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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四遇莫言
作者:严锋  发布日期:2016-08-13 13:51:29  浏览次数:2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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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yanfeng1.jpeg 我第一次遭遇莫言是在1980年代中期。那时我在复旦读中文系本科 有一次听 yanfen5.jpg 同学郜元宝说:你一定要读这个人的作品。于是就看了《透明的红萝卜》。一看之下 极为震动。熟悉现实主义的我们 才知道文学竟然可以这么写。同样写“文革”的苦难 莫言走出了伤痕文学的控诉 反思文学的理性 他走向了空灵。他以奇幻的方式写“文革” 如诗如画 而苦难并非消解或粉饰 而是结晶凝固。20年后 奇幻文学在中国文学的另一个领域大行其道 几乎成为主流 谁能说莫言不是那只先知水暖的鸭子呢?我们也终于等来了另一个以幻想方式来写“文革”的人……刘慈欣!

看到不少人以为莫言是因诺贝尔奖而一炮走红 这真是令人为中国文学悲哀。莫言早就红过 可以说那时比现在更红 因为那个红不靠什么奖 靠的是80年代庞大而饥渴的文学人口。我也是文学青年中的一员 记得当时创作了一篇小说 写童年记忆 怎么得到一只橘子舍不得吃:橘子金光闪闪 芳香四射 令“我”头脑迷幻 呼吸困难。我把小说开头拿给另一位同学包亚明看 他刚看了两句 就惊呼:这不是莫言么……

就此葬送了一个文学青年的梦想。

(二)

yanfen4.jpg 我见到莫言本人 是在1999年。那时候我在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担任副教授。一天晚上接到藤井省三教授的通知去中国文学部参加莫言的见面会。那个会议室比较小 挤满了人。毛丹青先生也在场。我当时吃惊地没有想到莫言口才如此了得 滔滔不绝 妙语如珠。他讲到在京都访问一家餐馆 老板和他谈得十分投缘 表示要推出一道菜叫莫言馒头。莫言说他小时候放牛 野外无人 饥饿难忍 唯有仰望天空 把白云想象成各种馒头——饥饿 孤独 大地 想象……文学的种子悄然萌发。我现在好奇的是日本老板的莫言馒头要是做到今天 可就大发了。这也说明 莫言那时在日本已经有很多的翻译 相当大的影响。藤井省三教授是《酒国》的译者 他谈起这部作品 赞不绝口 十分推崇。我遇到的海外喜欢莫言的人 都是非常优雅细腻的学者 再比如哈佛大学的王德威教授。我一直奇怪他们怎么会喜欢充满暴力和粗俗描写 文字如野草般疯长的莫言作品。不过 按照缺啥补啥的理论 这也是可以有的吧。

要说莫言的作品粗鄙 这当然也是非常表面化的观点。在狂欢化的文字背后 他的感觉非常细腻和诗意。这方面 与其说是通常认为的拉美魔幻现实主义 恐怕更多地还是日本文学的启示。而日本文学界对莫言也并不陌生 据说这次推荐他的就是另一个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大江健三郎。对川端康成这样的日本作家 莫言耳熟能详 心存敬畏 毫不讳言其影响。他曾经谈起在川端康成《雪国》里读到了这样一个句子:“一只黑色壮硕的秋田狗 站在河边的一块踏石上舔着热水。”狗 踏石 热水 这些普通的景物 通过非同寻常的组合 获得了奇幻般的意义。这种手法 可以称为“感觉增强” 翻译成英文 就是“Augmented Relity” 如果你理解这后一个英文术语在今天的意义的话……

(三)

yanfen3.jpg 第三次相遇 是2002年在大连参加中国作家评论家座谈会 有较多接触的机会 会后还一起出游。当时正好读了他的《红树林》 觉得不堪卒读 就向他坦承体会。莫言果断地表示:你觉得不好就对了 这就是一部很差的作品。他说《红树林》原本就是作为电视剧来写的 就是为了赚钱 写的时候很痛苦 后来他再也不接这些活了。从对莫言的有限的接触感觉到他是一个实在人 有什么说什么 不矫饰。那次我也提到《红高粱》里的残酷场景有冯德英《苦菜花》的影子 莫言毫不否认 他说冯德英是他最敬佩的山东作家 文学上的启蒙老师。他的这番话令我十分震动。冯德英的小说也是我小时候的最爱 当时是被严禁的大毒草 一书难求。相比较其他被禁的五、六十年代革命文学 《苦菜花》代表了“文革”前文学所能达到的性与暴力的巅峰 直指战争的残酷与人性的渴望 难怪江青会点名重点批判。但是到了“文革”后 冯德英那一代作家基本上被遗忘了。他们的后辈 从心底里是瞧不起这些饱受苦难的前辈的。莫言能为他们说话 不仅是出于厚道 更是能够正视过去的精神遗产 重新发现历史的延续性。在马尔克斯和福克纳之上 在川端康成之外 在寻根文学之前 还有连接于乡土、人性和革命的另一种传承。从冯德英到莫言 我们可以看到一根细弱隐约而又坚韧绵长的金线。

(四)

yanfen2.jpg 越往后 时间就越有快进的感觉。与莫言最近的一次长谈 是在2009年 他的《蛙》出来后。《蛙》确实令我觉得耳目一新。这依然是莫言 依然是他最熟悉的高密乡 依然是无尽的苦难 斑斓的感觉 恣肆汪洋的语言 但是莫言变得更加节制和内敛 在形式上更加精致圆熟。《蛙》中有集中而强烈的对“罪”的思考 这在中国文学中也是稀有的主题。一方面指出了赎罪的迫切必要 另外一方面又向人们展示赎罪的极度困难。这与基督教的那种赎罪有很大不同 甚至更为复杂。《蛙》告诉我们: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 人赎罪还是要靠自己 但是自己在赎罪的时候 他本身又可能会陷入新的罪当中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是不可能的。如此展现赎罪过程 不要说中国文学中没有 放在世界文学中 都是深切的思考反省。(见文:莫言谈文学与赎罪 | 严锋采访莫言)

感觉莫言越来越自信而沉着。上世纪80年代的时候 他有一篇著名的文章 叫《两座灼热的高炉》 谈马尔克斯和福克纳对他的影响 也谈到那种作为世界文学盛宴的迟到者的焦虑。这一次 我又提到这篇旧文 问莫言他现在怎么看这两座高炉。莫言说他现在已经没有那种被烫伤的灼热感了 当年之所以觉得炉子很高 是因为仰视的缘故。言下之意 当然是现在可以淡定平视了。

2010年7月29日 我发了一条微博:“中国有几个作家在世界上是拿得出手的:莫言 韩少功 王安忆。如果他们有一天拿了诺贝尔奖 我一点都不会觉得奇怪。那是实至名归。”

实至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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