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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小团圆
作者:张镭  发布日期:2017-09-28 13:43:16  浏览次数:1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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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岁那一年,我对月饼才有了真切的记忆。在此之前,我一定也吃过月饼,只是我记不住了。

七岁那一年,我吃下的月饼这辈子都忘不掉。不只因为那时的月饼比今天的月饼好吃,更在于,七岁那年我才知道为何要吃月饼。

晚饭时分,祖母端坐上席,她的旁边摆着爷爷的碗筷,和一杯斟满了酒的酒盅。父亲的座位旁也放着一副碗筷,和一杯斟满了酒的酒盅,那是给父亲的弟弟,我的二叔的。

我坐在母亲身边。其他座位上分别坐着我姐姐、我大哥、二哥和三哥。

在外人眼里,这一家人够团圆的了:上有80岁的祖母,下有七岁的孙子。

但祖母显然不这么认为。

首先,爷爷不在了,他死于日本侵略者的屠刀下。其次,就是我父亲身旁的那副空置的碗筷——他是我祖母的次子,是我父亲的弟弟,是我的二叔。他参加了国军,做了国军的一个连长。有人说,他在和共军打仗时战死了;有人说,他溃退去了台湾。

在祖母心里,没有了祖父,没有了儿子,是谈不上团圆的。所以,她不吃月饼。她把她的月饼掰成三份,一份给了我祖父,一份给了她的二儿子,剩下的给了我。

过节,原本愉快的,但面对那两副碗筷,无论父亲母亲,还是我们兄弟都快乐不起来。当然,主因还在于端坐上位的祖母从始至终挂着个脸。

祖母过世后,姐姐的婚事被迫提前了——因为风俗:要么在百日内成亲,要么就得等到三年后。

那一年,我们家也算是“悲喜交加”吧。悲的是祖母过世,喜的是姐姐出阁和大哥参军。

那年的中秋,餐桌上一下子少了仨。

这回轮到我母亲“忧伤”了。但父亲显然不愿看见母亲在这个时候抹眼泪。我们知道,我母亲想念我姐姐和我大哥了。

三年后,大哥从部队回来结了婚,并分开单过了。中间隔了七八个月,二哥也结婚了。中秋的餐桌上只剩下三哥和我两个光棍。那年的中秋,我突然想到了接下来的结局:三哥和我也是要结婚的,到最后岂不就只有父亲和母亲两个人了?他们生养了五个孩子,看上去多么热闹的家庭,可到头来,他们依然是孤独的。三哥去了新疆之后,家中果然只剩下了三个人:父亲、母亲和我。

母亲先于父亲而逝。当意味着团圆的中秋倏然而至,我有些莫名的惊慌,我担心父亲会触景生情,会当着我的面流下泪水。还好,我担心的事没有发生,但我们父子却谁也不曾动一动桌子上的月饼。其实,我内心很想动,我想把盘中的月饼拿起来掰开,递给父亲尝一尝,这是我从城里买回来的,价钱很贵的一种。但我伸出去的手,几次伸出去,几次缩了回来——哪里是担心父亲触景生情,分明是担心我自己。我害怕在我掰开月饼的那一瞬间,我会失声痛哭。从第一次过节祖母掰成三份的月饼,但那时餐桌上坐满八个人,到于今我和父亲谁也一动不动的月饼,面对只有两个人的餐桌,父亲的心里一定比我的心里更多上一份酸楚。

 

我无意向他人诉说我的家事。我这样的家事有什么可诉说的呢?这个时代不再是忆苦思甜的时代。对于今天的人们而言,你的苦难史再如何催人泪下,也与他们无关。至于你的欢乐,你的成就,最好不要跟任何人提及,他们宁愿听到你悲伤的消息,也不愿听到你欢乐的喜讯。你倒霉的事会被他们传扬许久。

之所以写到我的家事,与这个中秋有关,准确地说与所谓团圆有关。但我的家事似乎总是不那么团圆。难道我在扬“家丑”?不,“家丑不可外扬”。既然我敢于“扬”,说明不是丑,是正常现象。抛开我的家事,每个人都不妨想想自己,往上想,想想你祖父母在时的场景,想想你父母在时的场景,想想你兄弟姐妹在一起时候的场景。他们中有人走了,有人各奔东西了。当年的一大家子,于今可能变成了一小家子,有些家庭,连一小家子也小不起来了。

但这么多年来,你们团圆节照过不误,从未因为少了一个人、两个人,甚或几个人而觉得少了点什么,更没有感觉到不团圆了。这不是因为你们不爱他们,而是因为你们理解的团圆,就是你们与自己孩子之间的团圆。就像你们的父母当年对待你们一样。在中国,所谓中秋节,所谓万家团圆的日子,不过就是年轻夫妻与自己孩子的团圆。夫妻双方的父母是否团圆,如何团圆,仿佛不是他们所要考虑的事。

我比谁都清楚,逝者永逝,而活下来的人还要活下去。可清楚归清楚,当自己的父母都离世之后,其实我很怕人们说团圆,说中秋。在我心里,中秋就是一个普通节日,谁也不要在我面前拿它跟团圆说事。我知道,人一旦失去了养育他的父母,他就永远也团圆不了了。

透过我的家事,人们不难发现,所谓团圆,都是相对的。更有意义的发现,乃在于让我领悟了人生,甚至领悟了命运。

领悟了人生,很重要,它告诉我,人不可太过追求圆满,一切恰恰是不圆满的;领悟了命运,更重要。固然,人可以同天斗,同地斗,同人斗,而且“其乐无穷”,但人绝不可以同命运斗。

命运是什么?谁也说不清,但它却明摆在那里。透过我的家事,我看到的不是沧桑,不是悲情,不是分离,而是命运。这是我一己的命运,也是我这个家庭的命运。但从我一己的命运,我家庭的命运,我仿佛看到了尘世间千千万万家庭的命运。事实上,国人如此热衷于团圆,恰恰表明他们害怕不团圆,甚至不妨说,正是这种深植于灵魂之中的恐惧,才让他们对团圆表现出令人发狂的热切。也许,与其说我们渴盼团圆,毋宁说我们渴盼生活安定。这可能才是中国人渴盼团圆最真实的心理。

 

我的家事,终究只是人的事情,是人的世界里的事情。神的世界又如何呢?说出来会让我们的心情舒服很多。神的世界,同人的世界一样,也是“月有阴晴圆缺”。即便中秋这一天,月应当最圆满的一天,也常常是“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年的农历八月十五,月亮索性来个千呼万唤不出来。直至十六才露脸,到了十七才大放异彩:人们终于看见了一轮圆月。

科学的解释是:“导致满月迟来的根本原因,是由于月球围绕地球公转速度不恒定引起的。”

所谓科学的解释,实质乃人类的解释。有时候你不得不慨叹人的了不起:他们不但能解释人的世界,还能解释神的世界。

月的世界,我把它归作神的世界。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是神的世界向人的世界发出的神谕:神的世界,也不是恒定的,而是处于无穷的变化之中。

但是,人的认知,包括科学,有时则接近于顽固。人类认为,一年之中,农历八月十五的月是最圆的。因之,人们把这一天当成一个节日来庆祝,这个节日人类赋予它团圆的内涵。

赋予团圆的内涵没什么不好。问题是,我们就这么信任神?神就那么可靠?万一它跟我们开个玩笑,来个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我们怎么办?我们当然没办法。我们既然把这一天定为节日了,定为团圆日了,天上的月圆也好,不圆也好,我们都不再去管它了。人类怎么会因天上的月圆向后延迟了,而把人间的团圆日也跟着顺延呢?此时,月圆与否,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人,是人圆。如此一来,就给我们形成这样一种印象:人圆的时候,月可以不圆;月圆的时候,人圆不圆便无足轻重了。

只是这么一来,月圆人不圆,人圆月不圆,何必还把团圆挂在嘴边呢?

这事有些意思:这边厢的人分明是自欺,那边厢的神分明是耍弄。

但神的耍弄也绝非毫无道理,一如我们耍猴。神的意思实在分明不过了:我的月圆与你的人圆原本挂不上钩,是你自己硬往上牵强附会的。结果,你圆了,我却不圆;待我圆时,你们却各奔西东去了。

 

倘若就我的家事而论,我可能更愿意接受“不圆满”,甚至“悲欣交加”这般人生的宿命。据说,张爱玲死在寓所被人发现那天,正是中国的中秋节。这不过是个巧合,我相信。可冥冥之中却让人想起了张爱玲的命运,甚至一并想起了她的《小团圆》。

《小团圆》是张爱玲最为神秘的作品,从1970年代开始创作,至其去世前仍未完成,亦未曝光。《小团圆》可以看作张本人自传性小说,她以自己的人生经历为蓝本,用文学的手段叙述其传奇一生。

小说以她惯有的嘲讽细腻的工笔,刻画出张爱玲最深知的人生素材,在她生命中过往来去的那些辛酸往事,于此处实现了历史的团圆。那余韵不尽的情感铺陈已臻炉火纯青之境,读来时有被针扎人心的滋味,故事中男男女女的矛盾挣扎和迷乱颠倒,正映现了我们心底深处万般复杂的爱恨情仇和人生况味。

对张爱玲来说,《小团圆》的诞生是她对自身过往生命的一次总的“还债”。在文本内,张爱玲与盛九莉纠缠不休,但在文本外,张爱玲与昔日之“我”达到了暂时的团圆。

书名叫作《小团圆》,其实只是一个空心的团圆,空荡荡地套住逝去的时光。所谓小团圆,是张爱玲回眸往事三十岁前的盘点,盘点时才发现那不过是一场噩梦,从睡梦里醒来她开始絮絮叨叨讲这个故事,讲自己的故事,也讲给自己听的故事。原本不想给不相干的人看,但又不忍心一毁了之。她一飞冲天后,躲在云端吃吃地笑,笑我们:你们不是总盼着万事皆有个大团圆吗?我偏偏叫它《小团圆》;你们以为小团圆就真的是团圆吗?那只是个空心圆圈罢了。

《小团圆》是张爱玲的遗作。有人认为,这是她写给自己的一个故事。那么,给自己的故事定个《小团圆》的名字,蕴含着作者怎样的思考,怎样的情感?就人生来说,谁不渴望大团圆?但人生终究是残酷的,残酷到连人的生命都要化为灰烬,谈何大团圆?但一切的一切,包括苦难、悲痛、伤害,都是命运给我们的安排,我们除了接受,好像也做不了什么。然而,正是这命运,正是这安排,我们的人生虽不能达至大团圆,却完全可以达至小团圆。

张爱玲以她的遗作《小团圆》来完结她的人生,来总结她的人生,真是令人感叹。这既是对她人生的总结,亦是对她文学成就的总结,更有着对她在这个世界上所经历过的爱恨情仇的总结。这未必是张爱玲的内心之想,也未必不是。但无论如何,《小团圆》的确给张爱玲画上了一个完满的句号。当她的死亡被人们发现时,恰逢月圆日,恰逢她故国的民众最看重的一个节日——中秋节。我说过,那兴许只是一个巧合。但这个巧合,却让我们浮想联翩。至少,就我来说,我对于所谓团圆,有了别样的思考与理解。在我看来,张爱玲选择的团圆,不是吃一块月饼,不是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一餐团圆饭。对张爱玲来说,一块月饼的福份她还消受得起,但一家人围坐一起吃一餐团圆饭,于他几乎没那个可能。她死后一周才被人们发现的事实告诉我们,她只有一个人。一个人常常被我们视为孤苦的人。孤,我承认,但苦?天知道。

有人据此而认定、唏嘘她有多悲苦!我只能想到一个俗字。事实是,不管你身边站着多少人,上路时也只能是你一个人独自远行。而你的远行,是你个体生命的完结,是自己的一生从生到死的一个完成,某种意义上也是圆满,是自己与自己的团聚。当然,也可能是与自己的亲人、自己的爱人彻底意义上的团聚。这样看,死亡才是人与他(她)的亲人最终的团聚,而且再也不分离。

如此,人生每一次的团聚,都不过是一次短暂的相聚;人生每一次的团圆,也不过仅仅是一次小团圆。

中国人信命,却又不知命为何物。张爱玲信否?我不知道。但我愿意相信她是信的。因为,她告诉我们,她的命就是《小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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