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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成为人:我的女性写作立场(演讲稿)
作者:刘虹  发布日期:2020-03-07 16:02:34  浏览次数:15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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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决定,在做一个贤妻良母之前,

            先要做一个完整的人。——(法国)西蒙·波伏娃《第二性》

   

在接到这次演讲的邀请时,适逢2018年三八国际妇女节来临之际,所以我自然地想到:那就以女性写作的话题作为演讲的主题吧。 

身为一个女性诗人,多年来我一直很关注女性写作的主体性问题——它至少包括两个方面:第一,面对书写客体,怎样以现代文明意识来观照和表达女性群体的当下境况、历史命运和精神成长;第二,更重要的是,作为书写主体,女性作家怎样不断自我完善其独立人格、思想追求和公民素质,以期在作品中彰显现代女性应有的丰富性,尽可能完整地揭示出女性整体的存在真相,发出不愧为女性群体代言者的心声。

今天能来到这里分享写作心得,与大家交流切磋、共同成长,非常高兴!

 

我今天的演讲题目是:《先成为人:我的女性写作立场》

 在正式进入话题之前,我想先朗读一首我写给三八妇女节的小诗,标题是《有一种女人》。这首诗的构思,先是故意落入传统意象的窠臼(把女人比作水);但之后是否定之否定。曾有人说,这首诗是我的自画像。大家听一听,希望我像,还是不像呢?  

 《有一种女人》

            有一种女人生来是水
            不是被人津津乐道
            常见的那种水——
            无端地缠绵,浅薄地映照
            在貌似光滑的皮肤下
            坎坷自己的小涡漩
            反射别人虚荣的光
            以善变的形状
            被随意指定地流淌

            shy——不,那是恪守初衷
            坚持在固态的水
            导游阳光,缤纷个性
            向天空投射无限向往
            冷寂中热烈展开
            喧嚣时悄悄敛藏
            严格检点生命足迹
            又满不在乎地
            于红尘外自我流放

            是水晶里做梦的水
            琥珀中生动着的形而上
            宁愿破碎不肯醒来
            因为深刻洞悉
            而一意孤行地透明
            因为丰足不奢
            而义无返顾地坦荡
            它以它不经意的方式
            使这世界深感被挑衅——
            以率真以纯粹
            以彻底地不设防
            一旦它高蹈的姿态跌落大海
            注定要为爱疯狂

            在冰点妩媚燃烧的水
            不改变火的姿势和信仰
            将痛苦高峰体验为诗
            从自焚的灰烬涅槃翅膀……

            有一种女人永远是水
            走了多远也不会成泥浆
            贞守在古典的月下
            倒提自己像倒提深渊一样
            ——此刻,她开始融化:
            背向古国河殇
            执意于水的天性与决绝
            执意于朝圣路上——

            一路腾跃东流,向着大海
            倾尽她最初的澄澈
            和最后的祈望
            倾尽为万千风情也无法穷尽的
            这小小辞章……终于
            她委身连天的波涛
            亮出水的宿命:
            在深渊绽放…… 

这首诗的确是当作自画像写的,它表达的是现代女性不肯流俗的三观:人生观、价值观和爱情观。 

下面进入话题。分为3个方面来谈:

一、简介我的女性题材写作的经历和社会反响

记得8年前,我获得第三届中国女性文学奖上海《文学报》对我专访时,就给我出了这么一个大题目:谈谈你的女性写作立场。

可能因为自己属于精神追求比较强烈的人,至今被朋友们称作“九死不悔的理想主义者”;尤其经历过1980年代改革开放初期、打开国门以后现代主义思潮的洗礼。当时作为文革后恢复高考的第一届大学毕业生,在那个精神飞扬的年代,我生吞活剥读了不少新引进的现代文明包括人文主义的书籍。我结合自己的经历,开始关注这块土地上女性群体的现实遭际和历史命运。1980年代中期陆续发表了一些关于女性题材的诗作,比如《人民文学》、《诗刊》、《华夏诗报》、《青年文学》等报刊。近十多年来,我更是越来越多地涉及该主题,比如在《光明日报》、《诗刊》、《星星》、《散文诗世界》、《安徽文学》、《清明》、《特区文学》等;海外报刊主要有台湾《创世纪》、台湾《蓝星》、台湾《紫丁香诗刊》,澳门《中西诗歌》,《香港散文诗》,美国《新大陆》,美国《亚省时报》,美国《常春藤》诗刊;菲律宾《世界日报》,澳大利亚的《澳洲新报》,香港《大公报》,香港《华夏经济文化》报,香港《文学报》,香港《当代文学》;以及《中华文学选刊》发在头题的《致乳房》;《花城》上的《女书》组诗12首等,共发表了数十篇。 

恩格斯有一句名言:“一个国家或社会的文明进步程度,取决于这个国家或社会的妇女的解放程度。”所言极是!这不仅是考察客观社会的标杆,更是女作家自查自省、乃至自我存在的使命。 

我持续多年的女性话题书写,在海内外文坛引发了不少关注和好评。比如台湾著名诗人向明发表在《光明日报》上的评论《丰富而不凡的女性言说》;《文艺报》上蒋登科的评论《刘虹:拒绝与坚守》;《诗刊》上的《自由心性与良知》;《文学自由谈》上向卫国的评论《追求诗歌的“重”与“大”》;《阅读与写作》上赵思运的评论《刘虹诗歌的女性言说》;《澳洲新报》上的刘虹访谈《对话:精神贵族与现代女性诗写》;台湾《艺文论坛》上的刘虹访谈《女性诗歌:根部意识与现代精神》;香港《夏声拾韵》上的《诗歌是我俗世的飞翔——刘虹访谈录》;评论家唐晓渡发在《绿风》和《特区文学》上的《评刘虹的诗<沙发>》;以及国内外著名评论家和诗人陈超、张清华、耿占春、李建军、何与怀、王岳川、孙绍振、李小雨、韩作荣、王燕生、向卫国、张德明、鲁原、周思明等对我第6部诗集《虹的独唱》中女性话题诗作的评论等等。此外,在第13届国际诗人笔会上,我应邀宣读了有关女性写作的论文《现代女性的诗写姿态》…… 

这里节录一段同为女性诗人的原《诗刊》常务副主编李小雨的评论:

“刘虹自1987年参加《诗刊》社的全国青春诗会以来,实力不俗,引人注目。《刘虹的诗》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优秀的女诗人,首先要突破的是性别,也就是说首先是诗人,而不是女诗人。大气、纯粹,这正是刘虹的诗最令人欣赏的地方。思想的光芒使女诗人显出不同寻常的可爱。” 

另一位著名青年诗评家赵思运也谈到我作品性别表达的特征: 

    “《刘虹的诗》充满了丰富的诗学辩证法:一方面,把性别意识发挥到极致,考量女性的生存处境;另一方面,又在价值立场上极力淡化了性别意识,而凸显出普适的“人”的立场。一方面张扬俄罗斯的文学精神;另一方面,又深深扎根于中国本土语境。一方面,打开女性的丰富而充盈的生命感觉;另一方面,又涤荡了风花雪月的脂粉气,而通向骨气奇高的理性之境。将对立的两极力量平衡起来的诗艺,对于诗人是很大考验,而刘虹无疑是化险为夷的。” 

    “先成为人,才可以做女人”,曾是我多年前研读法国存在主义哲学家、“女性主义”奠基人西蒙·波伏娃著名的《第二性》一书的心得概括,成为我一生的追求目标,以及写作时的精神向度。然而,我越来越发现,现实中似乎存在一个悖论:在一个传统劣根顽强因袭加现代文明精神缺位的土地上,一个追求人格尊严、独立思考、性灵绽放、看重精神价值的女性,越努力想成为一个完整的“人”,就越与现实中传统社会所要求的“女人”标准背道而驰,以致遭遇更多的人生磨难……毋庸讳言,在世俗世界里,这几成今天的一道“中国特色”风景……

其实,在有些只要奴才不要人才的地方,男人也同样:想不谄肩胁背、挺直腰杆不妥协、不流俗地做人,那多半会被俗世所不容。 

——正因为此,我才要用自己诗笔真诚地呼吁: 

无论男作家还是女作家,都要先成为人——题中之义包括:去努力拓展人之成为人的社会环境,以及自强不息、坚持不懈的理想追求,才有可能真正做成一个丰富完整的女人(或男人);这辈子可以不做世俗世界的所谓“成功女人”,却应该努力地去成为具有现代文明素养的大写的——人!同时,作家只有不断历练成长为人,才有可能写出具有灵魂质量、思想份量和历史重量的好作品。 

二、是何、为何、又如何展现我的女性写作立场

围绕这个话题,我想摘选一部分我获中国女性文学奖时回答《文学报》专访的内容,与大家分享。 

记者问:你的诗集《刘虹的诗》于2009年获得第三届中国女性文学奖。书中的第三辑“给她们”都是书写女性生存境况的;而你新出版的诗集《虹的独唱》的第二辑“女书”,也是同样的主题;你的曾被广为赞誉的作品《沙发》《致乳房》《向大海》《有一种女人》等,可以说是女性诗歌写作的代表作,引起诗坛的广泛关注和好评。《诗刊》编委寇宗鄂曾说:“《刘虹的诗》具有率真、智性和高贵的品质,更有一般女性诗写者所不及的厚重与大气。”著名评论家陈超曾评说:“诗集《刘虹的诗》中写得最精彩的是第三辑《给她们》,既有深刻的文化批判,又没有落入刻薄,这是一种更具有包容性的女性主义立场。她为女性写作注入了思想的穿透力,又保持了感觉的鲜润。”

作为一个女性诗人,你写作时肯定会不自觉地站在一个女性的立场。那么,什么是你认同的“女性写作立场”?你倾向于从什么角度去阐释你的女性视角?性别在你的诗歌写作中起到了什么样的作用?它导致了怎样的写作差异?

我回答说,我认同的“女性写作立场”是:

首先,树立健康的写作理念。多年前在《诗刊》介绍我的专题中,我曾这样表述过自己的写作理念:

一个人选择了诗,不仅仅是选择了一种言说方式,而是选择了一种生存方式。因此,诗写者最终的问题,也许不在于“写什么”,甚至也不在于“怎么写”,而是你自身“是什么”——喷泉里喷出的是水,血管里流出的是血。还是那句老话:追求诗品与人品的统一。诗写的历程,首先是灵魂熔铸的历程。我始终看重作品所体现出的心灵的力量、人格的力量,以及对价值立场的自觉坚守。作为女性诗写者,我秉持“先成为人,才可以做女人”的存在逻辑,不在诗写中把自己超前消费成“小女人”。追求大气厚重的诗风,贴地而行的人文关怀,理性澄明的思想力度和视野高阔的当下关注…… 

——即:作为人,写出关怀人的作品。这就是我的女性写作的基本立场。我关于女性题材的书写,其主题都围绕着这一点:关注并呼吁女性怎样成为一个“完整的人”,即:具有独立思考、尊严意识、完善人格和自由精神这一现代公民素质;具有心灵追求、事业目标、全面发展的个体;并对阻挠这一切的社会不良因素给予指认和鞭挞。 

其次,我把主要的思考点立足于当下:女性在目前这个消费主义甚嚣尘上的社会,怎样不为流俗所裹挟、倒退为旧时代那种被男权消费的对象、成长为一个独立又丰富的人呢?17年前我曾用短诗《致女儿》表达了初步想法:

         《致女儿》                 

    别克隆我,妈妈败笔太多,你该精彩些活:

    任由天性。从小栽到山野,与天空对话

    寻找真实的自我,不必赶着学画学歌

    一生补钙。多晒《太阳城》的阳光

    不移、不淫、更不屈,撑住头颅和骨骼

    先成为人。而后做女人,记住波伏娃所说

    感官被流行的日子,把尊严穿戴严格

    怜悯男人。这最重要!将使你一次次死而复生

    敢于在爱背过脸时抢先抛弃,敢于

    走进家庭或走出,学习恋爱应早早且多多……

     

    一生诸多愧憾,包括没孩子。想像中的

    女儿啊,我只能以你的名义在诗中重新活过 

为何要倾注于女性言说?简而言之,若把我用诗歌表达的对女性命运的思考归结为几个字,可曰:痛切感!这正是我写作女性题材的强大内驱力和持久的激情之源。一个真诚面对生活的作家诗人,就总是怀有“忧天下之忧”的悲悯情怀,和设身处地将心比心的疼痛感,方可对社会不断发出追问,不断标出新的审美高度以促社会进步。 

如何展现我的女性言说?大家知道:任何问题的提出都应有现实针对性。而我在诗写中强调要先成为人,才可以做女人,进而才可以做好女诗人,正是在感官欲望疯狂膨胀、市场化语境格外形而下的今天,对严重误导女性成长的病态环境的坚决抵抗与观念反拨。我的展现大体可归结为5个方面: 

第一,对社会环境和传统文化误导妇女观念的倒退不遗余力地揭批。比如发在《星星》诗刊上的《特区的她们》,描写病态环境中部分女性人生观的病态扭曲。发在《花城》的《让我提前进入老妇的生活》、《男人需要的女人》、《趟不过男人河的女人》等,揭示女性当代生存的悖论。发在《人民文学》上的《题世界名画》、《我歌颂重和大》也直接涉及此类悲哀的话题。

第二,对社会弱势群体中的弱势群体——城市打工妹悲惨处境感同身受的痛切关注和强烈呼吁。我曾在报社新闻热线值班,接到过多个打工妹呼救的电话。为何说打工妹是弱势中的弱势?因为她们往往多承受了一重性别的不安全感、甚至来自打工仔的情场欺侮。我直接面对这个群体创作了《深圳打工妹》组诗8首、《厂区里的冬青树》、《打工妹诗人如是说》、《窗台上的畅想:读新闻打工少女跳楼宁死不卖淫有感》。后一首诗沉痛到冷峻荒诞感的地步:我书写的立足点并非常规角度的同情跳楼者、谴责施害者,而是着重表达对蒙昧看客和无视生命的传统贞洁观的愤怒,对促成悲剧的社会原因和陈腐文化的尖锐批判。

第三,正面书写理想状态的女性存在姿态,张扬独立人格、自由精神,性灵绽放,全面发展。发表的此类作品主要有《有一种女人》、《女诗人》、《关于她们的十四行》、《狼毒花》、《维吾尔姑娘》、《衣柜前的她们》等;还有对女性群体中精英楷模的慕写:《写在秋瑾故居》、《红梅赞》,《致阿赫玛托娃》、《致茨维塔耶娃》等。

第四,描写这块土地上男女两性关系相处的真相,指陈其违逆现代文明主流的荒谬之处,用了带有冷幽默语调的自嘲口吻。比如《螺帽与螺钉》、

《让我扮一回淑女》、《男人女人》、《前夫》、《情书里的她们》等。其中的代表作是发在《香港文学报》上的《沙发》,以人格化的物借喻女性的生存姿态,被唐晓渡等评论家赞为:对女性生存真相悲剧性的深刻揭示,具有“命名的能力”。

下面我节选朗读《沙发》:               

           《沙发》

        它就是你希望的那个样子

        夕照里,更妩媚了它

        穿着真皮的微笑

        它谦恭迎纳的姿态

        使事物坚硬的一端

        顿时服软

        它曾是客座

        并客串一个中国式的家庭

        天伦之乐的部分

        尽管,从不许它站起来

 

        它长久地邀约、等待

        被要求的温柔与端庄,只有

        向自己的内部一再逼取

        它坦然引领压迫,引渡强权

        对软硬不吃,应对以大开大阖的

        弹性,对施虐迎合以受虐

        并乐于被夸赞为——体贴

        乐于被沧桑人世勒索为

        女性胸怀

        柔若无骨,是主人对它的另一项夸赞

         

        你想像不出,无论豪宅还是陋室

        少了它的明确位置,暧昧身份

        谁将与惰性调情

        陪春心落寞,谁将

        以柔克刚,承受生命之轻

        和无聊之重,每个夜晚谁为电视剧

        捧出收视率,以及好死不如赖活着的

        强韧理由

         

        由于它的铺垫,使冷硬难耐的生活

        再次下降底线。它解构了硬

        同时解构一切决绝与高度

        让自由落体在触地的一刹

        丧失呐喊

        却令暴力君临时弹起更高的

        麻木,以对世界的半推半就

        随遇而安,阐释阴性的东方哲学

        在站立和倒下之间,它让人

        模棱两可,中庸,苟且

        以便依仗坐在怀里的幻觉

        与自己和解……

 

        缺钙的脊骨需要托靠

        羸弱的雄心需要温馨摇篮

        这个顶着洋名字的中国女人

        必须在命运绷紧了的

        皮笑肉不笑上

        把自身的曲线竭力驱赶

        要隆起更多的柔软

        去碰硬

        于挤压困窘中,亮出自己的

        丰乳肥臀,在所有的厅堂

        跪成一排!

         

        此刻,它像所有女人一样害怕

        孤独,以致所有的摆布对于它

        都像是……正中下怀

        它甚至怯怯地问——

        这,正是你希望的那个样子吗? 

第五,除了上述四个角度的表达,我还努力拓展对女性话题的思考深度:既揭示当下生存境况,更把书写的笔尖犀利地掘入民族历史和文化的深处,找出社会悲剧的真正根源,以期得以疗治推动社会进步。其中的代表作是我写于2003年“疑似乳腺癌”动手术前夜的《致乳房》(那天恰逢三八妇女节)。此诗超越一己之悲,沉痛而又深刻揭示了女性境遇的历史悲剧性,痛陈传统文化的荼毒乃至屠戮,发出关爱女性命运的强烈呼声。

下面我节选朗读这首诗。先故作不谦虚地说明一下:这首曾被评论家称为“诗坛经典之作”的诗,殊不知当时病痛中的我是当作绝笔写的。著名评论家张清华曾这样感叹:“我为她的《致乳房》感到震惊!这是一首写给女性的历史、也是写给个人命运的诗篇,它所包含的悲剧的文化与生命体验,比过去我所读到的所有“女性主义”的作品都要丰厚强烈得多。我从刘虹的大量诗歌中读到了强烈的人格力量,这和目下泛滥的小资自恋的写作主题之间,和那些粗鄙和琐屑的小情小调之间,构成了鲜明的对立和反差,我认为这才是包含了精神深度、灵魂高度和心灵宽度的诗歌,是有境界和格调、原则和骨头的写作。”这首诗         

曾被海内外媒体广泛转载,被悉尼华语电台4名播音员朗诵,还被深圳狮子会三八节公益活动中集体朗诵。 

《致乳房》(节选)                  

                ——写在2003年3月8日乳腺手术前夜

 

                      一

        我替你签了字。一场杀戮前的优雅程序。

         

        你恣肆得一直令我骄傲,可里面充塞着

        到底几处是阴谋,几处是爱情

        你为阴谋殉葬仍然可怜人类:从现在起

        生还是死,对于你已不再成为问题

         

        也许爱情已虚幻得尘埃落定,你才绝尘而去

        要么全部,要么全不,你和我一样信奉理想主义

         

        你旖旎而来的路上有太多风光但谁又敢夸口

        景色?人人一睁眼就摄入心底并使英雄

        雄起又跪倒,口中喃喃婴语的——是谁?

         

        这个女人的夜晚,我送行女人的美丽。

                       五

        都说黄河自你而来 长江自你而来

        有关高度被低处的挥霍 歌里没说明白

         

        在语言竞相虚胖的时候 只有你把塌瘪当归宿

         

        对于许多人包括男人  你是图腾是宗教

        是世世代代的审美叙事 也是功用是家常

        是一生的外向型事业 和不绝如缕的下流之歌

        是被榨取被亵渎也奈何不了的 慷慨

         

        一个词因而借你还魂 今夜之后哪个词还能

        挺身而出 在你交出的位置号称——母亲?

        在小路趔趄扑往家园的方向 虚位以待?

         

        你在刀刃上谢幕 又将在我的诗中被重新打开……

我的女性抒写,在从以上5个方面展现我的指认、揭批和吁求之外,我还试图挑破一个可谓集体无意识的误区——我深深感到,我国多年的所谓“妇女解放”其实扭曲之至,只强调经济地位提升和独立之类外在的东西,而忽视了人格平等、精神独立这一更内在的现代素质,这导致了大量女性除了把自己“解放”得跟男人比“粗”比“悍”之外(这当然与男女干一样活儿强顶半边天、不顾性别差异地“被解放”有极大关系,仅这一点社会就难辞其咎),而自我立身之本的尊严意识、精神独立却极为欠缺。对此,在我的女性题材写作中给予了劝诫式的关注。比如在《深圳打工妹》组诗中的《白领小芳的幸福生活》、《小妹》,以及《特区的她们》一诗中对那些或被迫、或自觉地“活在男人眼睛里”中、充满交易意识的女性,就表达了一种鲁迅式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复杂情感。

诗集《刘虹的诗》中“给她们”这一辑,和晚几年出版的诗集《虹的独唱》中“女书”这一辑,落脚点都是在呼吁女性的主体意识和精神的现代化。 

回到上文记者所问:“写作时你肯定会不自觉地站在一个女性的立场”?我的回答是:不!不是这样。性别在我的诗写中,除了起到题材视野有所侧重之外,似乎没有其他更多的作用。我认为一个真正的具有健康写作理念的作家,首先是要站在一个追求现代文明的现代人的立场。如过分夸大性别在写作中的作用,总让人疑惑这可能多半是一种“营销”策略吧?上世纪九十年代国内图书市场上这种“策略”还少么?比如那时泛滥文坛眼花缭乱的旗号和炒作:“美女作家”、“身体写作”、“小女人散文”等等。

我并不笼统地反对“身体写作”,作为西方女性主义文学的历史起点,“身体写作”对于打破“菲勒斯中心主义”的男权话语统治,无疑具有积极作用。然而,似乎1990年代引入中国后我们就念歪了经,过于痴迷于形而下的身体抚摸、欲望展销,却忽视了“身体写作”中更重要的对女性完整的生命体验的发掘(包含肉的,更包括灵的)。所以,我历来反感从太生物学的角度谈两性写作的差异。女性意识、女性视角等,无论是他人评判还是女作家的自我观照,都应该首先把自己当作一个人!在这个基础上才能谈到性别的区分。如不先界定和展示你在动物界的种属,岂不容易堕入论公母而非论男女的荒诞中?显然,先成为人,继而作为人而为文,这是一个逻辑的、也是一个现实的不可跨越的前提。 

我进一步指出:要恪守这个前提,女作家还须表达女性整体应有的反思:被传统文化灌输的“被看意识”。我们的历史传统中,一直把女性钉在“被看”的位置上。如果说五四以前的女性多是被动无奈于此位,而如今的一些“新女性”却已“进步”到主动地引诱“被看”,去刻意迎合“他者”的目光。30多年来的权贵市场经济大潮似有令“性别意识”畸形泛滥之势。在环境的或暗或明的怂恿下,女人们仿佛忽然明白了性别的交易价值;也越来越精通“注意力经济”,在吸引眼球上,似乎正在为自己的性别优势而窃喜;为了功利目的竟主动将自身降为“第二性”。在文坛上,则表现为“美女作家”、“身体写作”、“下半身诗歌”等方面的炒作,自以为“现代”、“先锋”和“前卫”。难以想像,在“五四”新文化运动近百年之后,却还有那么多的女人、包括一些女写手把自己当作男人眼中的猎物、尤物和宠物,主动委身于男权,活在迎合男性目光包括价值尺度中,自甘于“被观赏”的位置上,成为男性目光的消费对象,且充满了交易盘算。这较之旧时代的所谓“入宫见嫉, 蛾眉不肯让人”、“ 女为悦己者容”“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等观念,真是大大地与时俱进了!这种“被看意识”自然衍生出把男人当作藤蔓依附的“大树”,或俗世谋利的“梯子”——所谓“干得好不如嫁得好”、“以征服男人来征服世界”成为公开张扬的当代“格言”;它还衍生出比较客观的总结:“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才有钱”……这一切,完全丧失了两性间的人格平等和作为独立个体的尊严。这是在今天这个感官消费愈益升级的市场化语境中,需要格外警惕的。所以,我在10多年前就以此类题材创作了《特区的她们》和《深圳打工妹》组诗中的3首,予以讽喻和矫枉(这组诗曾在2008年全国农民工题材诗歌大奖赛中获奖)。

面对这种社会病相,我愿把女性题材书写,当作是对“五四”反封建主题的延续,当作新时代妇女自我解放、精神现代化的新启蒙。

这里插一段“轶事”:著名作家张洁谈到总被人强调为“女作家”隆重介绍时曾激愤地说:“我干吗非得卖这个‘女’字!不亮出这字儿,我就当不好一个作家不成?!”我一直很喜欢张洁,尤其这种拒绝搔首弄姿卖性感的“大女人气”! 

至于记者问到我写作中的“女性视角”,我认为,无论“女性视角”还是“男性视角”,都必须首先具备一双人的眼睛。在写作中,这样的“眼睛”也可称作“双性视角”,它应该是超越性别的。

而这样一种女人与男人的“眼睛”所构成的现代关系,应该是平等的“对视”,既不是旧时代的“仰视”,也不是激进的女权主义的“俯视”。我在1987年出席诗刊社第七届青春诗会时创作的爱情诗《向大海》,就特别强调了这一点:“我,作为一个女人和你对视”,这一句是反复回旋于这首诗的基本咏叹。曾有论者将《向大海》与舒婷的爱情诗名篇《致橡树》相提并论,而我可能更多地聚焦于相互独立、各自丰盈强大的男女两性,怎样在“对视”即平等对话中,达到深层的互相呼应、互相容纳,达到哲学意义上的自洽与包容。而当它指向个体时,无疑将成就爱情的最高境界。

是的,从“人”的立场出发,张扬独立人格、尊严意识、自强精神和自由心灵的现代意识,这是我诗写中主要的“女性视角”,并力求开阔和高远。 

西蒙·波伏娃正是从女性的主体性和现代性的角度,道出了下面这句至理名言:“她们决定,在做一个贤妻良母之前,先要做一个完整的人。”

与此同理:要做好一个女诗人、女作家,更需要先努力成为“完整的人”! 

至于“性别导致了怎样的写作差异?”我赞成这样的观点:在诗写中,性别的差异,永远不会大于个性的差异。女作家首先要把自己当作主体性的存在,要努力成为具备现代人格、内在丰富、精神独立的个人;其次,在表达上忠实于自身的生命体验,从而发掘出个体言说的独特性。那么,其性别意识的丰盈饱满自在其中;所谓“女性视角”、“女性意识”的表达,也是水到渠成的;“写作差异”也将不求自来——不是追求与“男人”的,而是与“别人”的不同。写作中,还应尽量从性别意识上升为“人”的意识:力求以丰富饱满的“个性”独秀文苑,而不是以刻意营造的“女性”引诱被看。 

综上所述,我的女性写作立场似可通俗地概括为:写作时少想着自己是女人。而应以一种超性别视角,关注整个人类文化历史,探寻普遍的人性意义;把对女性个体生命的关注上升为对整个人类的关注,追求普遍人性的健康与和谐发展;以期建立起两性相生、良性互动的现代人文景观;并以此拓宽女性写作的广度和深度。 

三、我的女性写作立场的主要特征:现实关怀和思想力度   

在我的诗集《虹的独唱》的研讨会上,曾有记者访问我说:你的诗十分关注现实题材,比如闻名遐迩的《打工的名字》等,关注底层劳动者;《我歌颂重和大》《说白》等,扫描透视社会病状。在诗歌和诗人越来越倾向于内心,倾向于自我的年代,这是非常独特的。你如何看待诗人的“责任”与“担当”?你诗凤的独特之处?

我回答说:向内或向外,只是诗写路数的不同,这与写不写得出好诗无关。向内的倾述,关键是看诗中的“自我”是否有足够的分量、能否“倾诉”出具有普遍意义的人生况味与价值追问?但无论怎样,自我倾诉不能过滥,一味自我抚摸以致成为自恋的表演。诗人还是要更多地睁眼看世界,成为怀抱悲悯之心替这个世界喊疼的人。这至少是一个健康人格存在姿态所要求的,更是文学的道义担当和写作的意义所要求的。

其实,对社会的“责任”与“担当”,并非对诗人的特别要求,而是现代社会中任何一个合格的公民都应具备的。俄国的伟大诗人涅克拉索夫就曾强调: “你可以不是一个诗人,但你必须成为公民。”既然诗人首先应该是一个合格的公民,那么就必须具有对社会的“责任”与“担当”,只不过在方式上更多的是用笔。我曾这样强调过自己的写作理念:“一个人之所以选择诗,首先来自于他历万劫而不泯的率真与求真的健康天性;其次是超乎常人的敏锐的疼痛感,和一颗朴素灵魂对世界深切而悲悯的抚触。在这个消费主义时代,应警惕将诗歌沦为丧失心跳的把玩物,乃至狎亵品。” 

有评论家把我的写作特征归类为“抽象现实主义”,以及区别于一般女诗人的“厚重与大气”。我想,这是在肯定我对现实关怀和思想力度的追求吧。

正如我在本文开头所说“我追求大气厚重的诗风,贴地而行的人文关怀,理性澄明的思想力度和视野高阔的当下关注。”其中,我着意用“贴地而行”作“人文关怀”的定语,这是借用著名自由派思想家朱学勤的一个词,意思是要俯下身来近距离地关注社会现实,尤其是底层民众的疾苦和呼声。我的《打工的名字》、《特区的她们》、《飘落的树叶》《深圳打工妹》等一批诗作,可以视作对这一追求的自觉实践。我希望不断地丰富、升华、包括矫正自己的认识,坚定地从一个真正的“现代人”的立场出发,不断增强对现实社会洞悉、命名和判引的能力,使我的诗笔更加具有穿透力。 

谈到我追求的好诗是什么样子的?我欣赏的诗人有哪些?

记得1995年诺贝尔文学奖对爱尔兰诗人希尼的授奖辞说:对生存境遇的“细腻而又深刻的反思,以丰富的抒情美和道德与理性的思考深度,使日常生活提炼升华,并使历史得以复活。”我所追求的好诗,就是符合或接近上述写作理念、揭示了一个时代的生存真相和心灵病相、表达出人类共有的生存困境并吁求拯救的诗歌;我欣赏的诗人,就是写出这种诗歌的人——包括“记忆历史并为历史做见证”,富有道德激情、思想深度、丰美的意蕴和形式,崇高与优美的结合。

具体在风格上我的爱好比较宽泛,不拘于某一类型。比如俄罗斯白银时代的主要诗人和之后的“不合作者”诗人,包括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曼杰尔施塔姆、帕斯捷尔纳克、布罗茨基等;其他还有现代欧美重要诗人里尔克、艾略特、普拉斯、叶芝、米沃什、奥登、希尼、帕斯等等。其中我最喜欢的,还是“俄罗斯诗歌的月亮”阿赫玛托娃,每读她的诗,都有一种深深的感佩——无论多么粗粝恶劣的环境、长久的暴政打击,都侵蚀不了诗人那颗优雅高贵的心。我常常为她、乃至整个俄罗斯民族精神气质中那种“苦难中坚守的高贵”而感动和震惊!古老的东方民族骨子里钙的缺失和人文精神的贫乏,很容易滑到自嘲自虐式的油滑、痞气,以及价值虚无主义和庸俗功利主义。一个不愿坚守与担当、不在乎自我形象,惟权是仰、惟利是图、惟物是拜的民族,何来高贵?苦难可以造就出悲壮和坚韧,也可以造就出鄙俗和卑怯——就看什么样的民族精神作底子了。而这,正是俄罗斯文学艺术长久感动世人的奥秘所在。 

中国当代诗人中我喜欢的不少,北岛、梁小斌、欧阳江河、朵渔……女诗人主要有傅天琳、李琦、王小妮、那夜、林雪、宇向……等等。而欧阳江河对于我来说,是最有认同感的诗人,早在1987年出席同一届青春诗会时,我就向他表达过这种镜像般“认同”的惊喜。也早有论者指出,就诗歌的思维方式而言,我可能比较接近于他的智性诗写路子,即“思维的体操”。我的确一直很着迷于他的诗中对时代“俯瞰”的思辨能力,极强的抽象与概括力,直接面对“语言”(或曰“概念”)的“元诗”写作,在对事物归纳的更高更宏观层面上多层次地自由穿梭,大抽象、小抽象和具象之间的纵横捭阖,博大丰富而又不壅塞混乱,那真是对一个人思维能力极限的挑战。评论家向卫国曾在评论我时,将此路子命名为“抽象现实主义”而大加赞赏。也许,未按照中国传统诗写所强调的形象化小感觉切入式写法,而我嘱意的抽象化大扫描俯瞰式、在不同抽象层次的概念间翻滚腾挪的所谓“智性”写法(比如《说白》《我歌颂重和大》等诗),两者的确,以至于我15年前的“爆名”之作《打工的名字》,被广为转载、甚至一度被节选为段子流行网络时,有些传统的诗评者曾发出“这是诗吗?”的质疑声。但我对于自己这点儿小小求索,抱有小确幸,呵呵……    

为便于大家理解“抽象现实主义”,我节选《打工的名字》朗读一小节:

        C.

        打工的名字像成年期拐不回来的儿歌

        在语词上响亮,在语法里暧昧

         

        它作复数,被称作人民

        君临于许多报告,属于客串性质

        它作单数,就自称老乡

        穿过城市的冷与硬,以便互相认领

         

        它发高烧打摆子都在媒体

        高兴时,被摆在“维权”的前面作状语

        生气时,又成了“严管整治”的宾语

        过年最露脸,在标题上与市长联合作了一天主语

         

        此外,它总是和鱼建立借代关系——

        车厢里的沙丁鱼,老板嘴边的炒鱿鱼

        信访办缘木求鱼,医疗社保的漏网之鱼

        还有美梦中总想翻生的咸鱼……

         

        它在外科截肢内科祛毒急诊清创妇科打胎

        常常被写成简化字异体字和丢了偏旁部首的错字

        使它在病历内外都摇摇晃晃站不稳…… 

从上大约可见,诗思力求在更高的抽象层面,做名与实之间的反复穿越。这是谈到我嘱意的诗写风格之一,略举一例,今天不能展开说。 

文学艺术的追求,就是求真、向善和寻美的过程。在作品的思想力度上,我之所以把文学作品的“认知价值”(或曰“求真价值”)摆在首位,主要是针对当代文坛多年来的一个乱象——有些诗人不经过对社会人生的严肃思考、以求获得理性把握这个时代的思想高度,而只凭一己一时的小感觉写作,常以思维的浅薄和混乱冒充“朦胧美”,或以形式的花哨掩盖内容的苍白。须知,真正的大诗人,都首先是个有“头脑”的思想家;甚至仅仅具备道德激情的正直“心灵”,缺乏思想的高度,也难以企及写作的大格局。 关于这一点,著名评论家陈超在诗论集《打开诗歌的漂流瓶》中曾有明确的表达:“文学写作在强调‘心灵’之外,也要看重‘头脑’。”我的理解是,前者更多的表现出作家对世界的情感向度(需要向善的态度与热情),后者则表现出对世界判断的思想高度(需要求真的发现与深刻)——此乃“大气”的前提。毫无疑问,真与善,是美的基础,面对大千世界,求真欲是一个健康人格的本能欲求;那么,它合乎逻辑地理应成为人类文学表达的基础价值所在。评论家敬文东曾倡导“诗歌伦理学”,他把“无发现”视作“不道德的诗作”。求真意志所导致的不断“发现”,对现象世界重新命名的能力,应是一个严肃作家的重要写作目标。 

而思想深度,无疑来自于作家顽强的求真意志。这不仅要善于概括提炼直接经验(自身体悟)与间接经验(他人总结),而且还需要逻辑思维能力的训练。我们民族传统文化偏重审美表达中的“感觉”、“意会”;夸大形象思维而贬抑抽象思维;处世做人上则要求“藏锋守拙”、“难得糊涂”,以及不求真理但求人情的“面子主义”。与世无争、虚静无为的“出世哲学”,驯顺忍耐、骑墙中庸的“苟活智慧”等等。这都与极权社会统治者数千年推行的“愚民政策”和高压治理密切相关,使社会上长期充斥着压抑真理追求的“反智主义”和“蒙昧主义”。所以,在这块土地上多强调一些理性的敏锐、作品中多体现一些求真的意志,正是在这个特殊语境里“矫枉”所需要的反拨(我在这里并没有因此轻视文学作品的“文学性”即审美价值的意思,但那是另一个话题)。 

青年学者余杰曾说:“文学既是一次梦幻之旅,也是对现实执著的关注和批判。”我很以为然。一个社会中,作家无疑属于知识分子的一员,理应具备“知识分子情怀”,即永远站在权力与强势集团的对立面,关注大地苍生,保持其前瞻性、先锋性和由此而来的批判性。一个坚持自由思想的知识分子,要成为社会的良心,其姿态就是与世俗当下的“永不合作”,即永远在为社会指出新的标高,新的梦想,鞭挞现实中相对落后的现象——此乃所谓“批判的知识分子立场”。一个从“批判的知识分子立场”出发的有责任、有担当的作家,必然要回应时代的主要问题。比如在今天,不懈地揭示时代的生存真相和心灵病相,用充满人文关怀的文学话语权去解构政治中心权力话语(包括权贵市场经济、官场腐败、权力通吃和阻挠政体改革等等),这正是当下作家所应寻求的最重要的“真”。 

此外,永不合作,这不仅仅表现在笔尖上,更需要落实在自己的生存姿态上——即古圣贤所倡导的“知行合一”,诗品与人品的统一。现实中做人不媚权不媚俗,不参加歌功颂德的唱诗班;也包括不参加文坛的合唱。哪怕为此失去许多世俗利益。 

8年前上海《文学报》记者最后一问是: 你是否认为诗人、特别是一个女诗人应该保持一点精神的洁癖?你认为诗歌在当代人的精神生活中可以起到什么样的作用? 

我回应说:是的。我很欣赏作家张承志的这个词:清洁的精神。对于女性,尤其女诗人,这种自爱,更是尊严的象征。

至于谈到诗歌在当代人的精神生活中的作用?我认为作用很小。主要是多年来诗歌无法亲近民众,原因多种,但作品主动放弃了对现实生存真相的揭示和对人类文明普世价值的追求,也许是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吧?文学作品最基本的价值,无非“认知”与“审美”。不求真,使前一个价值丧失;而后一个价值如今也充满了混乱——许多作品过于泛滥无度的“审丑”。诚然,审丑是审美方式之一种,但这里特别误区的是:一味“展丑”而并未进入“审视”,缺乏理性与文明之光的照耀,展现的只能是与作者精神等低的地沟污浊。尤其有些作品中沉迷于对自我扭曲阴暗心理的自恋式抚摸、欣赏、赞叹不已,对世间的暴力、肉欲、蒙昧之丑细细把玩、咂摸、兴味无穷(这里不仅仅指诗歌,小说其实更严重)。一部作品如果连“品位健康”的底线都丧失殆尽,遑论审美价值?连常识都不尊重,又遑论认知价值?文坛上“反崇高”、“反意义”的论调曾甚嚣尘上,这在某种程度上无疑是自绝于读者。 

说到“展丑而不审丑”这个话题,我愿不揣冒昧,直言不讳:比如贾平凹、莫言等名家的一些“大作”,就是典型代表。我在一些我真正敬重的、有良知、有品位的评论家和作家那里得到了充分的共鸣和印证。比如,著名评论家李建军,作为好朋友我们曾多次聊起此类话题。9年前我俩在一次面聊后,我写了一首诗《当代文学一瞥》做为总结:                                          

            《当代文学一瞥》

        它的自摸是细腻的,一杯咖啡里出浴隐私

        自家一个喷嚏一只宠物,也能洋洋数十万字

        它的快感是腥红的,暴力、刑具加苦难玩赏

        风声紧不紧,都有遍地英雄下高密

 

        它的眼睛向后,深情望着大秦帝国

        它的耳朵朝西,瑞典的动静要听仔细

        妾心与雄心一样高,善于撒娇也善于拜跪

        当然,它也数落权力,用兰花指

         

        它曾想重返唐诗,大国崛起

        可它宋词的小蛮腰才滑出皇帝的怀抱

        又直扑资本,环衬腰封扶不起灵魂的废都

        展丑或曰病态美,它为美得病态而得意

         

        它因而越发高烧了,荷尔蒙旺盛了想像力

        不,是妄想力;它越发腹泻了——奔放

        犬儒的力学,和颠倒常识的谵语

        倒也多彩:黄的性黑的道红的恐怖白的空虚

         

        此后它练达随和,除了崇高怎么都行

        偶尔愤青,一不留神荣任国家主义军师

        且推崇蒙昧,以对罪恶的无知和遮蔽

        它最后的杀手锏是解构:瞄准一切价值……

         

        拜过这些精神名人,精神病人们闹着出院

        ——让出床位,有人比我们病得更急!

我到深圳整整30年了。常有人问我:诗歌在身处经济特区的你日常生活中占有怎样的地位?我曾用这样一句话作答:身在物欲横流之地,我庆幸自己一意孤行地拥有诗歌——这个省察人生、升华压力、自我认同和安妥灵魂的渠道。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德国女作家赫塔·穆勒说得好:“写作是证明自我的唯一途径”。的确,诗歌写作,是我这个理想主义者的精神存在的方式,也是我以决绝的姿态与世界相拥的方式;它顽强地证明着我的生命存在,且不断校正着我的感性与理性、外在我与内在我的失衡,使我葆有心灵的持续健康和丰富。同时,在客观上,我的诗写能对世上的真善美有所促进,至少有所吁求,这令我欣慰。在某种意义上,诗歌写作之于我,不啻为一种俗世的拯救;或者说,是在肉身沉重的俗世间心灵的飞翔。

最后,我朗读我的爱情诗、也是女性诗写的代表作《向大海》,作为今天演讲的结束篇。                                             

《向大海》 ——写于1987年诗刊社第七届全国青春诗会秦皇岛海边         

        面对你,所有不真实的都仿佛存在。

         

        夕阳自焚的气息自深渊弥漫

        你柔滑的掌上耸动一个粗野的世界

        断裂之光劈开一片片跑马场

        月亮在我狂欢的发梢备下金鞍

        待一声口令,自宇宙之外

        倾听你深沉的叹息

        像倾听英雄的独白

         

        而我此时,作为一个女人和你对视

        这一刻,上苍疏忽了某个传统安排

        也许我指尖走漏过

        一叶白帆的潇洒

        而信念恪守于高高把位

        淌低音弦上你嘶吼的男性血

        和你礁渚郁结的深重苦难

        这使我顿感卑微

        从此缄口,静如一条偈语

         

        从此我满怀莫名的心酸:不似江河

        你没有分支或歧路作为排泄

        也不随手涂些沟沟汊汊的调情小令

        不企望青苔的传说顾盼于两岸

        诱你流连

        在深谙世事的掌纹种植绝世孤独

        狂蹈于飓风之上又执著于一点:

        除朝圣之路你无从挥霍

        那因抑郁而勃奋的剽悍之体,但

        不苟且

        你因此成为精血充盈的男人

        成为东方的性征—— 一页补白

         

        我,作为一个女人和你对视

        当船舶的犁尖与雷电之鞭轮番

        在你肌肤上纵横书写暴虐

        当午后阳光扼你声带成史诗的碎片

        和那从陌路涌来的惯于膜拜的面孔

        都被你一次性曝光——

        以不动声色的一瞥

        你不羁的自由,是对纤绳的拒绝

         

        于是,我得以从全方位包抄而来

        被波涛托举为开花的时辰

        渲染葬礼

        在我辉煌的伤口敷你咸味的体贴

        在死亡之上,部署切肤之痛的——

        爱!

         

        我因而成为最蛮傲的情人

        用凋落的泪光踩响格律

        横贯多变奏主题,我飘逸如云

        又时时为你雄浑的幽思所注满

        驭饕餮之谷抖野性的缰绳

        跨越整世纪情感的断层——

        我只臣服于你的麾下,以女王临渊的姿态

         

        此刻,我作为一个女人和你对视

        有谁知道,你的浩瀚

        只是我灵魂的一次宣泄

        一行诗的剪影

        一句箴言

        我们是天生的不肖之徒据守阴阳两极

        不忍,却又只能拒绝陆地的挽留

        正如你以博大的沉默拒绝人类语言

        命运将我封闭为一座礁石

        却被你永恒的骚动宣布为另一种浪花:

        每一次扑向你,都是向你诀别

         

        那么,把我剥光于你容纳的目光吧

        在晚霞不屑于披露天空的时刻

        我恰如裸体的精灵,丰腴的美人鱼

        以细润小手把幸福抚得粗糙难辨

        曾在嶙峋的浪峰宣誓反抗

        又于谷底隐忍了一切——

        这是你我共有的高贵,抑或悲哀?

         

        是的,我只能作为一个女人和你对视

        当风暴撩起你旺盛的情欲如潮涌来

        以岸之臂高扬雄性的召抚

        我颤栗着,以空前的驯顺卧成

        从不爽约的沙滩

        把莹洁之躯展开为情书的段落

        我青春的线条如月光滑翔

        被你细细认读,或是节选。之后

        又全部注入我的细节

        而你此后将成为痴迷的浪游者

        毕生行吟于我繁枝虬结的血管

        惟你知道,如果不是这样

        将是我一生的——惨败!

         

        哦,大海!我作为女人和你对视

        面对你,所有真实的都不复存在了呵!

演讲结束。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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