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都说自己很艰苦。辛苦什么呢？不知道。但有两个人，他们的辛苦我是知道的。这两个人，一个叫父亲，一个叫母亲。为着他们的孩子，这两个人简直操碎了心。

孩子读书，他们要操心，操心孩子学习成绩；孩子考学校，他们要操心，操心孩子能否考上一所称心如意的学校；孩子找工作，他们要操心，这可是一辈子的饭碗啊！饭碗的问题甫一解决，又操心起孩子的婚姻来。

按说孩子的婚姻，不是父母的事，父母完全可以不操这个心。可中国的父母愣是做不到。要么担心孩子挑花了眼，要么担心孩子上当受骗。其实，他们的真实目的只有一个：孩子结了婚，他们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大多数父母都是这么想的，但是，他们的任务真的就完成了吗？他们果真从此就可以不闻不问、不操心了吗？

如果你要是这么信了，那只能证明你不是个做父母的，你还没做父母，抑或你不是一个中国人。

中国的父母有操不完的心，诚可谓“生命不息，操心不止”。

孩子的婚姻，今人操心，古人则索性来个“包办”。关于这个“包办”，我们没少批判过，但说实话，操心过了度，可比“包办”还要让人难以忍受啊！包办婚姻，的确有批判的必要，但批判之后，我们若能静静地想一想，就会发现，“包办”这东西，并非我们所想象的一无是处。

也就是说，“包办”的婚姻，未必都是不幸的。反倒是自由的婚姻更让我们触目惊心——离婚快赶上结婚的了。

中国人很看重婚姻，从这个意义上讲，父母操点心，似可理解。

但父母操心，哪怕操碎了心，儿女的婚姻是否就能幸福、圆满了呢？答案是否定的。有许多孩子，天生跟他（她）父母敌人似的。你愈是操心，他（她）愈是不省心。这才真的要了父母的命。

我这辈子，幸运地遇上了一个好父亲和一个好母亲，我几乎就是一个散养的孩子，他们基本不干涉我的事。他们只有一个要求：“要对自己负责！”我对自己也提了一个要求：“要对父母负责！”对父母负责，就是不能伤害父母，伤害父母的心！

诚然，我不是一个成功的人，更谈不上光宗耀祖，但有一点足令我欣慰，我人生中的每一件大事，都由我自己作主，而最后都令父母欢心。这欢心在他们心里，也在他们脸上，我看得出来。

记得我工作后的第二年，那年的夏季很炎热，我陪母亲在院子里乘凉。母亲突然悠悠地说了一句老话，这句老话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我立马明白母亲的意思。我说：“如果男大不当婚呢？”母亲并不惊讶，而是说：“还是当婚好！”我说：“我陪你们过一辈子不是很好吗？”母亲说：“你只能陪我们走一程，余下的路就只有你自己走了。让你一个人走那一程，我们在天之灵也不好过啊！”

“我们在天之灵也不好过啊！”这就是母爱啊！比天还大，比海还深的母爱！

父亲的想法，却是另外一个样子。他说：“都照你这样想，世间还有人烟吗？”

在父亲看来，婚姻就是传宗接代。

父亲的想法，代表着天下父母的想法。当然，这天下父母，仅指中国父母。

父亲的想法，不容指责。但要说我有多么服服帖帖，那我也实在做不到。所谓做不到，说实话，就是我并不完全接受。也就是说，我并不接受婚姻就是传宗接代这思想。如果婚姻的意义不过如此，那婚姻也太令人伤悲了。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当这句老话从你父母的嘴里说出来的时候，要当心了：这是逼婚的节奏啊！从此，你就没安生日子可过了。

父母是子女绕不过去的一道坎。有人很直白地跟我说，他（她）之所以选择婚姻，实质是为了他（她）父母。按说这话会给做父母极大的刺激，甚至伤害，但中国的父母在这个问题上，那可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只要儿女把婚给结了，他们心中那千斤重担，就落下地来了。我就纳了闷了：婚姻可以这般对付吗？这样的父母常令我生疑，生疑的是，为遵父母之命而选择婚姻的这些儿女们，是否是父母亲生的？

中国的父母，一面声称他们多么疼爱孩子，另一面却压根不管不顾孩子的想法，只要满足他们一己的心愿，孩子的婚姻是否幸福，将来又会如何，他们根本不在意。一些父母甚至将其理解为孩子的孝顺。真真是不可理喻啊！

我究竟想说点什么呢？有人可能已经不耐烦了。别急，我现在就告诉你：我想说的是，有些人的婚姻，是父母强加给他们的，压根不是他们想要的。

他们想要什么呢？也许他们根本就不想要婚姻，一如那些要了婚姻却不想要孩子的家庭。

但是，中国的父母绝对接受不了这个现实。也就是说，他们无法容忍自己的子女不结婚。

要命的是，这个社会也接受不了。如果一个人老大不小了还单着，那么，关于这个人就会有诸多揣度；如果一个人结婚了，却没有孩子，同样会有诸多揣测。

一个人该怎么活，该过怎样的人生，该走何样的道路，我以为，他（她）应该有这个自由。可在我们这个社会，我们这个国度，这个自由我们都得不到。大多数人都受制于父母，受制于社会舆论。他们活的不是自我，而是给父母活，给社会舆论活，给与己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人活。

我一直在努力寻觅人生的意义，现在，我总算觅着了。不过，不是觅着了人生的意义，而是觅着了人生为什么会没有意义。为什么会没有意义呢？就因为我们的人生由不得我们作主。

人生不应该只有一个样子，更不应该只有一个一成不变的样子。人生应该丰富多彩。一个成熟的社会，首先就应该具有包容性和多样性。在一个美好的社会里，特立独行的人，应该过得跟我们一样快活，甚至比我们还快活。

但是，一九九七年我经历的一件事，让我意识到——深刻地意识到，所谓“成熟的社会”、所谓“美好的社会”，都不过是一厢情愿。世人的一厢情愿，根本抵抗不了传统与世俗的强大力量。

一九九七年五月下旬，我的朋友老L（恕我不写出他的名字，甚至于姓氏）兴冲冲地跑进我的办公室，他告诉我一个好消息——他37岁的儿子终于找对象了——明天，对，就是明天，他们就从京城赶回来了。老L和老伴兴奋得一宿未眠。提到这个37岁的儿子，就没看到老L高兴过。儿子的婚姻大事，把他们的心都操碎了。听说他老伴的眼睛都快瞎了。

家住乡下的老L ，把所有的亲朋都请来，这可是老L人生里最后一件大事了，办完这件大事，他就是眼睛一闭，也无憾了。

我问老L，儿子这次回来，还不把儿子的婚事给办了？老L说，他有这个意思，可儿子说不急，先把人带给你们看看，让你们的心先安定下来。至于婚期，还要等等。因为工作太忙。

我说，那我明天怎么出礼呢？老L说，唉呀，出什么礼嘛，就是想庆祝一下。

老L是我们单位后勤的一名员工，平素少言寡语，但逢人就笑呵呵，人缘极佳。我们都知道他有个有出息的儿子，在京城艺术界混得不差。我知悉他老伴眼睛出了问题，是前年的冬天。我有个朋友在眼科做医生，不知谁告诉了他，他就来找我，我说没问题，当时就给我那个朋友打了电话，朋友说，来吧，就明天！

这事过后我也就忘了。直到有天我那个朋友见到我，对我说，那个老L师傅的老伴眼病很麻烦。我说，怎么？你没把人家医好？我那个朋友笑笑，说，我可没那神功！我说，她眼睛怎么了？我那个朋友说，你不知道？他说，这老L师傅有个儿子，老大不小了，还没谈对象，把他母亲的眼睛都急坏了。

我笑说，有这么严重？

我那个朋友没有答话，而是笑着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啊！”说毕，他就走了。走时，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第二天，早早地我就去老L的家了。老L的家离城仅20公里。老L的儿子参加工作后，曾回来过过一次年，那年老L邀我去他家喝酒，说他儿子回来了。我跟他儿子第一次相见，应该说还是非常愉快的。听他谈文艺界那些不为人知的新鲜事，真是让我开了眼界。临别时，他说他要出国几年。老L在一旁听我们聊天，嘴一直没合过拢。

一晃许多年过去了，我都不知道还能不能认得他。还好，我到老L家时，老L的儿子还没到家。我对老L开玩笑说，我看你快成新郎官了，瞧你那张脸上都开出花来了！这时，老L的老伴双手抱着一篮子红鸡蛋，从外面走来，身后跟着一群小孩，小孩的手里都拿着一个红鸡蛋。老L说，她满村给人送喜蛋呢！

我跟老L的老伴打了招呼，这时我才看清她的眼，一直往外淌着眼水。她从篮子里掏出几个红鸡蛋往我手里塞。老L说，你接下吧。我用双手接过那几个红鸡蛋，才发现她的眼睛几乎看不见人了。

突然，鞭炮响起来了，村上的人都纷纷聚拢过来，都想看看大城市来的媳妇是个啥模样。

老L的儿子从车上走下来了，他发福了，这是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唯一没变的，是他的长发。他习惯性地甩了甩长发，用左手推了推他的黑框眼镜，朝我们这边走来。

车子里显然还有人，但却没有随他一起走下车来。老L的儿子小名叫蝌蚪。蝌蚪一眼就认出我了，他快步走过来，我伸出手去，可他却来个熊抱，将我紧紧地搂抱在他柔软的怀中。我有些不习惯，可又不好拒绝人家。他先是叫了一声：爸！妈！然后与来客一一握手。

我看见老L的脸色很难看，他好像看见了什么，其实我也看见了。我看见车里的那个人了，那个人不是女人，是男人。“难道”，我在心下默想，“难道蝌蚪骗他父母了？万万不可啊！”

这时有人拉我一下，我抬眼一看，是蝌蚪。蝌蚪的母亲已经开哭了，她好像预感到什么了，因为她看不到。我被蝌蚪拉进房内，和我一同进来的只有他父亲。我们都坐下，蝌蚪就跪下了。他什么也没说。只见驾驶员带着车里的那个男的向我们走来。那个男的长得白白净净，文静的模样都不像个男的。那个男的突然就跪下了，眼泪叭叭地就掉落了下来。

蝌蚪好像说了些什么，我只记得，他说他不孝，然后就拉起那个男的手，走了。

这一幕，如若不是我亲目所见，我哪里信得过呢！

一周后的一天下午，我见着了老L，他说，他是来请假的，而他老伴自杀的消息，我是许久才听说。

性学家李银河说，目前，同性恋已经被公认为是一种可供选择的生活方式了。可是，对于老L这样的家庭、这样的父母而言，这种生活方式未免太让他们伤不起吧！完全可以这么说，这是一种让他们根本无法承受的生活方式。而蝌蚪的行为无异于石破天惊，震动了整个村庄。

我以前也想不通，我说的是蝌蚪这样的事。现在，不是我想通了，而是觉得人有权选择他想要的生活。

人要对父母负责，更要对自己负责。老L那儿子，也就是那个叫蝌蚪的，别人都骂他不孝，他自己也骂自己不孝。我不这样看。如果婚姻并不只是传宗接代，而是爱，那么，谁都有权力作出爱的选择。

老L和他的老伴也没有错。老L临终时留下遗嘱给女儿：死后，不通知蝌蚪。

人们骂老L的儿子，因为老L的儿子悖离了传统，悖离了世俗；老L的儿子骂自己不孝，因为他没能给老L传宗接代。

事实上，连老L都承认，蝌蚪是个好孩子，他给家里寄的钱都用不完。

在当下中国，蝌蚪是不被世俗所接受的，甚至要被人指指戳戳、骂骂咧咧。但蝌蚪执着于自己的爱，他又怎会在乎别人呢？他活的是自己，不是给别人活的。

社会向前，观念在破。蝌蚪破的不只是观念。蝌蚪实际是遵循于自己的内心，活他的人生。他比我们活得好，他比我们活得有价值！他的人生是属于他的，他是他的人生的主宰者，他是一个英勇的人！

我怀念老L，时常地想到他，也想到蝌蚪，不知他现在生活得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