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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不尽的旅程
作者:张劲帆  发布日期:2011-03-25 02:00:00  浏览次数:71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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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跟你说清楚,你走出了这个家就别再回来。别人想的都是怎么去读高学位或者做生意赚钱,在悉尼只有你这个  Stupid(愚蠢)的男人追求什么艺术,你心里根本没有我,没有这个家。我早就不想跟你过了,比你好的男人有的是!  ”  一个石膏雕塑从屋里飞出来,在秦越的脚跟后迸成碎片。    

 秦越背着他的画板和颜料袋,  拿了几件换洗衣服  头也不回地钻进泊在院子里的那辆半新的丰田房车,点火,发动,冲向大街,把这个权且称作“家”的地方远远抛在身后。他真的厌倦了这种每天在妻子喋喋不休的抱怨声和双方激烈的争吵声中度日的生活。这种令人压抑的生活把他所有的创作灵感荡涤得一干二净,他为创作不出满意的作品而苦恼,这场争吵终于使他下定决心驾车环游澳大利亚,饱览大自然和各地风土人情,寻找创作灵感,同时寻找回过去那个充满理想、创造力旺盛、才华横溢的自我。汽车风驰电掣,清早的新鲜空气扑面而来。他猛力呼吸着,象展开双翅飞出樊笼重返大自然的小鸟一样感到欣喜万分、浑身舒畅。他真想向沿路人家花园里的绿草和鲜花说“早安  !  ”    

 人们都说澳大利亚是自由世界,其实你如果不能摆脱谋生的重负和世俗观念的羁绊,你就没有自由。他从一来到澳大利亚留学,就梦想着这样一次环澳游,但始终无法付诸实行。起初是因为没有钱也没有车,寸步难行,他只好夹着画板一头扎进街头给游客画像的竞争队伍中。开头他真是拉不下中国中央美术学院高才生的面子,象街头妓女似地拉客。以前他在中国的一个美术院从事专业油画创作,作品多次获全国大奖并为中国美术馆收藏。经常有社会名流请他画像。中国美术界前辈一致看好他前途无量。他那颗不安份的心却驱使他把自己从故土连根拔起,抛开已经拥有的一切,浪迹到澳洲来,却独独抛不开艺术家固有的清高和矜持。他只是把自己的一些作品贴在街边建筑物的墙上,端着画板靠墙而立,守株待兔。虽然也有少许收入,但比起那些画技不如他、却勇於拉客的中国同行就差远了。当入不敷出,钱袋越来越瘪的时后,他终於不得不抛开一切斯文,象饿犬抢食一样扑向每一个可能成为顾客的人。而当警察到来时,他又能象老鼠一样在倾刻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把顾客晾在充作凳子的牛奶箱上发愣。凭着高超的画技和游击战术,他很快就成了同行中收入颇丰的一个。生意好的时候,每周可以有一千好几百的现金塞进腰包,比到工厂打工强多了。后来他干脆名正言顺地在一个旅游旺点租了一个摊位,不用再逃避警察的巡查,收入又很稳定。他有了车,有了不菲的银行积蓄,便把妻子从中国接了出来。这时候他觉得自己既有了一定的经济基础,又有了通过街头画像打下的坚实的人物速描的艺术基础,应该是回过头来走正道,搞自己的油画创作的时候了。他歇下了画像摊,闭门创作。起初,妻子没说什么,后来看到银行储蓄额一天天朝下落,她便出去找了一分工厂工打。一个人的收入两个人用,所剩无几,银行存款额始终原地踏步,而其他街头画家们一个个都开始有钱买房了。妻子越来越沉不住气,嘴上开始有了唠叨。当有一天她下班回家,看到他正聚精会神地作画,连瞅也没瞅她一眼,画稿摊了一地,油彩玷污了地毯,而锅台上冷清清毫无动静时,一场酝酿已久的争吵终於爆发了。           

  “成天画画画,画他妈的垃圾,一分钱也换不回来。”她把锅盖扔得一响。    

 秦越不作声,继续画他的画。    

 “人家在街头画像,钞票大把地进。只有你这个傻东西放下钞票不挣,还每天买画纸、画布、颜料、画框,往外头倒扔钱。”    

他依旧忍着。    

  “  你看哪家的男人象你这样在家里让老婆养。真是好意思哟  !  ”    

 说他傻,他不在乎,可是说她养他,不是事实,他就不能忍受,便回嘴道:“你就知道钱钱钱。你不要搞错了,夫妻间有相互扶养的义务,你来澳洲的飞机票,来后四个月养在家里的开销,都是靠的我赚的钱。我的钱还没花完,还没有花到你赚的那部分。你才打了几天工,就不得了了。你怕我花了你赚的钱,我们可以把钱分开来,各花各的。”    

 “我倒不是要跟你算这个帐,我是气你不干正事。你如果是去读个硕士、博士,我打工养你也就认了,将来也还有个指望。”    

 “我怎么不是干正事?我是学油画出身的,画油画就是我的正事。”    

  她鄙夷地一撇嘴,“画再多也还是个学士,算什么呀,谁会瞧得起你?你个不求上进的没出息的东西!  ”    

 “一个艺术家的成就、地位,不是以学位来衡量的,而是以作品来衡量的,学位只说明你从社会吸取了多少知识,而不说明你对社会作了多少贡献。当了一辈子废物的博士有得是,而许多杰出的艺术家却是没有学位的。”    

  “我都是为你好哟。”    

  “哼,你与其说是希望我成功,不如说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好在别人面前炫耀。我不是不希望获得更高学位,但我已经是快四十的人了,如果去读书,起码得花一年时间准备外语,再花两年读硕士、两年读博士,我将损失掉多少创作时间,毕业出来,一辈子就已经过掉一大半了。你要是真为我好,就让我干自己想干的事。”    

 “别扯那么多理由,说到底你的英语不行。读不了书,就去做生意去。我们今后得在澳洲长期生活,该考虑买房吧,不赚钱回来,怎么买房?”    

  “买房?那我就得被捆在工作上或者生意上至少十年,赚钱还银行贷款。等房子攻下来了  ,我人也老了,创作生命也完结了。人生不带来死不带走,钱只要够我的基本生活就行了,我要那么多身外之物干什么?艺术才是我的全部生命。”    

 “见你艺术的鬼去吧!你那点水平我算看透了,永远搞不出什么大名堂来。我嫁给你真是倒了    

 八辈子霉,你说你带给了我什么?学位没高学位,钱没钱,感情不懂感情,我真是瞎了眼  !  ”  她尖声叫着,平时秀美的面庞此时变得如此凶狠。    

  “  你瞧不起我可以离开我,但是不要侮辱我。我们俩可能是不合适。”    

  “  好哇,你想离婚是吗?离了婚你好去找别的女人换口味,是不是现在已经勾搭上别的女人了?你给我说清楚。”她鼻涕眼泪一大把地哭起来。    

 “  你这个女人真是拎不清。”他气得把画笔一扔,走到院子里抽烟生闷气,棱角分明的面孔绷的紧紧的。    

 一次又一次,他们发生这种内容相似的争吵,谁也说服不了谁,谁也不肯改变自己。他常想,这不是她的错,而是自己的错。她只是一个平凡的女人,她的价值观也是大多数普通人们的价值观,很难说那是错的,甚至应该说是合理的。错在他们俩不合适做夫妻,不是一股道上跑的车。自己当初不应该为她的外貌所迷恋,还没有真正懂得爱情就结婚了。婚姻是一所学校,等你学懂了许多东西,你却已经付出了高昂的学费。也许自己这种人根本就不适宜结婚,记得一位名人说过:“一个天才住在历史上是仙人,而住在你的楼上是疯子。”自己虽不是天才,但在别人眼里,恐怕也近似於疯子。好在他向来不在乎别人说什么,我行我素,也正是有赖於这点,他才能有所成就。    

现在他开着车沿着自己选择的道路独自前行。车开上了悉尼海港大桥,蔚蓝色的海湾和白帆似的歌剧院就在他的脚下,清晨的阳光把点点碎金撒在海面上,闪闪发亮。大桥和歌剧院都是建筑艺术的杰作。他想,一个人一辈子哪怕有这么一件作品传世也就值了,什么时候我也能创造出一件传世作品奉献给整个人类呢?那比买一幢房子传给自己的后代更有价值。他不由得默诵起奉为座右铭的曹丕的《典论论文》:“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於瀚墨,见意於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於后。”文章如此,美术作品何尝不是一样?    

他的第一目标是昆士兰洲,听说那里的风景很美,但他没有具体目的地,走到哪儿算哪儿。汽车出了悉尼之后,奔驰在起伏的丘陵地带,沿途是丛林和草坡,几乎看不见人烟,偶尔可见雪白的羊群象云彩一样飘动在山间。穿过了工业重镇纽卡索,高速公路基本上是沿着东海岸蜿蜒,时而是青翠的山峦,时而是亮丽的小河,时而是花团锦簇的小镇,时而是蹦跳着穿过公路的袋鼠,时而是大海的一角,一一从车窗外闪过。只要一看到赏心悦目的风景,他就下车流连一阵,拍几张照片,画几张速写,感觉乏了就躺在草地上休息,仰面看着蓝天白云,任清风拂面而过。他真切地体验到卢梭在《忏悔录》中描述的那种远离了城市的喧嚣,重返乡间大自然的美妙心情。人一走进大自然,就忘却了一切烦恼,真好!他记起小时候常常躺在学校操场的草地上仰面看云的变幻,云朵时而象山峰,时而象奔马,时而象莲花,时而什么也不象,让他费尽想象,然后由云想到作画和其他不着边际的梦幻。上大学的时候,他读到顾城的诗:“我看看云 / 又看看你/我看云很近/我看你很远”当时读不太懂,而现在才真正体会到了这首诗的深切含义,此刻他心理上的距离不是离云更近,离妻子更远吗?    

          

 2

 他漫无目标地走走停停了几天,夜晚碰着了汽车旅馆就歇在旅馆,没碰着就找到农民家借住一宿,总是受到好客的主人的热情接待。第四天,他到达了旅游胜地黄金海岸,那里有绵延十几公里的平坦柔软的沙滩,有号称“滑浪者天堂”的浪涛汹涌的海湾,有电影城、海洋世界、梦幻世界和豪华赌场,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熙熙攘攘,他只是匆匆地走马看花地溜了一遍,就离开了这在他看来人工痕迹太重、人声太喧闹的地方。    

他继续上路,朝北面珊瑚岛礁区域的凯恩斯方向行进,计划一直走到全澳最北端的星期四岛。    

一天傍晚,他驾车行驶在一道山梁上,视野十分开阔。紫色的远山衔着红绣球般的夕阳,绚烂的晚霞飘动着万杆火红的云旗,被霞光惊飞的群鸟拍打着翅膀,在夕阳四周翻腾,时而成黑色的剪影,时而成溶化的金滴,山梁下宽阔平坦的的山谷被染成桔红色,一道盛满晚霞波光粼粼的小河象金簪插在暮霭氤氲的平野上,有几户亮着灯火的民房恬静地卧在小河旁,有如金簪上镶嵌的熠熠钻石。这壮美的景色撞击得他心颤,他决定今晚就宿在这山谷中。    

他摸索着找到了下山的路,将车一直开到一座红瓦白墙的农舍旁。一位身材窈窕的少女正坐在屋旁河边的草坡上吹奏着长笛,她金黄色的波浪形长发披肩,穿一身洁白的连衣裙,赤脚浸在河水里,霞光把她的面孔抹得红扑扑的,她的倩影染在盛满晚霞的河面上,随着流波和笛声漾动,她身旁的一株弯倒的老树半截卧在水中,象一台竖琴,晚风抚动垂下的枝条如拨弄琴弦为她伴奏,金黄的落叶时而跌落到水面,与晚霞融为一体。这情景简直如诗如画如梦,令秦越不由得想起西方古典绘画中女水妖的形象,他整个惊呆了。    

姑娘听到了汽车引擎的轰鸣声,放下长笛,回过脸来,以诧异的目光打量着钻出汽车的这个陌生的东方男人。秦越走上前向她招呼道:“哈罗,我是路过此地的中国画家,想在此借宿一夜,行吗?我可以付钱。”姑娘站起身面对着他。这时他看清了她的脸,她约莫二十岁左右,有一双蓝色的很清纯的眼睛,象一汪清澈见底的湖水,鼻子和嘴唇的比例都正到好处,鼻翼微微地抽动着,未施脂粉的皮肤白皙细嫩,隆起的胸脯随着她的呼吸起伏於她绿竹般挺秀的身材上,她整个看上去,真象是从清澈的河水中钻出的芙蓉花,天然清新。在城市里见惯了涂脂抹粉的摩登女性,他觉得那厚厚的脂粉掩盖了女性皮肤天然的美。他从来不愿意吻粉脸,怕沾上一嘴粉。真正的美女是不需要粉饰的。    

姑娘说:“中国画家?我们这里从来没有中国人来过。”她欣喜地笑道,“欢迎你来做客。我叫伊丽丝,我领你见我妈去。”她冲屋里喊:“妈咪,来客了。”    

一个看上去四十二、三岁、风韵犹存的妇女从屋里走了出来,她带着略略吃惊的神情,打量着这个陌生人,随后用澳洲人惯有的礼貌说道:“你好吗?我叫安妮。”她身后跟出来一位五十来岁腆着肚子面膛褐红的汉子。    

秦越向她自报姓名,说明了来意。  女人依旧上下打量着他,似乎判断着他说话的真伪。他赶忙从画夹中拿出一叠他的画作亮给她看。她翻看了一阵,点头赞许道:“你画得不错!是个画家。  没有问题,我家有空房,你要多住些日子都可以,钱是用不着交的。我们这里很少来客,你一个中国人老远来到我们这里,是我们的幸运。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帮我摘摘葡萄,我正缺人手帮忙呢。你说呢?吉姆。”    

吉姆就是那位汉子,他说:“这是你家,你说了算。”    

安妮领秦越进到里边一间卧室,有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她说:“这是我儿子的睡房。他不愿在乡间待,闲冷清寂寞,到布里斯本谋差事去了。你就住这儿吧。”    

一会儿功夫,伊丽丝端来了三明治和鲜牛奶。鲜奶带着温热,她说是刚从奶牛身上挤出来的。她坐下来看秦越吃晚餐,边向他发出一连串的问题,诸如中国有多大,中国农民是怎样生活的,中国人吃什么,他来澳洲多久了,对澳洲有什么感想,等等。秦越也从她的嘴里得知,这个地方叫做蔷薇  谷  ,她的父亲已经去世,给他们母子三人留下了一个小农庄,吉姆是她父亲生前的朋友,每当农忙时就到她家来帮帮忙,她自己高中毕业不久在家务农。秦越吃完饭后,伊丽丝又要求他把他的画拿出来看,对他的作品赞叹不已,说:“秦先生,你能给我画像吗?”    

他说:“我不仅要给你画素描,而且要给你画油画肖像,我第一眼看到你时那副情景真是太美了,我当时就决定要画下来,而且要拿这幅作品出去参加绘画比赛。”    

“  是吗?那你就可以在我家多住些日子了。”她一甩秀发,高兴地说。    

“  是的,我愿意。”    

“  那你明天就给我画,好吗?”    

 这时,安妮唤她回自己房去,好让客人休息。她应了好几声之后,才眨眨眼,竖起两个手指头笑着对他摇摇,余兴未尽地离去了。    

 秦越躺下后,横竖睡不着。生活中竟有这样惊人的相似,二十二年前,他下乡插队所寄住的那户人家也是只有母女俩。那女孩儿秀秀跟他同年,当时十七岁,也是这么美丽清纯。她小他月份,管他叫小秦哥,其他知青听到了,都打趣说是“小情哥”,秀秀起先没弄懂为啥每当她喊他“小秦哥”时,知青们就冲着她笑,她撸着黑油油的长辫说:“咋啦,不叫小秦哥叫什么?”知青们就笑得更邪乎。后来她终於弄明白他们笑什么时,捂着羞红的面孔跑开了。从此她见到秦越就脸红,只用“哎”来招呼他,知青们就笑说这关系更近一层了,象夫妻打招呼似的。秀秀急了,撅着嘴说:“你们坏!  ”  便哭了。打那以后,知青们不敢再随便拿她开玩笑,而她倒也好象多了个心思,常常帮他做吃的,缝补浆洗衣服和绣鞋垫。她绣的图案特别美,尤其擅长绣凤凰。秦越每次作画时,她总在旁边仔细看,有时她也会拿过笔来随便画点什么或者设计绣花图案,秦越发现她一点不比他差,非常惊讶於她的艺术灵气,如果她能够得到专业教师的指点,完全有希望成为画家。他曾对她说:“秀秀,你漂亮、聪明又心眼儿好,真是山里的一只凤凰  !  ”  在繁星万点的夏夜,他俩常会坐在稻场的草垛子上。她伴着他如怨如诉的二胡声,唱起山歌:“山中的凤凰,你为何不飞翔?……  ”  当歌声过后,他们常会相视发愣,瞳仁里放射出火光,胸口发慌。秦越觉得自己坠入了爱河,但他克制着自己。他明白他属於城市,不会永远生活在这个山沟沟里,而她则命定要被捆在这片贫瘠土地上,城市与乡村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不可逾越的鸿沟,除非他愿意把自己的理想和未来都奉献到爱情的祭坛上,永远扎根在这里,这对於他代价太大了。他们心照不宣地暗恋着,连手都没有拉过一下。终於有一天,她红着眼睛来对他说:“我娘要我嫁给大队党支部龚书记的瘌痢头儿子,娘已经收了人家的彩礼,你说我咋办?”他心里格登一下很不舒服,可他既然不能娶他,又能怎么办呢?只好说:“那你就答应吧,嫁到书记家不会吃亏的。”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哭着走了。三个月后,一辆自行车驮着眼泪汪汪的她和毛主席的红宝书离开了这个山沟去了另一个山沟。随着那吹吹打打的唢呐声渐渐远去,他的心也失落了,当晚,想到自己心爱的姑娘正躺在另一个男人的怀里,他就一阵心绞痛,病了一场。三年后,当他挑着行李离乡返城时,在一处狭窄的山道上,正好碰到她怀里抱着一个孩子,手上牵着一个孩子回娘家上坟,她丈夫推着辆独轮车,头上冒着热气。她说:“小秦哥,你走了  !  ”  目光中满含着幽怨与不舍。他点头道:“是,我走了。”“好走啊,我不能送了。”“谢谢  !  ”  当他盘旋到山顶时,远远地俯瞰到她朝着山沟深处走去,瘌痢头在她身边一晃一晃地闪着光。突然,山沟里响起了她的歌声:“山中的凤凰,你为何不飞翔?……  ”  山 谷 间震荡着回声:“你为何不飞翔?”“你为何不飞翔?”“你为何……   ”    

夜很静,隔壁安妮屋里传来女主人和吉姆的说话声,过了一会儿传来他们响亮的的笑声、粗重的喘息声和“呵呵”的呻吟声,似乎有意广播他们的快活。人和人真是不一样,秦越想,当年秀秀她妈和村上光棍汉登贵相好,偷偷来往了好几年居然没有一个人窥破。登贵出身不好,又穷,破房子小到只容放一张床,他和七十岁的老母亲同睡,所以一直娶不上老婆。按辈份,他算秀秀的远房本家哥哥,该管秀秀妈叫婶母,尽管他比秀秀妈还年长几岁。他人看上去很老实,沉默寡言,队长叫干啥就干啥。秀秀妈平时看上去也是端庄贤淑。谁也没想到他们俩搞上。一天夜里,打着手电巡逻护渠的民兵队在山上渠边的草丛里发现他俩赤条条搂在一堆,才撞破他们的私情。秀秀妈是大队书记的亲家,民兵们没敢把他怎么样,登贵则被逼光着身子押回村里。消息象长了翅膀,不到一袋烟的功夫,全村老少就兴高采烈地自动聚集到队部围观。登贵被吊在大树上打,他们要他交待有多久的奸情了,而且对细节特别感兴趣,登贵供认不讳,只是不肯详叙细节,并且一口咬定是自己主动,不关秀秀妈的事。这令村民们由扫兴而转为愤怒。一向唯唯喏喏的登贵此时居然非常倔强,说他没老婆,她死了丈夫,俩人相好不犯法,他愿意娶秀秀妈。村民们怒吼道:“你是个乱伦的畜牲!  ”“  打死这个黑五类。”乱棍齐下,他皮开肉绽,却仍嘴硬:“我和她不是一个姓,咋算乱伦?”这招来更厉害的殴打,一个民兵在他的阴茎上和肛门里抹了厚厚的万金油,辣得他直抽搐。正热闹着,有人跑来飞报,秀秀妈吊脖子寻了短。人们吓住了,赶紧把登贵松绑放倒在地上,奔往秀秀家。登贵没有寻短,为了奉养老母的缘故,但他一下子好象老了二十岁,头发白了许多,时哭时笑。每年到了清明节和秀秀妈的忌日,他就要去她的坟前烧纸钱。    

想到这些往事,秦越就心里难过,睡意全无,索性起身轻手轻脚走到屋外,坐在小河边伊丽丝坐过的地方,点燃一支烟,观察左右环境,揣想他未来作品中的每一个细节。    

远处是黑黝黝的山影,晚风与尤加利树叶发出絮絮私语,小河里潺潺流淌着碎银般的月光,幽静而神秘。他凝视着河水,幻想着女水妖披着白纱头戴花环,从水中钻出来,袅袅婷婷地唱着歌飘到他面前,搂住他的脖子与他交谈。神思恍惚中,他一侧头,看到女水妖果然就坐在他的身边,他怀疑是做梦,揉了揉眼睛,才看清是不知什么时候悄然而至的伊丽丝。

她问:“你怎么还不睡?”    

“  我睡不着。你干吗跟着我?”    

“  我听到有动静就起来看看怎么回事。是住不惯还是想家了?我都忘了问你,你家在澳洲还是在中国?”    

“  我父母在中国,妻子在悉尼。”    

“  她为什么不跟你一起出来?”    

“  我们俩合不来,老吵架,我就一个人出来游历了。”    

她说:“我真羡慕你,游了那么远那么多的地方。我从小到大,就到悉尼、布里斯本去过两三次,我真想象你这样周游世界。老待在这里真是太闷了。我哥哥就待不住,跑了。”   “ 你完全可以这么做嘛。你不是小孩子了。”     

“  妈妈不同意我出远门,家里的农活离不开,再说我孤身一人也不敢出去。哥哥走了,妈妈希望我将来继承这个农庄,我倒想把它卖了作我周游世界的盘缠。”    

他笑了笑:“你倒是跟我一个秉性。”停了停,问:“你跟谁学的长笛?吹得挺不错的。为什么不去考考音乐学院?”    

“  跟中学老师学的,学校有个乐队。我倒真有些想学音乐,有朝一日进悉尼歌剧院演奏。就是觉得现在水平还不够,考学校没把握。”    

“  别怕,澳大利亚是一个让人美梦成真的国家,只要你敢想敢干,就有成功的机会。”    

两人相视而笑。    

          

3

第二天一早,伊丽丝和母亲、吉姆出门干活去了。秦越就在门前架起了画板画风景。清晨的乡村别是一番风味,乳白色的雾气在草地上飘起一层薄薄的柔纱,灌木丛象绿色的岛屿浮在雾上,牛群也只露出半截身子,好象在腾云驾雾,羊群则只闻其“咩咩”声而不见影,山间林子里传来小鸟的吱喳,小河水流向雾深处,象流进梦境,太阳升起后,雾气渐渐散去,留下满地草尖上的露珠,晶莹闪亮,星星般撒落的野花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下午四点左右,正当秦越聚精会神地涂抹油彩时,一股强烈的混合着汗味和女性荷尔蒙味的的气息从身后扑入他鼻中,回头一看,是安妮站在他身后看他画画,本来就开口很低的汗衫加上弯腰,她的丰满乳房仿佛两只小兔子要从衣服里蹦出来。秦越有些不好意思,回眸低下头来,说:“你这么早就收工了?”    

“是啊。你也歇一歇手吧,准备吃晚饭。等你有空的时候,给我画张像可以吗?我付你钱。”    

“别提钱。我住在这里就够麻烦你们的了,怎么还能要你的钱呢?”秦越边说边以画家的眼光仔细端详她,昨天他没顾得上留意,此刻发现她脸部的轮廓很迷人,眼波荡漾,充满性感。他想,她年轻时一定更美,从伊丽丝身上可看到她的影子。事实上,她应该比他大不了几岁。    

她说了声谢谢就到厨房做饭去了。这时伊丽丝蹦蹦跳跳地回来了,后边跟着拐着八字脚的吉姆。她这会儿穿的是T恤衫和牛仔短裤,与昨天穿连衣裙的浪漫装束相比,别是一番天真活泼的风味。她说:“我先去洗个澡,回头你给我画像好吗?”    

他说:“我巴不得呢。请你换上昨天穿的那身衣服  .  ”    

大半个小时后,伊丽丝捋着湿漉漉的头发,穿着连衣裙出来了。秦越要她坐到昨天坐的河边草坡上吹长笛。又到了晚霞满天的时候,秦越望着眼前的美景,边挥动画笔边想,好久没有如此沉醉在创作中了,人生有此乐事,夫复何求?勾出了大样后,他回到房里描画细部。伊丽丝跟过去看他画,恳切地说:“你明天跟我们一道去摘葡萄好吗?这样我们可以多谈话。”他答应了。伊丽丝高兴地击了他肩膀一掌。    

安妮知道他要去摘葡萄,也很高兴,给了他一顶大草帽。    

第二天天蒙蒙亮,他们趋车来到葡萄园。葡萄架上硕果累累,珠圆玉润,一派丰收景象。    

安妮负责安排工作和点数,吉姆负责运输,伊丽丝、秦越则和雇来的一些临时工一起采摘葡萄,放进大纸箱中。    

伊丽丝总是挨着秦越干。秦越便对她讲起他当年在中国下乡插队劳动的情景以及文化大革命。他还说了秀秀妈与登贵的事,伊丽丝象听天方夜谭,怀疑地说:“这是真的吗?谁和谁好关别人什么事,别人凭什么来管呢?那些人把人吊起来,难道警察就不管吗?逼死了人命,他们不要做坐牢吗?”秦越发现凭自己的英语水平,很难跟她解释清楚中国的事情,这完全是两样的世界。他只好这样解释:“你知道罗马教廷烧死布鲁诺的事情吗?”她说知道。“中国在文革时候就象中世纪一样,你明白吗?”她点点头,似乎明白了一些。他们说说笑笑,很是热闹。安妮时不时转过来看他们几眼,眼神怪怪的。她有时把伊丽丝支开去干别的事,自己和秦越搭档。她问:“你一个人出来周游,不觉得寂寞吗?”秦越说:“不觉得。一个人自由自在的,挺好。”“男人总不能没有女人吧?你需要性的时候怎么办?”她这么坦率地与一个初识者谈论性话题,使秦越感到有点尴尬,但他知道性是西方人的重要话题,不必回避,便说:“忍一忍就过去了。”“这种事能忍吗?就象你要小便了,能忍过去吗?”“反正我能忍。”“那多难受!   中国人难道与普通人不一样吗?我想中国人一定很喜欢性,所以才有那么多人口。”“照你这么推论,澳洲人口少,岂不是澳洲人不喜欢性?”“不,我们只是把生育与性享乐分开而已。上帝给予了人类性器官,我们为什么不尽情享受它呢?”    

当安妮与秦越谈得热闹时,吉姆也凑过来以淫邪的语调说上几句下流话,然后匆匆走开,驾着小货车,用他那混浊的澳洲土腔唱着一首民谣离去,秦越只听懂了其中一句不断重复的歌词:“I love you(我爱你)  ”  。    

放工后回到家,秦越拿了换洗衣服进浴室,准备洗去一身臭汗。伊丽丝说:“想不想到河里游泳?到河里游泳多快活!  ”  向他做了个怪相就跑了出去。秦越觉得这主意真不坏,追到河边,见伊丽丝脱了外套,露出里边的泳装,体态阿娜,象美人鱼一样跃入河中,向河心游去,回头笑着喊道:“过来过来。”他一个猛子扎到河底,潜游过去。她一下不见了他,慌张地叫道:“越,你在哪儿?”他突然在她身边冒出来,吓了她一跳,缓过神来又笑着挥动纤弱的拳头击他的背。秦越朝她掀水花,她也回敬他水花,小河瞬间变得热闹绚烂。闹了一阵,他举手休战,说:“你穿上泳装很美,可以去当模特儿。”她说;“我才不要当模特儿,让那么多人看我裸露,我会害羞的。”“在悉尼的海滩上,许多姑娘都不穿上衣的。”“我可做不到。”“你倒有些象中国姑娘。  ”“  是吗?”    

这时候安妮站在屋檐下喊伊丽丝回去做晚餐,在这之前,她已经在门口进进出出了好几次,远远地看他们在水中嬉闹。    

他俩上岸回到屋里,伊丽丝进了厨房,吉姆在后院修整农具,安妮走出厨房问秦越:“你会按摩吗?我的腰扭了。”他摇摇头:“不会。”    

“我在布里斯本中国城看到过好些中国人在街头帮人按摩,我让他们给我按摩过,很舒服。我觉得中国人都会干三件事:按摩、功夫和乒乓球。”    

他哈哈大笑:“你就不怕我的按摩象功夫一样凶猛吗?”她说:“不怕!”“好,那我就试试吧。只当是学门手艺,在哪里进行?”她说:“到我卧室吧。”    

安妮俯卧在床上,丰满的臀部高高地隆起,秦越的双手在她富有弹性的腰部往复揉搓,那种柔软的手感使他不由得心猿意马。安妮侧脸对着他,云鬓散乱,发出“呵呵”的呻吟声。秦越问:“痛吗?”她说:“不痛,很舒服  !     ”  按摩了约莫二十分锺,她说:“你可以顺着我的脊椎骨再往下,对,再往下……  ”  再往下就是她的臀部了,秦越止住了手。这时,伊丽丝正好进到门口,说:“吃晚餐了。  ”  秦越赶紧抽身进了餐室。    

晚餐后,秦越回自己房里开始创作他的新作品。伊丽丝在一旁看他画,有一句没一句地扯些闲话。她凑拢来仔细端详作品时,金发擦得他的耳朵痒痒的,他能闻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年轻女性特有的芳香气息。他的手无意间碰到她的手时,她本能地把手缩回去。安妮时不时拐进屋来看几眼,评论作品象与不象。    

这夜,当他躺在床上时,脑海中交替出现着安妮和伊丽丝的形象,一个象盆热烈的火,一个象碗纯净的水,同样都很迷人。想着想着,就迷迷糊糊入睡了,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飘浮在半空中,四周是五颜六色的云彩,妻子拽着他的腿往陆地上拉,伊丽丝牵着他的手朝高空飞,拉扯了半天,自己仍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想撒尿,尿不出来,安妮突然横飞过来,口里喷出火焰烧他,他感到一阵灼痛,就醒了。    

          

4

此后一些天,秦越白天和她们一起劳动,晚上创作他的作品。不久,作品完成了,这是他最满意的一幅作品,融写实与浪漫、传统与现代於一炉,画中的伊丽丝就象维纳斯女神一样散发着圣洁的光辉。伊丽丝喜欢得不得了,在他额上亲了一下便害羞地跑开了,留下他陶然欲醉。    

秦越从吉姆带来的报纸上得知,有一个全澳的绘画大奖赛正征集作品。在一天吃晚餐的时候,他告诉他们,他决定返回悉尼送这幅题为《吹笛少女》的新作参赛。伊丽丝依依不舍地问他:“你还会再回到我们这儿来吗?”他说:“也许会吧。但是我不会长久停留在一个地方,我要继续我的艺术之旅。”安妮说:“别着急,征稿期总有一段时间,等快截止时再送去也来得及。说不定你又会有新的主意。”又对吉姆说:“今晚你就回你那边去吧,我这边已经不那么忙了,你自己还有很多活要干呢。”吉姆很听话地吃罢晚餐就哼着“I love you  ”  的老歌子走了。    

这夜,当秦越躺在床上将睡非睡之时,突然听到安妮房间传来“啊”的一声惊叫,很恐怖,他怕发生了什么事情,赶忙下床冲过去,只见安妮裹着睡衣瑟缩在床上,眼睛望着墙角。他问:“怎么啦?”她象见了救星一样蹦下床:“哦,一只这么大只的老鼠。”她用手比划着。秦越用脚到处踢了踢,又蹲下身四处看了看,没见着老鼠的踪影,说:“没事!被我吓跑了。“转身欲走。        

安妮说:“先别走,我怕。陪我说说话好吗?  ”       递给他一支烟。他不便推辞,接过烟,在椅子上坐下。她斜靠在床上,也点燃支烟。室内只亮着一盏台灯,半明半暗。由于暗色的掩饰,安妮显得比白天的她更年轻更妩媚,她眼神定定地看着他说:“你喜欢我们这儿吗?”    

 “ 这里很美,让我不忍离去。”  “  这里的人怎么样?”她又问。“  你们母女热情好客,我喜欢你们。”  “  你喜欢就在这里多住些时,送完画再回来。”  “  我还要继续周游澳大利亚和作画呢。”  “  你真的把画画看得那么重吗?”  “  是啊,画画是我的一半生命。”  “  为了钱?”  “  不,多数的画家都是穷光蛋。”  “  那就是为了出名。”  “  是,又不全是。”    

她笑了笑:“我年轻的时候,又想有钱又想出名,跑到几个大城市,先当过时装模特儿,后来进了演艺圈,不过,只捞到些跑龙套的角色。为了争角色,牺牲色相,勾心斗角,后来想想,有了钱又怎么样,有了名又怎么样呢?人拚得累死累活的,有什么开心?我一死,钱与名跟我还有什么关系呢?所以我又回到了家乡的农场,过这种悠闲自然的生活。很好!  ”  

他惊异於她居然还有这么一段不同寻常的经历。他说:“出名在我应该是结果而不是原因,我就是喜欢画画,不画画,我就觉得生活得没有意义。”    

“  这也对,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这就是幸福。我年轻时是一个非常任性的姑娘,想怎么做就怎么做,爱上了谁就主动追求他,虽然我自己并不乏追求者。我这脾性现在也没有改多少。我给你看样东西。”她下床在壁橱里翻找了一会儿,拿出一幅油画给他看,画中的年轻姑娘象是伊丽丝,裸体斜卧,线条极美,脸上是天真无邪略显羞涩的笑容。    

 “  是伊丽丝?”他问。  “  不,是我,年轻的时候。”秦越赞叹了一句:“很美  ! 谁画的?”    

 “  我的情人。他是一个电影摄影师。我爱他。他画了我,我给了他。”    

 “  你没跟他结婚?”  “  他有妻子和孩子。”       “  后来呢?”    

 “  没有后来。爱和婚姻是两回事。我过去的情人多着呢。哎,不提这些了。现在我老了。”她捋了捋头发,无限慨叹地说。

“不,你看上去很年轻。其实你应该跟比我大不了几岁。”他认真地说。

她嫣然一笑:“如果你真的觉得我还不老的话,再给我画一幅裸体画好吗?”

秦越很惊讶她提出这样坦率的要求,有些不知所措。

她说:“说实话,白天在吉姆和伊丽丝面前,我还不便叫你画裸体画。”

“为什么非要画裸体呢?”“我快老了,画一辐中年裸体画可以留住记忆,这小地方不是经常有机会来画家的。你一定得答应我。”

他迟疑着。

她居然宽衣解带,一丝不挂站在他面前。她的胴体丰腴圆润白皙,乳房硕大而不下垂,象西方古典绘画中裸体女人的那种迷人体态。他全身的血液好象燃烧起来,一个身心健全的男子很难在这样的情境下无动於衷,但理智告诉他,作为客人,他必须象个正人君子。他说:“好吧,我回房去拿画具。”转身出门时,隐约听到一串轻细的脚步声进了伊丽丝的房间。他定住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突然想,我为什么会有顾忌呢?在美术学院读书时画的裸体多去了,这算什么呀!我跟她们没有什么关系,怕什么!

他拿了画具回到安妮房间时,安妮已经斜躺在床上摆好了姿势,熄了大灯,只点燃一盏小灯和一枝蜡烛,黑色的背景衬托出她发光的胴体,正含笑望着他。他没有笑,表情严肃地架好画板,一笔一笔地画起来。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在远离祖国的地方,在这样一个静谧的夜晚面对着一位西方美女,他突然又想起了秀秀母女,这真是一个地球上的两个不同的世界,人可以这样生活,也可以那样生活,都依着各自的道理。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知道是渴望还是害怕,墙上挂钟的声音清晰可闻,他内心里真的很想扑向这活色生香的肉体,或者那团肉体向他扑来,但最后什么也没有发生,除了多出一辐绝妙的图画。安妮裸体将他送出房门,连声说谢谢。

秦越决定明天一定得离开了。


第二天一早,秦越去车上整理自己的物品,在房前空地上见到了伊丽丝。

她说:“越,早上好。你看上去好象昨晚没睡好。”他搓着手,赧然道:“是,没睡好。”

她神秘地笑了笑说:“我觉得你该尽早把你的作品送去参赛。”“是,我马上就走。”“可以告诉我几点钟走吗?别走得太早。”“我要到这附近拍几张资料照片,拍完后大概十点钟左右走吧。”“跟我妈说了吗?”“还没见着她,见着了我会正式道别。”

伊丽丝眼睛直视着他,意味深长地说:“我呆一会儿就会出工,你用不着向我说道别,因为我希望再见到你。”

安妮这时侯穿着薄薄的睡衣,打着哈欠走出来:“咳,我睡过头了。越,你拎着包是要到哪里去?”

“我在收拾东西,今天回悉尼去。”

安妮有些不高兴的样子:“为什么这么急?嫌我们招待得不好吗?”

“哪里哪里?我是怕错过参赛作品截稿时间。你们招待得太好了,谢谢!”

“我去给你准备早餐和路上带的食物。得了奖别忘了我们噢。有空再来,我还等着看你的新作呢。你的按摩也很不错。”

秦越不敢正视她,低头整理着东西,说:“会来的。”

西餐做起来快,安妮一会儿就准备好了夹沙拉的烤面包、咸肉和西红柿汤。仨人围坐在桌边吃早饭的时候,伊丽丝对妈妈说:“妈妈,你可以委托越到悉尼的报纸上登个广告招些旅游背囊客来摘葡萄,我们也不是雇不起。”

安妮说:“主意不错,我们这里真的需要点人气,太安静了。那就委托越帮帮忙吧。”

“没问题,你写给我一个稿子就行了。”

伊丽丝又说:“妈妈,你今后少到地里操劳,身体要紧。”

安妮说:“怎么这么罗嗦,快点吃饭,还有好多事要做呢。”

饭毕,伊丽丝先离开了,只是向秦越挥了挥手。安妮写了张广告词,对秦越说:“我还有活要干,不能送你了,你离开的时候把门虚掩上就行了,我们这里没有外人来的。你要再来噢!”她上前来搂住秦越吻了一下他的额头,便出了门。

秦越站在屋前最后环视了一眼美丽的蔷薇谷,拍了十几张照片,然后依依不舍地驾车离去。

当他来到通向山梁上大路的路口时,一拐弯,突见伊丽丝站在路中间挽着一个挎包向他挥手。他诧异地停下车:“伊丽丝,你用不着赶来送我。谢谢你!”她却跳上车,坐在他旁边的座位上:“我不是来送你的,我要求你带我走。”“你要去哪儿?”“你去哪儿,我就跟你去哪儿。”“你开什么玩笑?”“我就是想去看看外边的世界。”“你妈妈知道吗?”“干吗非要让她知道?这是我自己的事。”“我带你走,岂不成了拐带少女?”她笑道:“别紧张,根据澳大利亚法律,一个十八岁以上的成年人自愿跟你走,你是没有任何责任的。走吧,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她撒娇地摇着他的肩膀。他说:“不成,你妈会恨死我了。”她撅着嘴说:“那你就不怕我恨死你了?”他说:“那你总得让你妈妈知道你到哪儿去了。”“我给她留了字条。”他无可奈何又有些兴奋地摇摇头,发动了汽车。

伊丽丝灿烂地笑了,在他脸上轻轻地拍了一下,然后从挎包里抽出长笛,吹奏起一首欢快的曲子,乐符象云雀一样欢叫着飞出车窗外,盘旋在绿树的顶端,又随清风滑翔到两边的山谷间,引得满山的小鸟都吱喳起来。

突然,伊丽丝收了笛,指着一处弯道说:“越,看见这个弯道了吗?我父亲就出车祸死在这里。”秦越说:“是吗?真不幸!”

“知道我父亲怎么出的车祸吗?”她说,“那天他提前下工回家,看到我妈妈和吉姆躺在床上。他和妈妈大吵了一场就发疯似地开车上了这条道,在这里翻了车。”

秦越“呵”了一声,恍然明白了些事情。

两天后,他们抵达悉尼,买了一个精美的画框把作品镶好,送到了评奖委员会。秦越留了他家的地址作为联系地址,却没有回家。伊丽丝问他还要去哪儿,他说去中部,劝她不要跟他走了,去报读音乐学院。她不干,说要跟着他把澳大利亚转够了再考虑去读书。

他拗不过她,心里其实也喜欢有她陪伴,便带着她开始了澳洲中部之旅。他们穿过了大片的无人区,那里有成群的袋鼠出没,好几次煞车不及,把穿过公路的袋鼠撞得血肉横飞,幸亏预先在车上装了防撞杠,才没把车撞坏。他们驱车到了大沙漠边缘,站在沙丘上,看浑圆血红的落日悬在大漠的尽头,远远近近的沙丘象起伏的波澜,任罡风吹乱头发,伊丽丝迎风大喊着“呵,呵......”,秦越捧着画板描绘大漠的雄奇壮伟。擦过沙漠,他们继续向世界上最大的岩石艾尔岩进发,晓行夜宿,在既无旅店又无人家的地方,他们只能和衣歇在汽车里。伊丽丝是一个很规矩的女孩子,她换衣服都要避开他的视线。他们面对面睡着,伊丽丝总是羞涩地一笑,道声晚安,安祥地闭上眼睛。秦越象欣赏艺术品一样凝视她,当她睡熟了,他会轻轻地抚摸她的面颊,如抚摸一件精致的瓷器。他觉得自己已经不由得爱上了她,却说不清这是对异性的爱还是对艺术的爱,他真想把她紧紧地搂进怀里,亲吻她嫩红的嘴唇,但他极力控制着胸中涌动的激情,不敢对她有丝毫亵渎。

澳大利亚辽阔而干旱的内陆地区遍布着红色的沙石,庞然的艾尔岩就虎踞在红色的旷野之中,宛若上帝的印鉴。他们盘桓在艾尔岩下,看它在一天中随着时间和气候的变化而变幻着色彩,从黑到紫到蓝到棕,再到艳丽的橙黄和曙红,充满了神秘感,不由得惊叹造物主的鬼斧神工。他们又到了北领地南部的重镇阿丽丝泉,然后北上达尔文。

一个月后的一天夜里,秦越把车泊在了一个电话亭旁,打了个电话给妻子问有没有收到评奖结果通知。妻子一听到是他的声音,就骂了起来:“混帐东西,你还来找我干吗?你的事跟我没关系了。”他听到一个睡意朦胧的男人声音:“阿莹,是谁呀?”秦越忙问:“是谁跟你在一起?”她说:“是我的同居男友,怎么样!”他愤然挂断了电话。

回到车上,他点燃一支烟闷头抽起来。伊丽丝说:“你看上去很不高兴。”他说:“她另找了男人。”她问:“你还爱着她?”“不,我只是觉得窝囊,没想到她那么快就有别人了。我本以为她至少还能把我当作一个普通朋友对待。”伊丽丝笑了。

他放倒车座,在房车后部的平面躺了下来,双臂枕在脑后,睁眼望着窗外的星空。伊丽丝挨着他躺下,渐渐地把身子卷缩到他的怀里。他搂住她,感到了她身体的颤动。他捧住她的脸。她明亮的大眼睛满怀期待地看着他。他觉得这是维纳丝在召唤,他很想与艺术女神融为一体,但是她的眼神突然使他觉得象另一个人的眼神,象谁来着?他努力回忆着,对,象秀秀的眼神,星光下草垛上那渴望的眼神。就象当年意识到鸿沟一样,他立即明白他和伊丽丝之间也存在一道鸿沟,身份的鸿沟和文化的鸿沟,自己是一个没有澳洲永久居留身份的访问者,结过婚的男人,年龄大过她十几岁,穷光蛋一个,英语水平一般,除了一身画技,别无长物,他不能带给她安定的生活,语言上的障碍也使得他无法与她进行深入的精神交流,他对婚姻已经失去了兴趣,作为一个在常人看来古怪的艺术家,单身对他更加适合,而她还那样年轻,拥有无限的可能性,她的生活道路上还会有更好的男人出现,她应该拥有更美好的生活,他如果占有她,无异于自私和亵渎,他和她之间不会有什么结果,与其今后彼此伤心乃至伤害,不如及早止步在理智的门坎外。也许按西方人的观念她不会这么认为,可他无法改变自己既有的东方观念,他好象喝下一大杯清凉剂,如哥哥对待妹妹那样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说:“睡吧。明天还要赶路。”她的脸上现出羞腆之色,翻了个身,背对着她,不再出声,他也闭上双眼。万籁俱寂,他们彼此似乎都能听到对方的心跳……      

第二天,他在一个加油站的公用电话上给悉尼的评奖委员会挂了个长途,询问评奖结果。对方告诉他,他的作品荣获第一名,有五万元奖金,他的妻子已经通知评委会,说他出门在外不能亲自领奖,已委托她代领。他说:“我没有委托她,我会亲自赶回来领奖。”

他放下电话,把好消息告诉伊丽丝。伊丽丝激动地蹦起老高,喊道:“越,我早就看出你是个天才。”她从车中取出长笛,奏起了贝多芬的《欢乐颂》。他感动地把她紧紧拥在怀中。

发奖仪式将在两天后举行,他们必须昼夜兼程,才有可能赶上,于是立即调转方向朝悉尼赶,两人轮换着开车。

隆重的发奖仪式在高大巍峨的新南威尔士州立艺术馆如期举行,澳大利亚艺术界、政界、商界、新闻界名流云集,盛况空前。秦越和伊丽丝赶到会场时,主席已经开始宣读获奖者名单,宣到他的名字时,他走向领奖台,他同时看到另一个女人从前排站起,也朝领奖台走去,那是阿莹......他名义上的的妻子。他紧赶几步,越过阿莹,跑上领奖台,台下响起掌声。阿莹惊诧地看着

他,羞愧地退下。秦越从主席手中庄重地接过奖座和奖金,高举过头顶,台下爆发出更热烈的掌声。他对着麦克风激动地说:“感谢评委们把这样崇高的荣誉授予我这个中国人,感谢伊丽丝......我的模特儿和好朋友,是她给了我灵感和支持,也感谢安妮-------伊丽丝的母亲,因为有她的关怀和帮助,我才得以顺利完成这幅作品。我决定拿出我奖金的一半,捐赠给艺术基金会,用来帮助那些象我一样为了艺术而生活困窘的画家;至於奖金的另一半,我将用来继续我没有尽头的艺术之旅,我希望它能孕育出我下一部得奖作品。”

阿莹颓然地退出会场。

秦越捧着奖座跑下台,和扑过来的伊丽丝紧紧拥抱於暴风雨般的掌声中……

原发表于1995年8月24日至11月23日澳洲《华联时报》和中国《当代作家》杂志1998年第1期,此处发表为修改稿,修改稿收入《初夜.....张劲帆小说集》(中国文联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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