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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

沉城驚夢 (9)
作者:心水  发布日期:2009-12-03 02:00:00  浏览次数:2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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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禮拜天清早,床頭鬧鐘還沒響,街頭巷尾的播音筒以極大的音量播出了關於義務勞動的神聖任務及為建設偉大社會主義,義務勞動是全民都該參予的屬於一種革命的行動等口號。
 婉冰和元波幾乎同時給吵醒,看看檯鐘,只是五時左右,婉冰先起床去張羅早餐,元波也跟着下地,略為準備。吃過粥,拿起便當和一瓶開水,就開門出去,老楊及左右鄰居也都啟程了。在路上三五成羣踏着稀薄月色,說說笑笑,大家一般心情,如去郊外遊玩的那種氣氛。誰也不把義務勞動當作一回事,其實,也沒人知道,將是種怎樣形式的勞動呵!
 在「坊」政權的辦事處前,從四面八方齊集的人把那塊大草坡迫到滿滿,路旁早己停放了七部大巴士。公安部隊也派了一小組人來維持秩序,六時半,坊辦事處裡走出了幾位穿黑衣的幹部,手裡拿着記事簿和擴音器。其中一位大聲的指揮,人羣便亂七八糟的搶着上巴士,元波上得較遲,連座位也沒有;只好立在車中央的通道,在吵吵鬧鬧的人聲中,巴士開動了。一部跟一部,吃力的前進,走了好一段路,轉進了崎嶇的紅泥碎石道,元波和車裡乘客東搖西擺,車外塵土飛揚,風過處,沙泥迎面撲下,整車人頭臉都染上了色彩。
 顛簸路盡,目的地黎明春新經濟區就在眼前。這時,朝陽也己升起,元波隨眾人下車,啊!那片泥濘不堪的大荒地,極目處,人頭湧動,東一堆西一組,那種混亂和吵雜,使他頭暈心跳。到處的聲浪,一個大過一個,拼命從播音筒裡向外震動。指揮的越共,事先沒有規劃好,如今一起來爭地盤,鬥成績,比賽幹勁,向上邀功。
 鋤頭揮舞,往下挖,水源湧過來,惡臭冲天,烏黑黑的,勞動的羣眾,從腳到腰,不知不覺的給臭泥淹沒,寸步難移的站在原處,吃力的掙扎着把稀泥巴漿往外倒。太陽光高高撒下,把熱能煎炙着千張萬張流滿汗水的污臉,元波咬着牙,原先到野外遠足的念頭早己消逝無踪。他也一鋤鋤的蠻認真的挖着,心中對於這種用人力來開水利的土方法,總想不出一個好理由來解釋,為什麼越共不用機器?而要那麼多人民從城市裡老遠到來亂搞亂鬧一通。這個水利工程在這麼多各持己見的指揮者,爭功而外行的東挖幾條水渠,西又填幾堆爛泥,究竟要開出個什麼名堂來呢?元波的汗沿鼻樑流下,他手上烏溜溜的都是黑泥漿,只好放下鋤,正在想不知要怎樣把臉頰的汗水擦乾;不意在他左邊,一位帶着笠帽的女人,恰恰踩着泥濘移到他前面,興高采烈的歡叫着:
「波兄,原來是你也來,真巧! 」她一邊說一邊用手上的一條披肩,自然而
大方的為他擦去鼻上頰邊的滴滴汗珠。
   「明雪,是妳,真認不出來。」
「是呵! 變成鄉下姑娘了。」
   「很美呢! 從來未見過妳一身黑衣服。」
   「辛苦嗎?你一定不慣了。」明雪除下笠帽,用笠帽搖擺,搧來小陣涼風,她沒忘了也向元波搧幾下。
「是很吃力,大家都要做,慢慢會習慣的。妳呢?」
   「我小時候在農村生活,這些粗工都早做過,所以比你好。」
   「你怎麼會做到這區來?」元波想起她並非屬於同一坊區居住。她笑笑的把手上笠帽又戴上才說:「上邊都是大石塊,我和幾位同伴慢慢移動,竟到了這兒來。也好,可以碰到你。」
   「咦! 那位公安睜着眼望過來,我們動動手吧! 」元波拿起鋤頭,一鋤鋤的開始了原先的動作。明雪也不走,站在他前方,輕巧的隨意的動動,元波一抬頭, 明雪的雙眼正瞟過來,他腼腆的服以一笑,又趕緊低下頭,心裡忐忑,有份難安的感覺莫明的襲擊着他。他不敢再望,但又強烈的想試多一次,自己在一鋤又鋤的動作下掙扎了好久,終於把前額微微的昂起,明雪那對烏亮的眼睛有一抹笑意自眉梢漾開,似乎從他低頭以後,她的視線就沒再移開,又再捕捉到了他的瞳光。
   「波兄,休息了,你很賣力喲!
   「妳怎麼知道?」元波有點生氣,也不明白為什麼,似乎他剛才的賣力,是不該被窺破的。
   「我沒做多少。你想拿勞動奬章?」明雪露出皓齒,聲音溫柔甜蜜。
「開玩笑了,想睡在泥漿上是真的。」
   離開了工地、洗了手,兩人行到樹蔭下;明雪拿出麵包,元波打開便當,沉默的各自吃着。他吃完放下飯盒,明雪正把一個鮮橙去好皮,單手遞過來,他接下掰出一半又遞回去。烈日當空,炙熱的照曬着,明雪邊吃着鮮橙,邊用笠帽搧涼風,有意無意間,風都拂向他。他很專心的吞著甘甜橙汁,享受那片刻的舒服,內心好感激,却又裝成平淡自然,什麼都沒說,倒是明雪打破沉默 :
   「我昨天收到張心的便條了。」
   「呵! 有了消息,他怎樣呢?」他緊張而興奮,急急抬頭,熱切的望著她。
   「他說在很遠的陌生地改造勞動,要我放心;地點常更換,故沒回郵的地址,叫我問候你。」
   「有沒有講什麼時候可以回來?」
   「沒有,你有空來我家時讓你看。」
   「有消息,證明他平安,也放心多了。伯母很高興,是嗎?」
   「是的,她還哭了一場,我也意外,去了那麼久,以為今生都不會有信息了。」她低下頭,語氣有濃濃的傷感和幽怨。
   「希望他能快點回來就太好啦 ! 我也想不到他會去那麼久。」
   「波兄,還沒謝謝你,那天你走得太快,我連謝謝都來不及說出口。」
   「喲 ! 小意思,別再提了。咦?又開工啦 ! 」元波拿起鋤頭,明雪伸手出去,他猶豫了幾秒鐘,也把手往下對着她的手一拉,她輕盈的便借力站起身,戴上帽,隨著人羣回到工地去。
     工地上、市革委的共幹似乎在爭吵,結果又接到通知,早上所開的渠道作廢了。男人全部往東移,女性留填土,明雪對元波招招手,他也舉手搖搖,然後往東走。整個下午再提不起勁來,拖拖拉拉談談笑笑的混過去;直到收隊,他東張西望,明雪再沒出現在他視線裡。回程時、整車整隊的人爭先的要往外衝,越塞越凌亂,路窄徑小車多人擠。收隊後回到家裡,前後花去三個小時,比來時多出一半的時間。
阿美阿雯看到滿身烏黑奇臭的爸爸,老遠的跑開去;明明在地面却要往他脚上爬,婉冰趕緊把明明抱開交給大女兒。然後强拉着元波到浴室裡,一桶桶的冷水從頭淋下,擦擦洗洗;肥皂加了又抹,足足花了二、三十分鐘,元波才回復了本來面目。晚飯後,倒在床上,要兩個女兒搥背按摩。
   「喂 ! 婉冰,下次妳去,很好玩呀 !
   「騙鬼。要我去,出錢找人替算啦!
   「你說什麼?能出錢叫人替?」元波翻過身,認真的望著太太。
   「是喲 ! 賣糖的老陳今早在菜市碰到我,他小聲告訴我,阮文協幫他找人。」
   「真的?」
   「真的呵!
   「和舊政權有什麼分別?講明是義務勞動,還可以用錢替代,那算什麼?」元波很氣憤,好像他是第一個被玩弄的傻瓜。
   「聽說以後每星期都要去做水利,太辛苦,可以請人替,還是好事呢 !
   「這樣的話,有錢可以逃避義務勞動,窮人却要受苦。革命統一,什麼人民當家作主,和以前沒分別。革命,只是改換了王朝,被統治的千萬蟻民的命運原來沒變,那些主義,通通都是騙人的把戲啦 !
   「別想太多了,越共講一套做的是另一套,許多人都看出來了。你還那麼天真的相信他們?」婉冰畢竟是女人,有女人天生的敏感和觸覺;只用主觀去評定好壞,不像元波那般事事講客觀和理論。
   元波沒有再出聲,愕愕地想着心事,他一再的自問 :「用謊言可以治天下嗎 ?」
   婉冰以為他太倦而睡著了。久久、她微微的鼾聲在靜夜裡起伏,他側着身睜著眼,還推想着他解不開的許多結、、、、、。
   更換了錢幣後,全南方人民集體窮化,直接影響了市場的買賣。市面呈現著經濟蕭條的景象,踩踏人力車為生的,街邊零售小食檔,以及沿街乞討的賣唱者比往常增多了。
   原本窮苦的大眾生活更加困難,羣眾對革命政權當初的熱情和寄盼已隨着時間冲淡了。街頭小弄已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流傳一些尖酸刻薄的諷刺越共的話,這已足够反映民心的動向了。
   經過了一段時日的準備,那天、元波在稅務局清理了全部欠稅後,阮登溪中校親手把一張不欠稅證明書交給他。並熱烈的祝賀他革命意識强烈,提早覺悟,已不再剝削同胞,盼他早日回到勞動建國大軍裡去。元波把那張清稅單帶回店去,店裡的存貨已經全部售清,元濤一早已來了。他母親在店對前擺設了三牲,燒香禱告,元浪平常愛開玩笑,今天也閉口,什麼話都沒說。他父親含着煙斗,在門外指揮着幾個老工人,把那塊褪了色寫着「源裕咖啡莊」的招牌拆卸下來,過往路人駐足觀望,也有的妄自猜測。當招牌放到地面時,元波看到他父親神色黯然,幾十年的經營;一場政權上的大改變,竟迫得要把業務結束,那份心境是很悽酸 無奈。元波也很難過,他是為了父親的那份心境而難過。
   招牌拆下抬進店裡,母親也拜好神,店門位上,一家人都在客廳裡,整盤生意從此結束了。元浪把五包預先準備妥了的錢、交給店裡的四位長工和厨房裡的陳媽,他們驟然間面臨了失業的危機,也明白老板不能再延聘的苦哀,心情沉重。陳媽淚流滿面,竟哭着咒罵越共,越罵聲浪越大,元濤把她輕拉到後邊厨房裏去。幾個老伙計也無心留下吃最後一餐飯,各自打點留下的衣服用品;依依不捨的分別向元波兄弟及老店東夫婦辭別。第一次、元波看到他父親眼角含着淚,是不忍這些相處多年的員工,或是難堪自己的事業落到如此地步,甚或兩者兼有的複雜感情,交併出他的淚水也未可知。
   全部職工和陳媽都走後,元波兄弟沉默的望着他們所尊敬的父親,這種時刻,他一定有話要對他們兄弟講,果然沒多久,他開口說 :
   「我要你們收手,是希望能逃過一場災害;但我們也不能坐着,要想辦法給他們認為我們要為生活付出勞力的代價,以免惹得他們眼紅。」
  「您的意思是要我們去做工?」元濤吃驚的問。
  「做工也好,搞點小工業過日子都可以,你們兄弟自己决定;最主要的是掩人耳目,有路可走時想法出去才是上策。」 
  「、、、、、、」元波幾乎不能相信,他父親會想出那麼長遠的計劃,真不明白父親心中想的路是什麼?他想問、但老人又開口,語氣嚴肅 :
  「以後要節儉,留下金葉作後路,這些事不必告訴你們媽媽,也不能對外人透露半句。」
  三兄弟面面相覷,都不清楚前面是怎樣的一條路,迷茫了一陣子,元波不敢問,他就先離開了。
  出到店外,回首一瞧,那塊中越文書寫的招牌拆下後,留出一大片空間,整個舖面已非本來面目。一股莫明的哀愁爬升上心胸,他驟然理解父親剛才眼角淚水所包含的傷感是什麼了。
  對這個他抱持希望的新制度,首次有種難以言詮的懼畏,好像那層層面紗,一張張撕下;他看到的將不是完整的臉,還沒撕完,似乎已經可以感覺到那份陰森恐怖。
  他惆悵迷糊的踩着單車,習慣多年的生活和工作從今天起完全改變了。應該輕鬆下來的,何况一向他都祈盼能放下做為一個商人的角色;恢復他本來面目,從來討厭商場上的虛偽和應酬,以及說不完的謊話。但竟是在這種始料不到的無形壓力下退出商界,心境矛盾,也就沒半點高興的情绪。
  在街上亂盪了好一回,他忽然想到公會的老朋友海哥那邊去看看,方向决定後,就朝同慶大道踏去。
  會長的商行人進入出,生意興隆,元波是熟客,不經通傳的直往樓上會址的辦公室去。一推門,海哥堆滿笑臉打個哈哈的站起來說 :
  「溪中校剛來電話,他說你有革命意識,我應該恭喜你呢或是該怎麼說?」
  「海哥,那是家父的主意。」元波拉開椅子,在抬邊坐下。
  「真是人各有志呵 ! 你準備做什麼?」
  「還沒打算, 喲 ! 我倒忘了,咖啡公會的職務也該呈辭了。店的生意全結束,我已和這一行業無關啦 !
  「失去你這個好拍擋,真是公會和我的損失。」
  「海哥,別開玩笑了,我也沒做過什麼了不起的事。」
  「我會通知全體同業,應該到大羅天或玉蘭亭酒樓,搞場歡送會好不好 ?」
  「不、別搞那一套,沒意思的。」元波連連搖手。
  「黃叔叔究竟打什麼主意?不經營,你總得做些什麼呀 ?」林會長燃起根解放牌的煙,定定的凝視元波。
  「家父希望我們搞工業或去參加勞動的工人隊伍。」
  「呵哈,原來有革命意識的不是你。喂 ! 小工業是可以想,我們再合作吧 ! 我正在搞個單車零件廠呢。」
  「有海哥提拔,再好不過呢 ! 你原來暗中已先我覺悟啦 !
  「我共找了二十多股,每股二千元 ( 舊幣一百萬 ),你要參加幾股?」
   元波想想,不能決定,也不知兩個弟弟是否有興趣,他說 : 「先算我兩股,如我弟弟肯參加,再通知你行嗎?」
  「沒問題,你中越文都來得,行政經理就由你擔任,我也免傷腦筋。」林會長放下煙,興冲冲的拿出張紙,提筆書寫,然後遞給元波 :
  「這是廠址,在跑馬場後面,你可以先去看看,有什麼意見也讓我知,機器正在安裝,再過幾星期,應該開張了。」
  「好, 先謝謝你,錢什麼時候要 ?」
  「莫要緊,問問阿浪阿濤,他們肯才一起算。」
  「那我去看看工廠,再見了。」
  「好走,代我問候黃叔叔。」
  離開咖啡公會,順利辭去秘書職,心情倒也輕鬆了。更沒想到無意中可以參加一份新工作,早先那份失落感竟一掃而光。人啊 ! 真是奇怪的動物,有事做時就厭倦,沒事做時又怕日子難渡。
  元波起勁的踏着單車,東轉西彎,進入阮文瑞街後,過跑馬場,沿小路再踩進去。問了路人,才找到了廠址,停放好單車;低頭跨入一道沒門的欄柵,紅泥牆加蓋鐵片屋頂的工廠就呈現眼前。裡邊安裝了二十多部大小各異的機器,有車床,打磨,啤機等等,都是殘舊的二手貨。有幾個電器技工忙着拉電線,裝電燈,廠地中的空間還不少。左邊有間簡陋的文房,另外又有個貨倉,再過去是厨房和廁所;對於那些機器,究竟可以生產出什麼單車零件他完全不明白。也忘了問海哥,看了廠址後等於證實了海哥告訴他的是確有其事,他是有點興奮,就匆匆推了單車跑回元浪那裡。
  元濤早走了,他見到元浪,立即把海哥的工廠情形講給弟弟知道,沒想到老二也不多考慮的答應參加。有了新工作,也照父親的意思去做,一舉兩得,兄弟笑笑說說間,元浪忽然問 :
  「老大,反正沒事,不如到陳興道找安南妹。」
  「你是說去那些『雞場』嗎?」
  「是啊!元濤曾經帶你去的地方。」
  「前次老三靠害,你大嫂很精明,我回去她聞到香水味,就給她識破了。」
  「大嫂那麼厲害,倒看不出呵!吵成怎樣?」
  「沒吵過,如果吵了我今天也許會再去呢!」
  「嘻!那就奇了。她不吵你,你却不敢再試野味了,為什麼?」
  「唉!你還沒結婚,當然不明白。她不吵、自己再亂搞,良心不好過呵!懂了嗎?」元波邊說邊走出門去。
  「不去拉倒,一個人去沒味道,算了。」
「你叫老三別多再到那種地方,總是不好的,」
「他呀!當兵後人全變了,你都說不動,他才不聽我呢!」
「見到他,問問他工廠的事。」騎上車、他再返身向站在門前的元浪交待,才踏回家去。
婉冰抱着明明在門口和對面的老楊閑談,看到他回來,急急的說:「你忘了,銀行約我們兩點鐘呢!」
「喲!真的忘啦!還可以趕。」他回轉身對老楊笑笑說:「你沒出去嗎?」
「沒有。現在找些煙絲紙在家捲,給孩子拿去賣。」
「好呵!改天向你買煙就方便了。對不起,我趕着出去。
「沒關係,改日再和你聊。」老楊返身往對面行去,元波匆匆推車進屋,拿塊冷麵包,胡亂加點牛油和白糖;倒杯茶、伸手抱過明明,邊吃邊和兒子講。明明不管他,用小手搶麵包。婉冰再下樓,已經換好衣服,自從越共當政後;她沒再穿西裙,一律改穿長褲,刻意扮成一般勞動婦女的形象。她天性喜歡純色,白的黑的,穿在身上,襯着白肌膚,更見清秀。除了回去見翁婆,或參加喜慶宴會,她才肯配上有色的服飾,也是元波和她爭拗了好多回才首肯。此外、她就一律的用她喜愛的素色布料服裝了。
「阿冰、全身黑,你變成了女越共啦!」
「是她們的祖奶奶。用機動車去?」
「是。阿美,妳來抱明明,不給阿雯走出門外,知道嗎?」元波大聲嚷,阿美趕緊强抱弟弟上樓。婉冰拉開鐵閘,元波推出機動車,她又順手關了門。騎上後座,一手伸前摟着他的腰肢,元波發動機車,朝西貢中央銀行的方向駛去。
路上除了少數軍用吉普車和殘舊的巴士外,以往川流的私家車幾乎已絕跡。替代的卻是大量的腳踏車,人力三輪車。路面流通的空間比前多,再少有塞車的情形出現,往昔繁華的東方小巴黎,已失落了艷麗的姿容,給人濃濃的秋意,寥落而哀愁。
不到五十分鐘,元波已來到了銀行外的寄車處。婉冰拿出碎錢,換回個牌碼,兩夫婦才一起走進那屹立在西貢河畔的大型法式建築物。上到二樓,有座大廳,守衛森嚴,元波呈上通知書,經過核對後,才從兩位公安面前入內。在長椅的空位置坐下,身邊一排已坐滿了七、八人,正中央擺着四張檯,每張檯後有兩個共幹,檯上放了保險箱。工作的幹部正逐一把箱內的黃金、珠寶、玉石、美鈔,一件件的取出來登記,元波和婉冰對望一眼,婉冰展齒而笑,夫婦這時總算明白了請他們到來目的。
那些玉石,珠寶,黃金,美鈔,經過登記後,再三檢查,又被通通收進原箱裡。箱主沉靜的望着屬於自己的財產,在面前亮相,終不能物歸原主,那份傷心和無奈,以及敢怒不敢言的容顏,悽悽涼涼的用沉默作為抗議。在簽名的剎那,落筆時內心的複雜情緒,元波靜靜地想着,終究無法想像那是種如何的心境。那些寄存的財產,不論多少,都公平的換扣一張人民銀行代為永遠存的收條。
一箱箱的開着,也一箱箱的搬走,回去的人不能取回自己寄存的財產,只多了一張輕飄飄的收據,該算是不虛此行了嗎?
元波夫婦一起坐到檯前,兩位堆滿笑容的共幹,當打開箱時,笑容很快的消失了。因為拿出來的是一堆證件:有汽車證,屋契,子女報生紙,結婚證書,戶口副本,身份證以及元波不必從軍的免役紙副本。
婉冰淺淺的笑姿掛在臉上,元波內心又一次對父親的料事佩服到五體投地。他不敢把慶幸的快感表露,共幹推開箱、沉着臉,因沒發現財物而不愉悅的聲音冰冰冷冷:
「黃金、鑽石、珠寶及美鈔都先拿走了?」
「、、、、、、、、、、。」
「東西去了哪裡?」
「什麼東西?」元波望着他,故作不解的反問。
「黃金、玉石、美鈔呵!」冰冷的聲浪提高了。
元波搖搖頭:「沒有那些東西」
另一個登記文件的,抄好後指着那叠紙說:
「你們難道開保險箱存放這些?」
「對!我們就是存放證件呵!」
「沒理由。」原先那個把那堆證件粗魯的扔回箱裡,再說:「開了七、八十個鐵箱都有財產,這種設備就是給你們這斑資產收藏財富的。快說啊!珠寶是否先拿走了。」
「你不信我沒法,我住在平泰羅笑區,戊申年春節(一九六八)屋給燒光了。證件也變成灰燼,所以才開保險箱放文件。」元波隨便說個理由。
「哼!總之不可能,我們會調查。你如不合作,一定會後悔,簽名吧!」
元波提筆,想也不用多想的在點算存貨單上簽了字,順口問:
「我可以取回證件嗎?」
「不可以。」他把其中一張副本收據遞給元波,說:「拿回去好好收着。」
元波接過和婉冰一齊站立,瞧見左邊檯上,這時在一位中年婦女面前取出滿滿的佔了半張檯面的黃金金葉 。他們很為那位婦人難過,但也不敢對她表達半句同情的話。心情沉沉重重的離開,自己沒有損失,可是親眼目覩那麼多人的半生積蓄,就如此的給「人民」銀行變成了共產,他在回程的路上,苦苦想著一個問題:
「這算不算明目張膽的搶劫?」
如果不算,那是什麼一種名堂?如果算,「人民政權」的越共成了搶劫人民的盜匪,又是那門子的政權呢?他想不通。仍然苦苦的思考着,以至連婉冰幾次在背後的問話也沒回答她了。
                           
十八
 
   又輪到了去黎明春做義務勞動,事先由老楊通過保安隊長,以十五元的代價聘請了另一個人,用元波的名義代做一天水利的苦工。元波花了錢,不免想起以前可以花大筆錢換取到一紙免役證;連做軍人保衛國土的義務,在舊政權貪污的腐敗制度下,都能用錢弄到免去賣命的方便,難怪阮朝會倒台。如今、無產階級的「優越社會主義新政權」,工人當家作主,照講應該是個人人平等的社會了。為什麼阮朝盛行的賄賂法又出現呢?是片面的事件還是全面的,元波無法知道。
生意結束後,元濤暗中和朋友交易,把老店的部份顧客接過去,自己在外做起黑市的買賣。所以、他也就不參加單車零件廠組合的股份。座落於平泰阮文瑞街中段內的九龍單車零件廠,經過林滄海籌備設計;由元波奔走於地方政權及工業局等的有關機構,終於申請到了開業牌稅。在十二月初,由郡工業司長主持了開幕儀式,典禮隆重,來賓的演說,都離不開為建設社會主義而奮鬥的千篇一律的八股。似乎開張發財,大展鴻圖一類舊時代的吉利話已過時;也好像生活在新社會裡的人民,脫胎換骨,人人心中所想只是為社會主義的建設而努力?再沒有發財為個人利益打算的那種資本主義制度中的壞觀念,元波心中是泛起一股莫名感動。送走了工業司長及地方政權各級代表後,全廠三十八位股東,包括了各種成份的人,喜氣洋洋的用社會主義「民主方式」選出了廠的行政人員。林滄海被選為廠長,元波當了行政經理,元浪是火爐組長,在場還有郡委副書記做見證,並寫了記錄。元波真正當選經理時,他確是迷茫了好一會,也完全明白了共產制度中的所謂「民主」選舉是什麼一回事。
   當提名行政經理時,副書記居然會指着元波,再由林會長介紹了他的簡單而誇張的經歷,接着全體的股東高舉雙手;就如此由工人「當家作主」,在這般「民主方式」程序裡成立了一家社會主義的優越工廠。
   元波把新廠長海哥拉到文房的一角,輕聲問他:
「海哥!怎麼攪的,這如何能算是選舉呢?」
「是啊!就是如此,他們這一套是溪中校教我的;要不然、我怎能一早說要你當經理呢?」
 元波睜大眼睛,看着林滄海說:「你安排的?副書記這位共幹怎麼會接受?」
 「廠長是我,除了我多幾股外,要緊的還是和他們有接頭和交情啊!然後、把重要職守內定了名單先呈上去,都點頭後再選,就是這麼回事。」林滄海耐心的把些內情告知元波,接着補充說:「他們選舉,都用這一套呢!」
 「你說選人大、政委或黨主席也相同,不會吧?」
 「老弟,你等着慢慢瞧終會了解,別把『民主』這些字眼看待得太理想化呵!」
 「喲!原來還有許多事我完全無法想像,不談這些了。海哥!我們開工開張,原料呢?合同呢?」
 「經理,是你的工作呀!倒問起我啊!」
 「海哥,別開玩笑了。我不懂你葫蘆裏賣什麼藥?」
 「你先去郡工業局和他們簽合同,有了合同;才到指定的地方申請原料和燃料,一步步來。」
 「那什麼時候才真的開工啊?」元波看到廠內的空置機器,工人們抽煙談笑,典禮過後,算是開張了,真不曉得如何形容一家如此的工廠。
 「社會主義經濟發展是急也急不來的事,你是全廠最先開工的一個人,明白嗎?行政經理。」林滄海半開玩笑的說。
 「服了你,我就去好了。」元波拿起機動車匙,林滄海按了他一下肩膀說;
 「吃了開張飯才到公會拿合同,明天再去辨理,今天已來不及啦!」
 這餐午飯,是由技術組長的太太事先準備好了,並在工業廳申請到五箱公價啤酒。吃吃喝喝,又笑又鬧,果然吃完飯已經下午三點多,大家在說笑裡由陌生變到熟悉,是很開心的一頓飯。
 翌日、元波起了個大早,心裡記掛着合同事件。老早趕到咖啡公會裡把公會秘書代打好字的合同拿了,又興冲冲地去郡工業廳。到達後、那位一臉土氣的女同志,大概昨夜丈夫沒給她足够的快活,在草草望了合同紙後就狠狠的,不友誼的以一種高高在上的語調,要他回去把工廠牌稅帶來,才能接受申請。
 他沒法,只得騎了車趕回廠去,再回去時已經近午了;那位女同志仍然臉無表情的望着他,一語不發把合同紙放進公文擋案。牌稅對照一眼後又交還給他,元波忍着心頭氣,開口問:
 「什麼時候可以拿到合同?」
 「不知道,等上級同志簽好再通知你。」
 「大概要多久,我們的工廠已開工了,只等着合同。」元波想起廠裡的工人都無聊的在對奕和聊天,內心比誰都焦急。
 「不知道。」女同志毫不動容的搖搖頭,並打開一張報紙,把視線放在報上。元波沒趣的離開,對這樣的行政,什麼都慢吞吞的步伐,他想整個國家如都是一般情形,國家怎能進步?社會主義的優越性是把國家帶上富强的康莊大道,或是拉回倒退到歷史去呢?他情緒低落的又去見海哥,老林也真有他一套,他一點意外也沒有,在瞭解了元波的困難後,他成竹在胸的說:
 「元波,新制度不是你心中所希望所祈盼的那種社會,你要改變觀念,始能適應。我陪你走一趟,以後、你明白了,凡事都會無往而不利的。」
 林滄海說完立即和元波出門,兩人一起趕到郡工業廳,通報後直接到了廳長的辦公室。工業廳長原來是個少校軍階的北越陸軍,笑容可掬的分別和他們握手。然後打秋風似的言不及義,話題一轉,輕輕帶過,忽然已回到了主題來,海哥笑吟吟的說:
 「廳長能簽下一萬對,價格十八元,我們工廠實收十七元,您說今天可以簽好嗎?」
 「可以。不過、你知道廳裡很多同志,郡上頭市委也知道了你們的新工廠;要是廠長再方便,實收十六元半,好說話了。」」廳長也笑到好仁慈,唯獨元波笑不出來,他很快的算出那個討價還價的對話裡,工廠要少收一萬二千元的貨款。那筆可觀的數目,將由面前這位人民政府代表,少校級的郡工業廳長,代表收受。人民、工人、政府都是受害者。
 林滄海沉默了幾分鐘,然後打個哈哈說:
 「全聽你啦!少校。以後你就和黃經理多合作。」
 「噢!哈哈!當然,當然。」少校歡天喜地而熱情洋溢的站起身和元波緊緊握手。然後又坐下,拿起檔案文件,尋找了好一回;把他們那份合同抽出來,爽快俐落的簽下名。再拿出個圓圖章,在簽名的空檔上蓋印,自己保留了一份,其餘三份遞給元波。
 回程途中,元波明白了。心裡着實很寥落,這個他所祈望的新制度,居然有些他以往沒看到的殘酷事實。一張合同要快速爭取到,竟要付出將近一成的回扣,這種黑暗,是握着權力的公開貪污。
 接着的步驟,去管理原料的機構提取鐵枝鐵片,幹部們都是堆滿笑臉;原料還沒出倉,先約好了要到工廠參觀,並提出所想要的幾對單車脚踏。此後到銀行,出納部的志,行長,燃料局的阿兵哥,運輸部門的司機以及電力公司的職員,連個派信的郵差,也都笑嘻嘻的找上元波。所有和九龍工廠有丁點關係的單位,都來要單車踏板,出貨時、在贈送的數目裡又得做假賬。那天、海哥到廠裡來,元波哭喪着臉問他:
 「這樣下去,九龍怎樣維持?」
 「唉!你和我,這班人都不是靠九龍吃飯是不是?」
 「雖然是,但工廠搞到這種地步,還有什麼意思?」
 「管它呢!只要有錢支薪,工廠倒不了,你少擔心吧!」
 「明天第一批貨一千對可以送去了,大家其實很開心。」元波轉變了話題。
 「新聞處會來拍照片,你明天要好好招待他們;義務宣傅,別的機構看報後會湧來打合同,工廠就倒不了。」
 「但願如此。」
 海哥走後,元波立即把新聞處要光臨的大消息通知了大家,一廠的笑鬧聲把元波的憂悒掃光了。他雖然是經理,却早和廠裡上下幾十位股東工友打成一片,從來沒有把自己這個芝麻大的經理擺出來嚇人。他的性格向來如此,心中所想所盼,都是人人平等。成份階級這些觀念,在舊社會裡他都很厭惡,新制度中,能够掃除這種現象,正投其所好。也因此、他對這個新社會才抱着很大寄望。從當了九龍廠的行政工作,深入接觸了大量各級有關政權的人物後;當初那份熱切期望已給事實的可怕真相,擊到零零碎碎。
 工廠裡喜氣洋洋,弟兄們來得比往日早,落力的打掃。電視台,新聞部以及郡委代表們幾乎不分先後的在十時就來到了。隆隆的機器發動聲和火爐組噴發的光和熱,使到來賓們留下深刻的印象。
 記者正用每個不同角度去調整鏡頭,拍攝工廠生活素材用於報導;新聞部的幹部分別和工友們談話,元波自然成了被採訪的主角。眾多問題裡,有很大一部份在發掘他如何從舊社會裡的剝削階級,轉變成為新制度下的革命行動者,成功的為人民「當家作主」做出好榜樣。
 元波小心的,略帶點虛假的熱情,回答了所有問題。在參觀拍攝採訪完成後,歡送貴賓離開的高潮,是由技術組長雙手向個每位來賓致贈九龍產品,單車脚踏,踏板全套。元波在每一聲謝謝裡似乎聞到他們心中不虛此行的音浪在回落。
 第二天,大家興奮的談論電視熒光幕上出現的鏡頭,中越文版的解放日報,分別以大字標題報導了九龍工廠超額完成指標。工人在生產過程提出成百上千個「創見」,產品早已達到了先進技術水平。另外有個小欄目介紹了行政經理覺悟的革命歷程,弟兄們快樂的溶進大好前途的美景裡,每個人都感到是生平的最大光榮。
 興奮的高潮單單維持到十一時近午的時刻,工業廳屬下的湄江單車廠的送貨卡車駛進了九龍工廠的門前。司機把一封信交到了元波手上,接着打開貨車門,把昨天接收的超水平的產品,一箱箱的搬下來。廠內的弟兄們全停下手,好幾位自動的走去幫忙,清點後是退回八百對,理由寫着品質不合規格。
   技術組長阮拾臉無表情的拿起一對電鍍精美的脚踏,走進廠中央技術組裡,細心用試驗品質的儀器自己重新測驗。弟兄們停下工,關閉機器,心情沉重的看着那八成退貨,緊張又無能為力的繞着技術組。誰也沒開口,和今早的熱烈氣氛形成極强的對比。
   阮拾把再試驗過的產品拿到辦公廳,弟兄們都緊跟着他,看他氣冲冲對着元波吼:
  「我證明技術完全正確,絕不是退貨的原因。」
   元波沒答腔,把手上他展讀了四五次的信轉過來,交給阮拾,阮拾看後,指着檯上產品說:
   「經理,你拿這些產品和廠長請別位技師查驗,如的問題,我立即辭職,也負全責好了。」
   「拾兄,不關你的事,我已經明白,叫弟兄們返回工作單位吧!」
   阮拾半信半疑的不敢再問,走出辦公室,指揮弟兄們重返到機器車間裡。
   元波真的已看透了這個新制度的另一個面孔,他學到了許多越共的本領,就應用了這種本領和他身旁的「同志」們週旋。
   他單身匹馬直闖湄江單車廠,和該廠的接收部門的品質核對組組長晤面;兩個人經過了幾十分鐘的密談,雙方友誼合作的以某種不為人知的條件,達成妥協。他把談妥後的細節照實轉告了海哥,也暗中通知了阮拾,然後那些被退回的八百對脚踏,又一次送交湄江廠。
   大家都鬆了口氣,林滄海指示了元波,元波把廠長的新命令告訴負責技術的阮拾,「羊毛出在羊身上」這句話說了一遍,元波便也立即領會了。
   「經理,他要把技術成本降低,萬一出事我擔當不起,」阮拾苦着可臉說。
   「沒事的,不這樣做,只有倒閉,合同價格,利錢已經很低;東除西扣南吞北食,你不用他們那套瞞天過海法,你的技術超水平,還是要退貨。」
   「唉!越共如此貪污,這樣弄權,國家怎樣進步?」
   「拾兄,整個共產黨的統治,都是這一套了;你別先想到國家,要先想想這間小廠能否生存?」
   「沒法呵!只好先從電鍍原料偷工,那樣每對可省下二元。」阮拾計算了好一會,把紙條遞給元波。
   「很好,我們分一元給湄江廠的收貨部門,自己也多出一元,損失的是人民,你就照做好了。」
   「如果退貨呢?」
   「絕不會退貨了。湄江廠收貨組長的那個共軍還告訴我,他照收了許多用厚紙皮製成的單車骨架呢。」
   「紙皮做車身的單車會害死人呀!」阮拾睜大眼睛,聽到心跳膽驚,元波燃起香煙,冷靜的說:
   「他不擔心,又關我們什麼事呢?」
   阮拾終於理解,要在新社會裡立足,也只好照他們的方法經營。如果照報上說的是事實,九龍工人有成百上千個創見,弟兄們都是科學家,發明家了。全越南人人也都是科學家啦!簡直可以領導全世界呢!
   阮拾出去後,隨着進來了位穿着雪白長衫越服的女子。
   「呵!是妳,謂坐。」元波意外而熱情的站起身。
   「波兄!我看到報紙,才找到這裡來;做了經理,也不告訴我。」她邊說邊拉起長衫下擺始坐好。
   「實在忙。近來好嗎?」
   她清晰亮麗的眼睛望着他,淺淺掛着笑,輕輕搖頭:
   「有什麼工作可以介紹我做嗎?」
   「明雪,妳的意思是、、、、、、、」
   「看到報紙,想起你已經是這工廠的經理,可能會有工可做?」
   「讓我想想,也要問問廠長,妳等我答覆,好不好?」元波說不出更好的話, ,不能推辭她的請求,也沒權立即答應。
   「先謝謝你,我知道,你一定會幫忙的,等你的好消息了。」她再次送個很甜密的笑姿給他,才告別。
   元波心湖一陣亂,張心臨行前的一番話又在他腦裡繚繞。無論如何,這個忙是幫定了。不然、怎樣向故人交待呢?
   林滄海做廠長,只是掛個名,立案證件上存底;他忙着咖啡公會和自己的業務,根本對九龍這家不會賺錢的工廠不感到興趣。幾乎全部相信元波,所以要通過他那關是太容易了。
   其餘股東對元波也很信任,開會時、他想出了一個辦法,向弟兄們提出辦公室由他一人全包辦,許多工作已分身乏術,希望大家同意聘用一位秘書,助他一臂。由於他最近順利解決了退貨的事件,大家對他心生感激,出乎意外的,竟在毫無阻力的情况下通過了由他物色秘書一職人選。元波大喜過望,立即草草寫了幾個字,放進信封,叫廠裡的一個小學徒,按址把信送去給明雪。又打個電話給海哥,禮貌上通知一聲,免得將來問起難於解說;一切都那麼順利,心中也就很快樂。對於當初自己也不重視的「經理」,居然也有那麼點權力,可以如此方便的幫了明雪的忙,倒是始料不到。
   回到家,心情愉快的趕着把安排了明雪的工作告知婉冰,婉冰也高興明雪有了份職業。閒聊時,她又想起了些家庭生活上的瑣事,於是說:
   「現在公價米減少了一半,另一半用雜糧替代;黑炭難買,只好改燒柴。魚、肉、蝦、菜都大幅漲價,小明明也沒奶粉喝了,怎麼辦?」
   「給他試喝米湯和吃粥,東西貴是沒法的,不够開支時妳拿些金片去賣,小心點就行了。」他抱過兒子,輕輕的吻着明明的小臉。
   「年關也快到,孩子們是否照做新衣裳?你自己的衣服也沒買,這個年會有什麼不同嗎?」
   「今年己有很多不同了,北方每天湧下那麼多穿着破破爛爛衣衫不整的人,孩子們就隨便一兩套,我們還是照平日的穿好了,免得惹人注意。」
   婉冰想想,又問:「什麼時候才收工呢?」
   「年廿九日,初六又開工,趕合同。」
   「是呢,楊太今早來,她們生活越來越困難,很可憐;一家那麼多人,又失業,煙賣不了幾個錢,她說到眼淚也落了出來。我不忍心,把你留下的百元先借給她。」
   「他們原盼新政府會使他們翻身,結果是這種地步,有錢的變窮,窮的先死。」
   婉冰接過明明,把他放在小床上,回過頭來講:
   「陳文青的話,似乎都是真的了。」
   「是真的,他們制度裡上下貪污的程度比阮朝更厲害,外表沒人看出來。」
   「你已經知道了,講話小心點。」
   「只對妳講嘛!除非妳去打報告。」
   「真的到那種地步,還成什麼夫妻呵?」婉冰不敢想像,做為妻子的人會去密告丈夫的可能。
   明明啼哭的聲音中斷了夫妻的閒話,婉冰抱起兒子,下樓找阿美。留下元波,靜靜的思考剛才那番談話,驚異於自己會把對這個制度不滿的情緒講出來,妻子要他小心,也是到了約束控制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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