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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走到香江去看一看
作者:梁军  发布日期:2019-08-16 18:39:43  浏览次数:17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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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刚懂事儿,模模糊糊记得听爸爸说:“你奶奶在香港去世,埋在那里,将来你长大了,无论如何要去扫墓祭奠。”

过几年上学了,又听他说:“你叔叔们获准去香港扫墓,这是寄来的照片,总算是了了我的一桩心愿。”

上中学,开了历史课,才知道香港被英国人殖民统治一百多年,心绪随着老师悲愤的描述跌宕起伏。那时候去香港,要中国政府批,香港政府批,自己的国土,为什么连去给亲人扫墓都这么艰难?

改革开放了,港澳同胞潮水般涌入,成为各级政府的座上宾,“港商”是富裕光鲜爱国的代名词。

一天,爸爸在大学中文系的同事惠老师前来辞行,说要举家迁往香港。在告别宴上,惠老师说要去创业,那里遍地黄金,我也要做港商。同事们开玩笑:“你女儿这么漂亮,让她进演艺圈,赚大把的港纸,你们夫妻就吃喝不愁了。”惠老师正颜厉色:“资本主义社会,纸醉金迷,演员又是下九流的营生,我再辛苦也不会让女儿去做那个行业。”惠老师一家满怀豪情地去了香港。

几乎同时,我爸爸的另一个发小好朋友万先生,解放初期为了回大陆参加祖国建设,义无反顾地放弃继承万贯家产的热血爱国青年,在十年浩劫中受尽折磨,也决定举家回迁香港。

那时候,但凡想闯出一番事业改变自己人生的大陆人,都对它充满了憧憬和向往。

我参加工作一段时间后,有几个月曾经被派往香港工作学习。同行的有一位黑黑胖胖的男同事,绰号“黑猫”,一位身材和我一般高、总爱穿着高跟鞋、大眼睛滴哩咕噜乱转的美女,绰号“白猫”,还有人事部经理,绰号“政委”,负责保证我们在经不起糖衣炮弹腐蚀的关键时刻拉我们一把。

出发前的几个月,大家忙坏了。准备各种证明文件,申请中国护照,申请往来港澳通行证,到卫生防疫站打疫苗。据说那里什么稀奇古怪的病都有,还是防着点好,打一针有备无患。公司又给了几个置装费,出去总要穿得人模狗样,不能给大陆丢脸。

那年冬天,我们傍晚从天津机场起飞,四周漆黑一片。一杯茶的功夫,就见脚下灯火璀璨,一条喷着火舌的巨龙盘绕着香江,飞机开始在摩天大厦间穿行,这里就是东方之珠—香港了。

坐上大巴,从启德机场出来,街上照如白昼,汽车川流不息。白猫感叹,这就是资本主义的“表面”繁荣,醉生梦死。

负责接待我们的新世界酒店集团的劳小姐,带着大家去吃西餐。几位英俊潇洒打着领结黄毛绿眼的男服务生,毕恭毕敬地斟茶倒水伺候着,政委有些受宠若惊。据说政委过去在部队服役,天天练习拼刺刀扔手榴弹,准备和美帝玩儿命,今儿个不费一枪一弹,拿出几张港纸,就让小子们俯首称臣,心中快意的不行。结账的时候,政委背着手特意吩咐白猫,别忘了给服务员小费,今儿个我真高兴!

席间,黑猫聊起当时在天津几所涉外酒店的酒吧,提倡学习香港先进的酒店服务经验,要求女服务员提供跪式服务。身着旗袍的小姐,给客人斟酒的时候要跪着。我们从小习惯了没有阶级人人平等的社会,都解放这麽多年了,怎么会有如此的沉渣泛滥?当时哥几个从座位上跳起来,一边劝诫一边用双手相搀,使不得使不得,恨不能也给女方跪下,又不能当众露怯坏了酒吧的规矩,为此郁闷了很久。

劳小姐优雅地切下一块牛排,放到嘴里咀嚼,又喝了一口红酒,漫不经心地说:“很平常啦,资本主义社会,笑贫不笑娼。”

劳小姐带我们来到贵宾下榻处,中环附近的一栋高层民宅楼上的一个60平米的单元房,门口挂了个招牌,就成了酒店。屋子被房东隔成五六个小小的双人间,里面两张小床,黑猫要蜷着腿侧身躺上去,大肚子一半儿留在床帮外边,没有着落。一个勉强能直立洗澡的卫生间,一台陈旧的窗式空调 “嗡嗡” 作响,屋里弥散着潮湿的霉味。政委偷偷告诉我们,这个酒店掌柜的是我们董事长的亲戚,公司的人不管什么级别,来香港出差都得住这儿。那一刻,我知道了什么叫寸土寸金,什么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旅馆掌柜的很和善,叮嘱我们注意事项。其中一条是出门要带中国护照,警察在街上会随时查验身份。我和黑猫看着白猫,相视一笑。

正在和掌柜的闲扯,有人急促地敲门。掌柜的通过猫眼向外看,神色紧张,不肯开门。外面不肯罢手,敲得震天价响。掌柜的无奈,把门打开。两个黄毛青年推门进来,一屁股坐到客厅沙发上,大咧咧说旅馆老板的儿子欠了高利贷,要二老就地还钱,气焰嚣张。政委一使眼色,我们赶忙回屋避祸。白猫跟了进来,一脸兴奋地说:“这就是香港黑社会!电视里总看,今儿总算亲眼得见,一会儿得出去和他们合个影。”政委神色紧张:“出门在外,不要惹是生非。”黑猫连连点头:“人家现在劫财,你主动送上门去,小心被劫色。”白猫不服气:“有你们三个大男人在,我还怕劫色?政委连美帝都不怕,难道怕几个香港的黑社会?”政委听不出是讽刺挖苦还是颂扬,一时无言以对。

从那以后,紧张的学习工作开始了。我和黑猫、政委上街都是西服革履,拎着公文包,学着掌柜的摆出一副吊儿郎当的神情。香港警察视我们为自己人,从不为难。白猫却好几次无缘无故被警察拦住盘问,回来气得直翻白眼儿。黑猫笑话她:“这么高的个子,鹤立鸡群,配上花里胡哨的一身捯饬,往街上一戳一站,典型的北妹,不查你才怪。”白猫急赤白脸:“变态!气人有笑人无!看着姑奶奶个高漂亮心里不忿是吧?我这是天生的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下辈子你们也赶不上,哼!”

第一个周末,董事长大人亲自驾车来接,请我们去家里吃饭。在天津的时候,大家提到董事长这仨字儿,毕恭毕敬。在这一亩三分地儿,就相当于国家元首,权力大得没边儿。到香港一看,原来有一辆老爷车,100多平方米的公寓,一个菲佣,再往大陆投一点钱,就可以当董事长了。

第二个周末,我带着祭品专门去粉岭为我的奶奶扫墓。地形不熟,给了当地的工人一些钱,请他带我找到墓地。由于之前,我的叔叔刚刚来整修过,墓地很是干净规整肃穆。上香,跪拜,把爸爸多年来在我耳边说过的话,统统告诉给奶奶。她老人家一定猜不到,从未见过的长孙,会在几十年后从2000公里外来到她长眠之所祭拜。

第三个周末,我去拜望了惠老师。惠老师请我去茶楼喝茶,夸我越大越出息。他说经过几年的奋斗,存了一些钱,到杭州开了一家丝绸服装厂,专门接香港的订单,儿子跟着跑腿儿,自己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港商。女儿来港后,果然被星探发现,要她去无线的学习班,两夫妻左思右想,还是替女儿婉拒了大好的星途,现在女儿初为人妇,我这个当爹的也算没有食言。

第四个周末,我亲切会见了发小同学,大学毕业后来香港发展的张诺。临来港前,她曾经请我们几个同学到天津干部俱乐部吃西餐。

干俱的前身是1925年兴建的新英国俱乐部,后来成为日军的国际俱乐部,美军军官俱乐部,解放后改名干部俱乐部。据说干俱是江青来天津时最喜欢住的地方,幽静、有弹簧地板舞厅、室内游泳池,还有风味独特的西餐厅。

张诺身材不高,不施粉黛,干净利落的一头短发,慢慢悠悠地表示将来要在香港出人头地。

我如约来到铜锣湾的接头地点。马路对面一个女孩子长发飘飘,化了浓妆,五官倒还是小时候的模样,捧着一束鲜花一溜烟跑过来,笑嘻嘻地说香港欢迎我。到了茶楼,她用标准的粤语点餐,和侍者开玩笑。她是否已经出人头地我不得而知,但惊叹这女孩子眨眼间已经成为一个地道的香港人。

接下来的几个月,见识了香港同胞的友善和勤奋。许多中年人打两份工,送孩子去海外读书,为了节省时间几乎顿顿吃外卖,做事情一丝不苟,企业的经营管理井井有条,ISO 9000大行其道,彼时的香港与大陆的确不同。

学了几招三脚猫的功夫,培训也即将结束。我和黑猫忙着给朋友们打电话告别,白猫画好浓妆每日神神秘秘地进进出出。政委精神高度紧张,注意着大家的一举一动,生怕哪位出什么妖蛾子,回去没法交差。黑猫在一旁添油加醋:“领导,我看白猫是不想回去了,整天忙着找下家,您这黑锅算是背定了。”晚上,政委小心翼翼地找她谈话,白猫拿出一个小本本:“亲戚朋友还有公司的这帮姐们儿都求我带东西,每人开了一张单子,您看看。这些天我的腿儿都跑细了,还没买全。怎么啦?”政委的眉头舒展开来:“我想提醒你,别忘了咱们是公差,可以带一大件儿回去。我们都买了相机,你也别亏待自己哟!”

我用出差补助买了一台尼康变焦相机做纪念,一直带在身边。可惜来悉尼不久,家中失窃,相机不知落入何人之手。打那以后好几年,我没有拍一张照片。

从香港回来后,大家都忙,渐渐把它淡忘。一晃二十年过去。

前年,我回国探亲,想顺路到香港看看姑姑叔叔表弟表兄们,还有惠先生。

惠先生老态龙钟,没有了昔日的风采。说到生意迫不得已关门,他豁达得很:“以前是历史的机遇,站在风口,猪都能飞起来。我告诫儿子,不要怨天尤人,要学会审时度势,学会接受现实,林子祥唱的好,男儿当自强。”

“我这次来,和二十年前相比,这里好像变化不大。只是看到更多蜗居的人,心里很不舒服。”

“要怪就怪那些地产大佬,为富不仁。”

“还有,您帮我评评理。在出租车、酒店、餐馆、商场,我如果说英文,说广东话,大家还算客气,我如果说中文,他们就翻起白眼儿,爱答不理。昨天在一个food court吃饭,我用中文点餐,店员用标准的普通话回应:我不会说中文。恨得我当时就想抽他俩嘴巴。我在这儿,没拿自己当外人。自己人来探亲访友,怀着友好的感情,大把地消费,促进当地经济,为什么受到如此的对待?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惠先生无可奈何地摇头:“你没做错什么,那个人病了。”

谈话间,有人微信video call我,一看是黑猫。

“怎么着哥们,好几年没消息,怎么茬儿?”

“没事儿,问个好,顺便让你搂一眼我在美国新买的车,大林肯,牛不牛×?”

“真不错。白猫这些年有没有消息?听说你们离婚了?”

“她不愿意和我在美国过这苦B日子,回去找了个小款,不上班,在家享福呢!就是不生孩子。我自己也不错呀,这样的车,哥们儿现在有好几辆,就随便扔院里。”

我正要恭维几句,一旁的鬼佬插话:“先生,这车我要了,咱们再谈谈价。”

“得,您先忙着,别耽误了买卖,回聊。”我怕他尴尬,挂了电话。

我和惠先生握手告别,互道珍重。酒楼的大屏幕,正播放罗大佑耳熟能详的那首《东方之珠》。我告诉自己,有先人在此,以后我还要常来常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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