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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我是一个违规的人
作者:张镭  发布日期:2018-10-15 00:01:29  浏览次数:14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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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老待,是个风趣的人。他称我们的时代,为微信时代,简称微时代和信时代。而关于微信,他说,就是微微一信。

微微一信,就是不妨相信,但不可全信。可问题是,老待说,大家全相信了。

在这个全民不读书时代,微信成了全民的信息源。不管真的假的,远的近的,国家的个人的,光明正大的阴谋诡计的,有益的无益的,大家全一股脑儿接收了下来。你听听大家的嘴里讲的是什么?讲的全是微信里的东西。如果你不相信,他会立刻打开手机给你看。

有手机时,人们担心手机会毁掉一代人;有了微信,人们又担心微信会毁掉一代人。

我的朋友老待没有这种担心。在他看来,人类终究会被人类毁掉,而未必是一个手机,一个微信。

目下的老待,已无担心,只有麻木。我对他说,麻木比担心更让人害怕。他一笑置之。

老待也写点文字,我感觉他比我更勤奋,当然也写得比我更好。好就好在他更大胆,更敢于直言,更敢于突破红线,直指某些要害。

这样的文字,不消说,见不了世面。每次他通知我看他的新文,我都会迅疾地放下手头的工作,哪怕正在吃饭,我也会取来手机,但当我打开时,几乎总是看不到了——哪里去了呢?被删了。

这样的情况,我也常遇到。也许是遇到得多了,遇到得久了,心中就有了恐惧感。后来,这恐惧感又演变为心中的愤怒。愤怒是一把火。我不担心这把火会烧死别人,我担心这把火会烧死我自己。我愤怒什么呢?我愤怒这些人凭什么想删就删?长此下去,这受了几千年压制的土地上,还能听得见民众的声音吗?没有了民众的声音,我们岂不都成了吃货?上帝造人,造我们这张嘴做什么?不就是吃饭和说话吗!只许吃饭不许说话,让人做哑巴,怎么可能呢?那还不把人憋死?倘若这般,我宁肯饿死,也不憋死。因为,这可是上帝,是造物主赋予我的权利啊!

我的朋友老待,写作更勤奋了,文字更“肆无忌惮”了。以前不敢说,不敢写的,现在他都说出来了,都写出来了。他的胆量为何就大起来了呢?难道我们的舆论环境变了?难道网管们得到开放言论的通知了?不是。这种好事估计一时半会,十年八年都不会发生。“但也不能就此不写啊!”老待他对我说。

我一直很支持老待的写作。我总觉得社会不能只有吹鼓手,老百姓不可能只看新闻联播。这个社会若要成熟起来,必须有批判者,必须有发现问题、指出问题的人。我们都希望社会美好起来,我们都想活在一个美好的社会里,可社会怎么才能美好起来呢?什么样的社会才算美好社会呢?我知道,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他自己的答案。那么,我心目中的美好社会是个啥模样呢?我心目中的美好社会是这个样子的:批判者多于歌赞者。批判会令人清醒,而歌赞则会令人自满,直至飘飘然。

但我再也看不到老待的文字了,无论博客上,还是微信中。不仅文字看不到,连老待这个人也从手机、微信世界里消失了。他连手机也不用了。我同他唯一的联通方式,就是给他老婆打电话,由他老婆喊他接我电话。我一时觉得别扭,可他却笑着说:“自从扔了手机,我的生活好极了!”果真如此。那天我去他家看他,他抱出一摞手稿,都是他扔掉手机之后写的文字(他跟我一样,至今仍用笔写作)。我说:“我可以看看吗?”他说:“当然!”我阅读的速度极快,不一会就看了好几篇。我说:“看来你是不准备发表和出版了?”他说:“你别忘了,我叫等待!”我们都笑了!他说得对,他叫等待!我管他叫老待。

他等待什么呢?他等待——照我看,更是期待,期待一个可以出版,可以发表他作品的时代——的到来。

但是,恕我悲观,这个时代会来吗?即使会来,要到驴年马月?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活法。老待有老待的活法,我有我的活法。老待的活法是等待——边写边等。我的活法是外甥打灯笼——照舅(旧)。照什么旧?写作的旧。该写还写,该发则发。删了也要写,不让发也要写。不是我这个人爱跟社会过不去,而是不能让社会里的某些人某些事跟我过不去,让我过不下去。你不斗他,他就会得寸进尺,把你不当人看。我可以不跟你讲人权,要人权,讲民主,要民主,讲自由,要自由,但我却是一个人,是一个人我就得讲讲人,我就得做人,我就得活人。没错,活人!而不只是活命。

老待说:“一个人的文字被删得越多,越表明这个人违规得越多!”我问他违的什么规?他说他只知道违规,却不知道违的什么规。我常拿他的话开他的玩笑,称他是一个“违规的人!”他则回嘴说:“错矣!你才是最违规的人!”

我违规了吗?我违的什么规?我怎么就成了“最违规的人”了呢?天晓得,我活了几十年了,我不敢说自己是最守法的良民,可我也从不敢跟法律对着干。我没那个必要啊!我也没那个时间啊!活得好好的,干吗要跟法律过不去?法律这东西,是保护好人的,惩治坏人的,这个我懂啊!

规是什么呢?是规定吗?法律之外还有规定?这规定也是法吗?也等同于法吗?我遵法守纪,还要遵法守规?咋这么多的清规戒律?

我只知道,驾车不能违章。违章要扣分,要罚款。扣分没商量,罚款更没商量。

我写作,粗略算下来,也有几十年了。在没有手机,没有微信年代,写完稿子,我会放进信封、贴上邮票寄出去。寄到杂志社、报社。那个时候写的文字,全丢了。因为没发表,也不退稿。

后来,时代发展了,进步了,发明了网络,又发明了手机,发明了微信,我的文字便不再投稿了,至少不需要装信封、贴邮票,往外寄了。现在使用的是邮箱,便捷极了。

我的文字不再投稿了,所以少了许多功利思想。原以为把文字放到网络上,手机的微信里,会使写作更自由,想表达的东西会更加宽泛。没想到,这想法才冒个头,就被删帖人一记耳光打了下去。至今我仍记得,第一次遭遇删时的心情。一下子就懵了。好在留有手稿,赶紧找出来仔细看。看什么呢?看我写的是什么?怎么就被删了?从头看到尾,然后再从尾往前翻着看,怎么着也找不出问题,心情由纳闷转愤怒,再由愤怒转惶恐。总之,从那以后,我就有了写作惶恐症。每写一篇文字,我都诚惶诚恐,害怕辛辛苦苦写出来的一篇文字,立马就被删除,一字儿也不给留下。

后来,被删的文字愈来愈多,我反倒不惶恐了。我干吗了呢?我愤怒了。我愤怒什么?我愤怒怎么就没人跟我打个招呼呢!交通违规,扣分,罚款。虽然扣你没商量,罚你没商量,可好歹还给你个短信通知,告知你违章了。网管也是“警察——他们做的事,也算警察的工作。他们为啥就比交警牛逼?为啥就可以不打招呼,想干掉谁就干掉谁?他们怎么能这样对待知识分子呢?这种粗暴的执法行为,难道就不许我们小小的反抗一下?就不许我们嘀咕几声?可是,跟谁反抗?找谁嘀咕?

我的朋友老待,他不姓待,姓待也不是这个待,而是爱戴的戴。我们叫他老待,是因为他给自己起了一个新的笔名:等待。

有人说老待这个人聪明,不跟网管斗。不斗,不是怕,而是知道无法斗,斗不下去。要斗也只是自己跟自己斗,人家才不理你呢!

老百姓上访,常感叹投诉无门。其实,门是有的,只是你投诉了之后,无人问津罢了。而网络这一块,我们连门都找不到,不知道门在何处,你投什么诉呢?

不斗也不诉,就这么认了?老待他做得到,可我做不到。我总想着出这口气,结果,我发现,我愈是斗,愈是生气,生大气,生闷气。有个成语叫“气绝而亡”,我颇担心,担心自己有朝一日,会死在这个成语上。

老待给我出主意,学他,不斗,不逞一时之勇。别为了出一口恶气,而把自己先弄没了。

我学不来老待。他自信他的文字将来定能一字不落地出版或发表,我没他这自信。我既不自信我的文字,也不自信会有那一天。

我学不来老待,主要是我活在当下。活在当下,我想,我就该说说这个时代。我成不了这个社会的代言人,我也不想当这个代言人。我只想说几句真话,羞辱一下说假话的人,歌功颂德的人。从这个意义上讲,做一个违规的人,并不丢人!

我并不反对老待,当然,我也不支持老待。我认为,写作者若不能在当下发挥作用,若不能抵制、反抗当下的一些物事,写作又有多大意义呢?那些一味追求不朽的作家,若不能在他生活的时代发言,若不能在他生活的时代为民众发声,他真的能做到不朽吗?即使真做到了不朽,我也不艳羡这种不朽。在我看来,知识分子若不能在他活着的时代为民众说话,为民众发声,实在有辱知识分子的名声。

网络是个虚拟世界,但是,当你的思想进入这个虚拟世界之后,你会发现,虚拟世界并不虚拟,它跟真实的世界是一样的,有管理者,有警察这类人在其中盯着你。盯着你作什么呢?盯着你写的字,你说的话。你写的字,如果惹他不高兴了,或者患什么忌了,他就大手一挥,让你的文字灰飞烟灭。你说的话,如果惹他不高兴了,或者患什么忌了,他会大手一挥,封掉你。总之,你虽然看不见他,可他却看得见你。你以为你是隐秘的,你以为那片领地是你私家地盘,可人家会用行动告诉你,你这想法太荒谬了,太低能了,太无知了。在这个到处都是眼睛的世界,监控无处不在,你说任何一句话,他们都听得到,都逃不脱他们的耳朵。当然,他们不是不让你说话,而是不让你说“危险”的话、说他“不满意”的话、哪怕是发牢骚的话。至于“反动”的话,“煽风点火”的话,就更不能说。总而言之,话是让你说的,只是你别胡言乱语,更别胡说八道。胡言乱语,你一准要挨揍;胡说八道,则要对你绳之以法。够不上法的,也会成为他们眼中的违规人。

在网络世界,写作者的日子也同样不好过。被删的文字,绝非我一人。这种不容商量的删,虽则令我写作时充满痛苦和畏惧——不知哪些可以写?不知哪个词可以用?心中实在没底。写作时绝不敢忘乎所以,更不敢肆意妄为。

说实话,这并不是我最担心、我最惶恐的。我最担心、我最惶恐的,是纸媒也这个样子。至于出版社,我们的编辑更是训练有素,养就一副鹰眼,一篇文字不被他删去三分之一、二,那就烧高香了。不禁令我感叹,这个时代,无论网管工作者,报章杂志编辑,出版社文字把关者,他们都具有很高的政治觉悟,具体表现在,对党负责,对政府负责,对出版社负责,对他自己负责,对读者负责,就是不对作者负责。

中国的文学,这么热闹,用官方的语言说,这么繁荣,我感觉,功劳应归功于这些文字把关者——我管他们叫文字警察。有着这样一群人,中国的文学想不热闹,想不繁荣,都不行。

热闹、繁荣的背后,是刘震云、冯小刚这些个文学艺术界大腕,给揪了出来——揪他们的人,叫崔永元。一并被揪出的,还有范冰冰这样的影视圈大腕。

官场有大老虎,文艺界、演艺圈则有大腕。

大老虎不是好东西。看来,大腕也不是好东西。

这就是热闹?这就是繁荣?这就是热闹的结果?这就是繁荣的产物?

由此可见,我们的文字警察们,还得继续加油,“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我的朋友老待,他要我给这个时代下一个定义,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这是一个删删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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