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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庆父不死,鲁难未已——院内院外
作者:安红  发布日期:2016-08-27 07:33:51  浏览次数:26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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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拉着我的手,
往泥塑收租院里走。

收租院里有一个女孩子
也紧紧地拉着她妈妈的手。


她的年龄和我差不多,
可她却长得那么瘦
穿着破烂衣服赤着脚,
流干了眼泪哭哑了喉

……

坐落在四川大邑县的刘文彩收租院,我儿时经常去参观。

褴褛的衣衫,饥饿的眼神,凹陷的眼睛,精瘦的躯体,异常悲惨的场景,格外压抑的氛围……每次参观回来,我都会做噩梦,梦里大喊大叫,挥胳膊踢腿外加喊口号,然后被父母摇醒,安慰,哄好再入梦。因为晕车呕吐的缘故,我不喜欢去,宁愿上山拔草,下垄摘豆,地头拾粪。年幼的心里一直纳闷儿:托儿所的老师阿姨为什么总是会带我们前往那个地方?慢慢地长大,会鹦鹉学舌,于是知晓原因:与反动派抢夺无产阶级的教育阵地,为了不让人民再吃二茬苦,受二茬罪。

军区大院里,晨钟是急促嘹亮的起床号,暮鼓是迟缓悠扬的熄灯号。平时则充满了各样各式的革命歌曲。耳濡目染,日夜熏陶,四二拍四四拍的节奏融进了血肉里。一灶二灶三灶……一直数到八灶,均匀地分布在大院里。灶,就是食堂的简称。八个食堂里,菜肉包子馒头大饼糖三角豆沙包切糕麻花油条宽窄各式面条,猪肉炖粉条,腊肉煨白菜,栗子辣鸡丁,酱鸭子炸黄鱼,还有等等等等,管吃管够,只是一日三餐要定时定点,过时不候。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母亲最恨我挑食,外加吃饭慢,耽误她夜间去上战备班,所以于晚餐时分向毛主席请示汇报之前,先给我单开一个耳提面命的小灶——

“你现在多么地幸福啊,有吃有喝一日三餐,红军过草地时煮皮带吃野草,一天只吃一顿饭,快吃!”

“肥肉怎么你了,你和它有什么冤仇,都吐出来,红军在井冈山只能喝红薯稀饭和南瓜汤,根本没有肉吃,统统咽下去,快点!”

“不爱吃菜,不吃菜缺维他命会便秘,红军过雪山时别说炒菜了,连菜根都吃不上,快嚼!”

我嘟着嘴,噙着泪,抬头低头,一口一口地遵命嚼着饭菜,却独独把肥肉含在舌头底下,或者藏在牙腮帮旁,啄磨着什么时候才能找个机会吐出去。

“想当年最饿的时候最年轻,我跟你爸爸还有叔叔阿姨们饿得都没饭吃,瓜菜代,拌红薯叶子,喝小球藻,全身浮肿,一按一个坑……”母亲突然停住了,错愕着。我眨着眼睛,弄不机密她说的“瓜菜代,小球藻”是什么东西,边嚼边等下一句,好不容易等到了这个空子,转身就把肥肉吐在了早已准备好的草纸里,塞进裤兜。心里有些怯怯的,着实怕她发现以后那凌厉的高声大喝,还有瞬间即出的五指大巴掌……父亲较母亲温柔慈祥,在一旁看着却不说话,时不时地给我拨些绿色蔬菜,还有滋味浓郁的菜汤。

但是把父亲气恼了的时候并非没有,他每日早起,额外给家里每人煎一份荷包鸡蛋,我吃腻了,上学之前偷偷地把煎荷包蛋扔进了厕所。

三五天过后,厕所就堵住了。

父亲从工程处借来了疏通管道的工具,我没见过那些工具,充满了好奇心,揉着辫梢在一旁观看。

疏通堵塞的结果吓了我一大跳,吓飞了辫梢。

疏通堵塞的结果也吓了父亲一大跳,一跳三尺高。

——铁钎的前面竟然串着七个完完整整的油煎荷包蛋!!!

手抽五指山,脚踢清炒笋,挥臂杀威棒……好一顿急风骤雨般的暴打,我根本没时间寻思,也没时间解释,我只扔了四个啊!晚上弟弟爬到我的被窝里,紧紧地搂住我,贴在耳边偷偷地说,“姐姐,有三个鸡蛋是我扔的!你还疼吗?”

我咬着被角,大哭,不敢出声,怕因拐带弟弟浪费粮食没做好榜样再挨上一顿铁拳。

关上军区大门,我几乎不知道大院外面的世界。

周日赶街逛成都,午餐时分来到一间饭馆,母亲为她自己点了一碗红油抄手,为我点了一碗黑芝麻汤圆。母亲前后端好两只大碗坐下,起身拿筷子汤匙的瞬间,一口浓痰就被吐在了红油抄手上,母亲发愣的功夫,那碗红油抄手就直接被抢走了,端碗的人并不走开,呼啦啦一下子喝下去了半碗,连油带辣地呛得直咳嗽。

母亲回转过神儿来的时候,用手盖住了黑芝麻汤圆的碗。

“哪一个会抢娃儿子的饭?”那是个盗亦有道的贼,边说边大口吞着红油抄手。

“吃得好安逸,谢谢解放军大姐!”那还是一个懂礼貌的贼,吃罢合手称谢。

然后扬长而去!

四个大汤圆,满满一大碗,我那天只吃了一个,推说吃不了,让了三个给母亲。

母亲挣着三十八元的工资,整整十八年。六点起床,白天工作严肃紧张,晚饭后与父亲一起,撇下我后来加上弟弟,分别去上紧张严肃的战备班。战备班要上到子夜十二点,下了班之后才回家,洗洗涮涮,入睡至少要凌晨一点以后,没有一分钱的加班费和额外工资,每周七天只有周日一天才可以睡懒觉,这样的军营生活,伤肝摧胆,脾气能好才怪!可是那天她脾气格外的好,只是一个劲地说,“不着急,慢慢吃,我想你舅舅了!”

母亲的举止出乎我的意料。

“那年夏天你舅舅闹革命,在重庆,革命革累了,走了三天三夜,来成都找我和你爸爸,三天三夜啊,没有吃东西!我问他你想吃什么,他说,我想吃肉。你爸爸赶快给他做了一锅炖肉,我给他熬了一锅粥。到吃饭的时候,我就是不让他吃肉,光叫他喝粥,整整喝了一天的粥,怕他把胃吃坏了,不能继续革命。第二天,才敢叫他吃上一点点肉……”

“闺女,你给我记住,要是好长时间没有吃饭,千万不能一下子就吃很多肉,那样会蛋白质过敏中毒,会死人的!”

母亲的言行出乎我的意料。

多年以后我还记得当时的我,听到舅舅是在“闹革命”时的那种心潮翻涌的神圣感觉,“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作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我默默地在背语录,“革命就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母亲在重庆的后面,漏说了武斗两个字。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重庆大武斗,“闹革命”的舅舅只差那么一点点就被打死。

周日赶街去崇州,大院附近的千年老城。在古老的城墙下集市的边缘处,我看到了几个身高与我相似,年龄与我相仿的女孩子,脏乱的头发,迷惑的眼神,皮包骨头的身板,破得不能再破的褴褛衣衫,打着赤脚,概无例外在脖颈处插着草标……

我迫不及待地问母亲——

她们为什么不像我一样衣着干净整洁?

她们也是挑食不吃肥肉才这么瘦的吗?

她们为什么要插草标?

母亲牵着我的手,任凭我怎么问,咬紧牙关不开口,继续领着我往前走。

被一根伸出来好长的竹竿绊了一下,我跌倒了。顺着裂着口的竹竿头,我往上朝前看,看到了脑海里再熟悉不过的一个画面,和收租院里几乎一模一样,栩栩如生的会说话的雕像——浑身破布条般一缕一缕的衣衫,戴破帽半遮颜的老爷爷,黑青的瘦脸,无神无光泽的一只枯眼,捧着一个掉瓷裂缝缺口的青花大碗说:“可怜可怜我吧!给口饭吃吧!好人,好人,给我口饭吃吧!”

我到底是身在大邑县的泥塑收租院呢?还是在崇州街头?

这到底是发生在恶霸地主刘文彩的庄园里呢?还是革命群众扮演的街头活报剧?

他不是真的瞎子吧?他是装的吧?

母亲牵着我的手,任凭我怎么问,咬紧牙关不开口,继续领着我往前走。

逼真的收租院的泥塑和逼真的现实就这样交织融合着,在我的眼前晃动着,模糊,清晰,清晰,复又模糊。无言无语的母亲不需要告诉我答案,我已经知道了——

那些插草标的女孩子是被卖的!

那个拄着裂竹竿捧着破碗的老爷爷是乞讨要饭的!

回到家我就病了,夜里做噩梦,挥胳膊踢腿大喊大叫,那一夜无论父母怎么抱我哄我安慰我,我都没有再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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