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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多拉手环 第五十九章 又一年的圣诞节
作者:安菁  发布日期:2021-10-19 11:38:04  浏览次数:8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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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港式茶楼里,人满为患。不过是早上十一点,门口便开始发放等位的号码牌了。挂着对讲机耳麦的大堂经理们一刻不停地走动着,推着各色小吃的餐车在已经挤得满满当当的餐桌间穿梭,却没显得有任何慌张。

在等待丽贝卡的十来分钟里,威尔一直问个不停。“那是什么?”他又一次问道。拿着手里的小汽车,在儿童座椅里用力地敲击着桌面,然后又伸手扯着安娜的衣襟,试图把她拽得越近越好。

“那是蒸饺,里面是整粒的虾仁。别着急,柳婆婆就快要到了啊!”安娜又一次耐心地解释着,柳婆婆是丽贝卡在威尔面前的称谓,虽然威尔一直省略掉“柳”这个字,只称呼她为“婆婆”。

安娜把面前的茶杯推得更远些,威尔没能够到,便皱着眉头,更加用力地在座椅里扭动着,直到又一辆餐车从他身后推过,他才把身体往后仰,只为了能够离车子近一些。

“哎哟,这么厉害啊!脖子会不会痛?”威尔的身旁突然传来比安娜高八度的女人声音,这让他一愣,嘴巴里的口水被吸入了气管,勾起一阵咳嗽。

安娜一边招呼才带人看完房子,便马不停蹄赶过来的丽贝卡入座,一边拍打着威尔的后背,又喂他喝了口水,才松了一口气,微笑着叫住服务生,要了一份蒸饺。

菜很快堆放在他们三人面前的餐桌上,丽贝卡连着灌下两杯茶,才伸手夹起一片肠粉。“累死我了,跑了趟布里斯班,那几位买家也是挑花了眼,黄金海岸那么多带码头的豪宅,看了个遍,还不满意,偏要继续看。”

“辛苦了啊!最后怎么样?有没有中意的?”

“哼,”丽贝卡无奈地摇了摇头,“他们啊,最好一路看到道格拉斯港[1]!最气人的,拿杂志封面给我,要找类似的。别搞了,封面上是帆船港湾,到底是买屋,还是买船?”

“船!”塞了一嘴虾仁的威尔突然插话,一开口,虾仁掉出来大半个,他连忙伸手,又塞进了嘴巴。一旁的安娜忍不住伸手制止,生怕他又把手指捅到喉咙。

丽贝卡哈哈大笑起来,仿佛威尔的这一声“船”,将她一整个上午的烦躁都消除了。她点着头,对威尔说道:“对,买船,带你两个婆婆去出海!”

安娜也笑了,却瞪了丽贝卡一眼,“他哪里是说船,估计说的是‘吃’,你看他这副吃相,哪有一点点艾米的模样?”

“嗨,干嘛要说我们,艾米是女孩,我是男孩,男孩就是要吃,要长得壮壮的。对不对?”丽贝卡一边说,一边端起粥碗,试探着问威尔要不要喝粥。

“我来,我来,你累了一上午,快吃东西。”安娜连忙接过来,盛了一勺,吹凉了,喂到威尔嘴里。

“圣诞节平安夜来我家,说好了啊!”丽贝卡看威尔吃得香甜,安娜喂得娴熟,便也不再掺和,吃完了肠粉,看着远处的餐车说道。

“不了,诊所里几个打工的孩子,还有按摩师,准备一起过节。贵叔要回趟香港,把诊所全权交给我,我想着大家反正也没有什么安排,就答应了他们。”

“那就第二天,反正到处都关门,来我家里好了。”

“会不会太麻烦?”安娜有点儿为难。半年前,王忠义的父母从台湾过来探亲,一直住在一起。她觉得自己毕竟是个外人,打扰多了总是不妥。

“没关系,我们新年会一起出门,去塔斯马尼亚,答应了两个儿子的。圣诞节也没怎么准备,你来了,我还可以找个借口大吃一顿。”

“对了,艾米还是决定不回家吗?”看安娜终于点头,丽贝卡便小心翼翼地问出这句憋了许久的话。

安娜的眼神突然黯淡了下来,她拿起放在自己面前的纸巾,擦掉了威尔下巴上的食物残渣。“她不肯回来,也不告诉我地址,说自己在那里很开心,还说圣诞节农场会很忙,薪水也比平日里高,所以打算继续留下。”

“唉,”丽贝卡叹了口气,紧接着又笑了笑,“别担心,这孩子在外面待了大半年了,如今肯卖力工作,也是好的。等过了年,再坚持几个月,就到了威尔的生日。那时候,她怎么也会回来的。你放心吧。”

“丽贝卡,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当初是不是应该听你的,去悉尼或者阳光海岸?其实,中医诊所到处都有,我找工作也不会那么困难。而艾米,却是真的没有什么机会重新上学。如今,她再也不提上学的事情,我试探着问了几次,她都很肯定地说,如今的工作她很喜欢,以后就不再读书了。可她,连中学都没有毕业。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对不起她。”

“安娜啊,快别这样想了,人这一辈子,不仅苦,还很短。你看,一眨眼的功夫,我们都是四十好几的人了,鬓角开始白了,眼睛也花了,眼瞅着不是走下坡路了?在澳洲,没有文凭的孩子多了去了,他们一样可以找到不错的工作,有不错的收入。当然了,体力活是辛苦了一些,但你想,艾米才多大?熬过这几年,慢慢成熟了,威尔也大些了,她说不定又想通了呢?对吧?”

“倒是你,这大半年累得够呛,诊所里那么多要操心的事,还得带个小娃娃,看你瘦的,只剩下骨头了。”丽贝卡心疼地说着,把威尔的椅子转向了她自己,“我吃了很多东西,你快吃,让威尔陪柳婆婆玩一会儿。”

她逗弄着吃饱了,变得有些没精神的威尔,将自己面前的餐食尽可能地推到了安娜面前。“尝尝这个牛腩,炖得刚刚好。”

安娜点点头,伸出筷子夹起了一块,放进嘴里咀嚼着。她侧头望着终于安静下来的威尔,露出了一丝没被丽贝卡察觉的苦笑。牛腩还在嘴里,牙齿咬起来的确韧度刚好,但她尝不出任何滋味。时至今日,安娜几乎忘记了饮食能带给人的享受,也忘记了“味道”究竟都有哪些?

半个小时之后,丽贝卡还要赶回去上班,便和安娜在茶楼门口告了别。眼看着祖孙二人蹒跚离去,丽贝卡竟呆立在原地良久。

几天之前,她和在台湾生活的堂嫂通了电话,得知了黄玉可的一些消息。她已经离开台北,去了山区,依旧在从事慈善事业,帮助那些失学的孩子。除此之外,丽贝卡也终于确信,黄玉可并没有生下孩子。

百感交集之余,她说不清自己是终于松了口气,还是有些许的惋惜。犹豫再三,丽贝卡还是没能将这个消息告诉安娜。

“算了,已经过去了。何必再提?”丽贝卡有些气恼自己的优柔寡断,终于甩了甩头,快速向着停车场的方向走去。

2.

狠狠吸了最后一口,托尼将手里的骆驼牌香烟按在货车后车厢的挡板上。香烟发出“呲”的一声,熄灭了。他食指用力一弹,烟屁股便朝着街边的地漏飞去,弹跳了几下,居然落在地漏的横条上,大有一副不屈不饶的劲头。

“妈的,”托尼恶狠狠地啐了口痰,理也不理,转身朝着车子驾驶座走去。这又是一个漫长而阴郁的夏日,头一天夜里一阵狂风暴雨,原以为气温可以稍微缓和一些,没想到天亮了,却比之前更加闷热。

空气里凝聚着一股湿气,不断被蒸腾上升,再吸附到任何触碰到的物体上。货车里堆满了面粉、熏肉和各种调味品。托尼还得跑上几个来回,把露西等人提前订好的货物拉回农场。这阵子还会有飓风,说不定又会发生洪水,到时候被困在农场里,好歹有吃有喝。

他伸了个懒腰,总觉得自己的脑袋里也像是被湿气侵袭,沉甸甸的。他抓过驾驶座一侧放着的冰镇啤酒,扬脖灌下了一大口。清凉的液体顺着食道滑进胃里,他打了个饱嗝,总算是清醒了一点儿。

终于上路,托尼却皱着眉头,他心里有股说不出来的烦躁。早晨在店外停好车,他和伙计打了个招呼,便顺着湿滑的石子路拐进了那条熟悉的小巷。

用力敲开那扇斑驳的雕花木门,上面挂着的圣诞花环晃荡了几下,终于稳住阵脚,没有掉落下来。门被从里面拉开,睡眼惺忪的翠茜骂骂咧咧,嘴里的酒气让托尼一阵反胃。

他毫不犹豫栖身而上,翠茜显然被吓了一跳,“你妈的,”她还没来及吐出更多的脏话,嘴巴就被托尼堵住。伸手将门摔上,他一把将翠茜身上挂着的那件睡袍拽落,然后推搡着又胖了一圈的女人,跌进了客厅的沙发里。

翠茜很显然不喜欢托尼这一番粗鲁无礼的举动,她伸手将托尼的脸推开,用力吸了几大口气。可刚刚离开她嘴唇的托尼,又把脸埋进了她厚实的胸脯,用力吸吮起来。

半小时之后,心满意足的托尼从翠茜身上爬起来。当他站在沙发边上,喘着粗气,让后背上如注的汗水顺着两股之间流淌时,才生出更多的厌恶。

翠茜没有了刚开始那种抵抗和不屈,她眯着眼,瘫在沙发里面,全身上下每一条积满油垢的肥肉沟渠都闪闪发光。她的脸上带着一种彻头彻尾的轻蔑,正眼都没给一个。眼前的男人长大了许多,再也不是那个瘦兮兮,总像头狼一样盯着自己的男孩儿。

“把烟递给我,”翠茜指了指不远处的烟盒,依旧没有抬眼看向托尼。半年多了,他都没有登门,翠茜一度以为他或者是改邪归正,或者和他哥哥詹姆士一样,变成只对男人感兴趣了。

云雾很快在这间发霉的客厅里铺展开来,透过越来越浑浊的空气,托尼反倒看清楚了这屋子里的破败,他心里蓦然生出一丝怜悯,却迅速将这个念头赶走。

翠茜不声不响地吸着香烟,她还没有从宿醉里完全清醒过来,满身的汗液依旧黏在身上,她也懒得理会。每年的夏天都是一样的,何必在意?

“我得走了,不然希恩又得骂人。他妈的,知道各家各户都指望着他进货,那张脸比总理都让人恶心。”托尼站起身来,嘴里叼着香烟,一把抓过扔在地上的裤子,迅速套上。

“有烦心事儿?”翠茜也终于直起身来,她的棕色卷发掉落了几根,被硕大的乳房裹住。她托起乳房,将它们捻起,随手扔掉。

“用不着你操心,”托尼冷冷地回了一句,后背上的汗太密,将他的衬衫粘住,他抖了几下,嘴里骂着。翠茜伸出手,一把扯平,托尼回头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詹姆士告诉我了,他不喜欢那个女孩儿,虽然我们都不愿意承认,但他的直觉,让人他妈的心惊。”

“闭嘴,轮不到你嚼舌根。”托尼正在把鞋子往脚上套,他恶狠狠地瞪着翠茜,那副装出来的凶悍让翠茜大笑了起来。

“小马驹,你这坏脾气得改改。我知道你不肯原谅詹姆士,他那个人嘛,太自以为是。但是,他毕竟是你哥哥,被你讨厌了这么多年,却还是维护着你。要知道,女人是靠不住的,我记得这还是你的理论呢。”

“你这样的女人,自然是靠不住的。但她不同。”

“艾米,”翠茜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多可爱的名字,听上去就像是良家妇女。只不过,现在的女孩子都愿意把自己伪装成圣女,你最好想清楚。”

“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而且,我的确喜欢她,你最好闭嘴。”

“哦,是吗?如果真如你所说,干嘛还要跑到我这里来?你是希望她能在圣诞节离开的,对不对?可惜她现在缠上了你,这真是令人烦恼。我记得你……”

“砰”的摔门声打断了翠茜的话,她有些气恼,屋子里挥之不去的汗味和酒精的气味,让她的气恼只持续了几秒钟。她用力嗅了嗅,像是舍不得自以为还存在的托尼的味道。

3.

面对着储物间高大、宽敞的货架,艾米侧过身,踮起脚尖仔细揣摩了一阵,一个上午的活计还剩下大半,她知道自己得加快些速度。犹豫了少许,她还是伸手将刚刚塞进货架最里侧的一堆果酱瓶子推到了一边。

“一、二、三……”一边数,一边在脑海里将所有的罐头都大致分了类,艾米笑了。她终于想明白该怎么堆放这些小山般的货物,便急急忙忙拆箱、一次次弯腰拾起,再一个个按照类别堆放起来。

很快的,堆积在地面上的纸箱便差不多腾空了,期间她出去了一趟,拿回来标签纸,边写边贴。她打算先大致上将这些货物码完,下午如果还有空闲,再分门别类检查一遍保质期,确保那些时限短的,在货架的最外侧。

在富尔顿家工作了大半年的时间,她已经和每个人都混熟,对里里外外的活计也了如指掌。家里的男人们,除了那个阴阳怪气,没什么笑脸的詹姆士,大都对她十分友善。至于说女人们,则不那么容易揣摩。

托尼的母亲索菲亚很少说话,她绝大多数的时间都坐在那张轮椅上,轮椅也总是靠近壁炉,而壁炉里更是常年点着火,几乎会一直延续到让艾米觉得难熬的夏季。

露西倒是话很多,也永远在忙碌中。她的确是个好厨师,也有着永远的好奇心。艾米来了没多久,她竟跑了趟莫罗拉巴,从那间很小的中国店里淘回来一套包饺子的工具,然后拉上艾米,说要丰富一下食谱。

为难了好久,艾米才不得已给安娜打了个电话,用的不是平日里镇上的公用电话,而是富尔顿家的座机。

和偶尔让艾米惊讶的这些奇思妙想不同,大多数时候,艾米甚至有些惧怕露西。她是个连老亨利都敢骂的人,更甚的,她还因为索菲亚的自暴自弃,愣是将她饿了整整一天,直到家里的几个男人从山里打猎回来,索菲亚才哭着向丈夫抱怨。

直到今日,艾米也没有弄明白露西在这个家里的地位,更不知道她和这家人到底是什么关系。不过,她倒也没那么重的好奇心。和所有这些人比起来,她唯一在乎的,只有托尼。

自从那个晚上,他们两个人单独去了自杀桥,托尼便时不时寻摸出一些看似随意的点子,躲过众人的视线,一起去做些有趣的事情。

艾米自然没有天真到以为托尼是闲极无聊,她其实是没有想明白自己。两年前的那段感情,依旧盘踞在艾米内心,像是无法根治的顽疾,平日里不动声色,却总在某一个瞬间给她一击。她不认为自己还爱着史蒂芬,更无法忘记他带给自己的无力感。

与史蒂芬相比,托尼成熟许多,这不仅仅是因为他下巴上的短髯和厚实的肩膀,还因为他头脑里那些艾米从来不晓得的知识。和他在一起,艾米觉得自己就像个傻瓜,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做。

所以,当托尼终于将她揽在怀里,熟练地亲吻她的嘴唇,用舌尖试探她的牙齿时,她没有一丝一毫的抵触。

春天的夜晚是醉人的,月亮离自己很近,当肩膀上最后一件内衣被轻轻解开时,艾米的皮肤上泛起一层涟漪。微风吹拂着她的汗毛,带走了刚刚从身体里溢出的紧张。她锁着肩膀,害羞的红晕顺着脸颊,一直蔓延到胸口。有那么一会儿,她以为自己的模样让托尼犹豫不决,便伸出手,抱住了托尼的脖子。

艾米永远都不会知道,托尼在最初看到她赤裸身体时的停顿,并不是因为担心自己的举动会惊吓到她,刚好相反,他没想到平日里看起来那么单薄、瘦小的艾米,乳房却是挺拔丰满的。她的害羞是一种本能,却并没有他期待的那种担惊受怕。

她的身体十分柔软,有一个瞬间,托尼甚至怀疑,她会不会没有和自己一样的骨骼?他记得小时候听过一个关于东方的传说,那些古老的修炼成了精灵的动物,都会幻化成美丽的女人,魅惑众生。

当时,托尼便甚是不解,难道那些雄性的动物,也只能幻化成女人吗?他很有些同情那些不易的生灵,也断定那些故事根本是那个马戏团小丑胡编乱造的。可是,当他一下下撞击着艾米,听着她有节奏的低声吟唱时,他觉得自己已经陷入到虚空之中,心底涌起一阵对禁忌和神秘的恐惧。

他更加用力地击打,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拨开迷雾,洞察到层层叠叠掩盖着的真相。他甚至已经做好了打算,就算头顶上那片乌云移走,月光照耀下的女人变了身,他都不会有丝毫的战栗。这样想着的时候,托尼觉得泪水在眼中充盈,一阵忧郁让他几乎失去了继续下去的勇气。

艾米,这个让他神魂颠倒的女孩,这个在他眼里单纯到令人心疼的女孩,根本就不是处女。托尼在一声哀嚎中瘫软下来,他把脸埋在艾米的黑发中,也把自己已经破碎的幻想埋在了里面。


[1] 道格拉斯港(Port Douglas)位于凯恩斯北部约70公里,是集海洋、热带雨林和沙漠于一处的地方。最著名的帆船港湾,因停泊着众多豪华游艇和大型双体船,而成为旅游杂志的封面宠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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