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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消失的故乡?
作者:张奥列  发布日期:2020-07-01 20:02:53  浏览次数:15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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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向以为,清明时节雨纷纷,但今年的清明节却是艳阳高照,让我首次回乡祭祖,抹下一种特别的暖色。

         自打出世那天起,我好像就和家乡没有丝毫联系了。没有祖父母,也不知他们的名字,更不知乡下在什么地方,后来也只知道籍贯栏填写的四个字——广东大埔。家乡对于我只是个概念而已,没什么感觉。如今我已年过半百,旅居澳洲多年,却从来没有回过家乡,没有踏进过老家的祠堂,更不用说祭祖了。所以今年,老爸无论如何一定要我回国一趟,随姑姑回乡下扫墓。

         我明白老爸的心意,他今年九十二岁了,姑姑也八十好几,一旦他们走了,我连回乡的路都没法辨认。他们既是希望我以本房长孙的身份,代他们向祖先祭拜,更是希望我认祖归宗,记住自己的根。

         在我脑海中消失的故乡,其实也是一个名人辈出的地方。新加坡开国总理李光耀、烟台张裕葡萄酒创办人张弼士、香港慈善家田家炳、中国远征军司令长官罗卓英、抗战名将吴奇伟、陆军中将范汉杰、中山大学首任校长邹鲁等,都是大埔人,是咱老乡呢!

          大埔地处粤闽交界的客家山区,离省城不到五百公里。车出广州不到一半路,就是连绵山陵。过去乡人出省城一趟,隔山隔水,都要中途过一夜,但如今走高速公路,五个小时就到了。一路上,都是郁郁葱葱的山林,消失的故乡形象,慢慢向我浮现。

          怎么见不到半点黄土坡地?我问姑姑,不是说家乡是穷乡僻壤吗?她笑了,家乡过去确实穷,所以男人都出外读书、从军、下南洋,女人留家守着那块瘠地耕种,所以过去生产队长多是女的。现在虽然还是贫困县,但一年一年在变化,如今已是“全国最美小城”了。最美小城?我有点意外,也有点难以置信。

         穿过一个山谷口,豁然开朗,迎面一块巨石:大埔欢迎你!绕着梅潭河畔,高楼簇新,街道宽阔,青山绿水环绕,果真有点世外桃源之意境呢!我还没看清小城美貌,车就穿越城区直奔虎山中学了。因为老爸特地交代,先把他赠送母校的书送去,才回老家祖屋。

          这虎山中学来头不小,创建于1906年,现时学校的主搂,就是由罗卓英、吴奇伟等建于1936年的。当我踏上这栋教学大楼时,课室、楼梯甚至水磨洋灰地板,都是当年的模样,没有损毁。以我父亲名义命名的图书室,就在这栋洋搂上。父亲就是从这里走向社会人生,进省城读大学并参加地下工作,成为文化人物的。他深知读书是客家人的传统,知识是山里人的出路,所以离休后多次捐钱捐书给母校,帮助母校建好图书馆。这次我送上父亲又一次的捐款赠书,校方还特地办了个仪式及座谈会以表谢意。

         这座百年老校,如今更胜当年。旧楼的四周,被一幢幢由校友捐建并命名的新校舍环绕着,而近年田家炳捐资的高中部大楼,倚山而立,更是拓展了学校的气势。虎山中学,不再是当年的山区小校,而是国家级示范性高中,黄校长自豪地向我介绍,本校一直获各方校友的资助和支持,不少学生考上清华、北大等全国名校,走出了山区。

         虎山中学旁边不远,就是湖寮老街了。大埔县城过去不在湖寮,而在茶阳镇,但茶阳经常发洪水,1961年只好把县城迁至湖寮。湖寮过去只是一个小镇,其实就是一条老街。从老街到我祖屋旧田村约五华里,如今旧田就是县城的一角了。

         旧田其实就是张家围屋。围屋是客家地区的典型居所,有着独特的建筑风格。围屋有圆形有方形,都是一间一间,一排一排,一层一层连着,以宗族祠堂为中心,团团围起,形成一个巨无霸的堡垒形民宅。随着现代生活的发展,抱团式防御式的客家围屋越拆越少了,渐成保护文物。

          所幸经历了600多年风风雨雨的张家围屋,仍然屹立,我迈入带屋檐的大门,穿过大大的天井,来到了张家祠堂,在“敦睦堂”的黑匾金字下,看到了众多的祖先牌位。仔细一看,我该是第27世了。墙上贴着一些大红纸,哪家人生了娃,就把名字写在上面,告知全族。姑姑说,我在广州出世时,这墙上也曾贴上我的名字呢!我突然觉得,我就是从这个祠堂走出去的人了。为什么几十年后,我才有这种归属感呢?

         祖父母的房子还在,木门紧闭。隔壁就是父亲三兄弟读书的小屋。我从木窗的木条缝隙往黑咕隆咚的里面张望,试图看看当年他们是怎样挑灯夜读的。大埔有个家喻户晓的典故“一腹三翰林”,就是百侯镇的杨家一母所生的三兄弟都是清朝的翰林。我对姑姑说,祖母也厉害呀,“一腹三进士”呢。因为按民国初年对清末学历的认证,秀才相当于小学毕业,举人相当于中学生,进士则是大学生了。父亲三兄弟都是大学生,父亲甚至是族人中第一个大学生。姑姑笑了,说风水也是轮流转的。隔壁堂叔一家原是吹喇叭专做红白喜丧事的,现在都出了几个大学生,而且都是学医的,还有省城大医院的医学博士呢!

          这张家围屋,原先有几十户人家几百号人,可如今都离开了围屋。围屋早已空空如也,只有逢年过节或祭祖,族人才回来相聚于祠堂。这围屋没有作为文物保护,是因为三分之一被政府征收拆迁了。祖屋傍着梅潭河,政府规划县城扩建,要在河两岸修建堤坝、马路,所以把祖屋切去一大块,还把祖屋旁边的张家300亩田地征收改建为西湖公园。当时族人多有不满,认为破坏了祖先的风水。父亲也因此生气而再也没回过家乡看祖屋了。但我实地察看,祖屋虽形同废墟,但新建的马路、堤坝让县城漂亮多了,方便多了。绿水闪闪的河流,绿树成荫的马路,曲桥水榭的西湖公园,加上晚上霓虹灯到处绽放,真有点美不胜收。小小山城之美,不也有张家的名份吗?

         族人带我上山看祖坟,拨开树枝、踏着野草一路走去,好不容易钻进山腰,终于见到张家祖坟。祖父和大小两祖母合葬于一大坟,再往上走一段,是曾祖父和曾祖母两个小坟。回头望去,对面是一座笔架山。姑姑气喘喘说,这是风水先生选的墓址,说是风水宝地。其实我知道,人的命数就是运气、性格、兴趣加机遇的混合。但眼前命运真的与风水契合呢。曾祖父一心读书,两次为乡人代笔考上了秀才,换回了猪肉养家,第三次要为自己去考,偏偏落榜,一气之下,倒在了自己开的私塾里。祖父是镇里的书记员,拿笔记账,父亲也算是省里的文豪,而我呢,也干着摇笔杆的活儿。是不是冥冥之中有定数呢?这是我第一次给祖先上香时心里的念头。

          我在族人的指点下,按照乡间规矩,先拜过土地爷,然后给曾祖父母烧香,把他们“请”下来与祖父母相聚。当族中辈份最高的叔公宣读祭文:今有长孙张……我眼眶忽然一热,觉得无论走到天涯海角何处,我的血都是从这山里流淌出来的。我诚心三跪三叩:祖宗啊,我来看您们了,请原谅我的迟来……我终于人生中第一次为先人送上供品,烧了冥钱。

          父亲因高寿没能回乡,特出钱让我请了近百族人吃一顿。一位堂姐也来了,还送了一大堆山货。姑姑说,自己人,别破费了。她笑笑说,现在不同以往了,别小看我,出得起。原来,当年她去香港看她父亲的时候,异母妹妹总是说,乡下女又来要钱了。她听得很不是滋味。她对姑姑说,哼,现在看见那妹妹,我就不再怕她了。我也想起了小时候,乡人到省城来我家坐,走的时候,父亲总是拿出钱和粮票给他们带回去,我那时也有种乡人来讨钱的印象。有个叔公,每次来坐,都是选在快开饭的时候,父母也总是多摆一双筷子。可现在,他的儿子已是省里的公安干部了。如今乡里人出来,都会捎上什么糍粑、萝卜粄、算盘子等一大堆客家小吃的,倒让我们城里人受惠。

         以我观察,大埔物产资源不算丰厚,茶叶不如潮州,柚子不如梅州,陶瓷也比不上佛山,但现在不是时兴说“青山绿水就是金山银山”吗?绿色生态,养生旅游却是大埔得天独厚的资源。大埔森林覆盖率80%,负离子的空气,洁净的水源,原生态的食材,大埔人平均寿命79.55岁,高出全国4.72个百分点。咱张家不就有好几位90多岁的寿星吗?大埔不仅是“中国长寿之乡”,还正申请“世界长寿之乡”呢!

        大埔还有一个资源,中央苏区县。当年朱德南昌起义兵败后来此深山野岭打游击,在三河坝轰轰烈烈干了一仗后上了井冈山。当年朱德的指挥部如今已成遗址供凭吊。红色基因,也给大埔人留下了精神遗产。

          客家人是个特能吃苦的族群,从中原地区迁徙南方客地,面对穷山恶水的环境,练就出坚韧的性格。由贫困县、苏区县,成为全国最美小城、中国长寿之乡,我第一次对家乡有了感性认识。这些年我多次回国,看到中国各地的许多新鲜变化,每次都有目不暇接的愉悦感。但这次故乡行,更多的是震撼。消失的家乡,就在我眼前,看得见摸得着。家乡永远在心中!

         我实地拍了许多山城街景,回到广州后,拿出平板电脑,一张张翻给老爸看。他拿起放大镜,细细端详,不断追问:这是哪里?我说,快收起您的陈年记忆吧,如今不再是山河依旧了。以后说起大埔名人,不再是那些进了县博物馆的历史人物了,也许是活跃于高科技领域的新时代的大埔人了。

        老爸抬头看着我,半信半疑。我说:您老黄历中的家乡已经消失了,但我却找到了家乡的感觉。满头银丝的老爸呵呵一笑: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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