這個簡潔的問話賦於杜鵑的啼聲彷彿無處不在的特徵, 並且幾乎取消了這個動物的肉體存在;由於記憶中我們有一個感覺, 即在整個春季裡,杜鵑的啼聲是不斷地被人聽見, 但很少有人看到它,所以想像的力量才會發揮這樣的作用。”

詩人的想像是基於生活的長期積蘊, 所以能夠一下子就找到最準確的字眼。例如:“雙重的呼音”, 凡聽過杜鵑鳴叫的人都會覺得這是這種候鳥啼聲的最恰當的寫照。 這種啼聲——

From hill to hill it seems to pass

At once far off, and near.

真可以說和中國著名山水詩人王維的名句“萬壑參天樹, 千山響杜鵑”有異曲同工之味(“twofold shout”指杜鵑啼聲聽起來好像是既遠又近的雙音,也有人把“ twofold”理解爲空谷回聲)。 詩人的想像不但傳達真實的感受,更抒發深沈的情思。 如上面所引的刻畫杜鵑啼聲的兩行,不是也帶著某種神祕感嗎?—— 至少在小孩看來是這樣。而且,如果說第一節以問話起興,杜鵑從“ 視覺意象”轉到“聽覺意象”(見《抒情歌謠集》1815年“ 序言”),那麽,我們看到,在詩裡這種意象不斷轉移, 思緒愈來愈深沉濃烈。在第四節後三行:

Even yet thou art to me

No bird, but an invisible thing, 

A voice, a mystery;

杜鵑已不再是有形之物,它已化作無形之聲。到了第六節後兩行:

And thou wert still a hope, a love;

Still longed for, never seen.

聲音也隱去了,聲音已抽象爲感情的象徵。

到了全詩結尾,對往日童年眷戀的情思達到了頂點:

O blessed Bird! The earth we pace

Again appears to be

An unsubstantial, faery place;

That is fit home for Thee!

詩人進入幻想的仙境了。

華茲華斯這首抒情短詩,詞語簡樸,詩意清新, 就像杜鵑的啼聲一樣,充滿著春天的氣息, 挑動人們各種美妙的聯想(杜鵑這種候鳥四月間來到英國, 英人以其代表春天開始,和中國詩文中的杜鵑所引起的聯想不一樣) 。還有,詩裡接連出現 visionary, mystery, hope, love 這些抽象的字眼,華茲華斯對它們似有偏愛。如果是另一個詩人, 這類詞彙的反覆使用可能會釀成缺陷。但是, 由於華茲華斯感情真摯,詩才深厚,結果卻讓人感到, 正是這些詞才足以表現他的熱情和嚮往, 這是詩人在對大自然傾吐著秘密的心聲。

這首純淨、美麗、清新的小詩,明白易懂,但仔細捉摸一下, 又感到似乎有些什麽深意。華茲華斯抒發的是什麼情思呢? 他要對大自然傾吐什麼秘密的心聲呢?他把杜鵑比作“ 一種神祕的底薀”,比作“一種希望”,“一種愛情”,而且這種“ 希望”、“愛情”,雖然“嚮往已久,卻見不到真身”。 那麼他這種“希望”、“愛情”究竟是什麼? 這是他對自由民主生活的憧憬嗎? 他一生很長時間確是一位同情貧苦大眾的民主詩人。 這是他對革命精神和革命激情的追念嗎? 一七八九年法國大革命確曾一度在年青的華茲華斯面前展現了一個新 世界。或者他企圖以“幻想的仙境”取代眼前的現實, 隱約流露他對當時英國社會的不滿、厭惡、失望?這種種, 也許或多或少有一點,或許都交集一起,都有所體現。

但是我們似乎也沒有必要對此太過尋根問底。我們不要忘記, 華茲華斯是一位“自然詩人”, 他認爲人的性靈可以和大自然感應相通, 而這種感應最靈敏最純真的時候是童年, 因而從對童年的回憶可以達到“對永恆的瞭悟”。正是寫成《 致杜鵑》的同一天,即一八零二年三月二十六日, 他寫了這麼一首小詩:

當我注視天上的彩虹,

我的心就隨之跳動。

我生命開始的時候是這樣,

現在成人的時候也是這樣。

我將如此直到衰老,

否則我寧肯死掉!

孩童是成人的父親;

但願我這一生

天天貫穿著對自然的虔誠。

“孩童是成人的父親”!詩人希望永遠不失赤子之心, 希望永遠懷著對自然的崇敬和喜悅。 這首小詩的最後三行可以說是華茲華斯整個生活哲學的總結,同樣, 也可說明《致杜鵑》一詩的哲學思想。

後記: 本文是筆者几乎四十年前教授英美文學時爲學生所寫的一篇輔導材料 ,收集在一本名叫《英美名詩欣賞》的集子中,如今刊出, 極可能貽笑大方,但也算是一個美麗的回憶。特別是,今天, 2015年11月7日, 遠在萬里之外的廣東外語外貿大學舉行建校五十周年紀念大會, 筆者作為廣外前身廣州外國語學院其中一個創辦人, 並在學院歷經長達十年的文革的人,發表此文, 也權當作一個卑微的紀念吧。記得撰寫此文那時,“ 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結束沒有幾年,曾經被作爲“ 資產階級臭老九”嚴厲批判的鄙人竟然教授起曾經被批判爲充滿“ 資產階級毒素”的英美文學,而且故態復萌,相當投入,不辭勞苦, 額外地親自譯詩、寫出輔導材料。而當時教師們一般都盡可能推託, 因爲寫出的白紙黑字說不定哪一天又成了反面教育材料—— 慘痛教訓尚歷歷在目,心有餘悸在所難免。 難得的是在學生中也有知音(他們都是根正苗紅的“紅五類” 後代也就是“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接班人”啊)。記得特別有一位, 擅長朗誦,不但在班上出色地朗誦了微賤的老師的微賤的譯作, 大大地增強了教學效果,而且不畏風險,突破層層把關, 取得在學校廣播站播出這些譯詩的批準。播出是某天黃昏時候, 筆者陋室獨處,突然聽到一首首熟悉的詩篇在校園中回蕩, 一時竟然感動得淚流滿面。

附華茲華斯《致杜鵑》原詩:

TO THE CUCKOO

William Wordsworth

O BLITHE New-comer! I have heard,

I hear thee and rejoice.

O Cuckoo! Shall I call thee Bird,

Or but a wandering Voice?

While I am lying on the grass

Thy twofold shout I hear;

From hill to hill it seems to pass

At once far off, and near.

Though babbling only to the Vale,

Of sunshine and of flowers,

Thou bringest unto me a tale

Of visionary hours.

Thrice welcome, darling of the Spring!

Even yet thou art to me

No bird, but an invisible thing, 

A voice, a mystery;

The same whom in my schoolboy days

I listened to; that Cry

Which made me look a thousand ways

In bush, and tree, and sky.

To seek thee did I often rove

Through woods and on the green;

And thou wert still a hope, a love;

Still longed for, never seen.

And I can listen to thee yet;

Can lie upon the plain

And listen, till I do beget

That golden time again.

O blessed Bird! The earth we pace

Again appears to be

An unsubstantial, faery place;

That is fit home for Th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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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insheng2015-11-15发表
何博,拜读了。这可不是晒书单的“曾几何时”,受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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