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妈说巧林不能去，巧林心不甘情不愿，大声嚷嚷：“老妈，为什么呀？”
“为啥，你还是学生，眼瞅着要毕业了呗！”
巧林无话可说，她低声犟一句：“反正我想去。”
“你得念书呀，先回房睡觉。”老妈知道巧林很倔，也不想与女儿硬扛，急速收篷，免得惹宝贝女儿生气。
巧林气咻咻回去闺房，心里忿忿的。老妈不让去，那得想个办法，想啥办法呢？和歌咏队的同学坐航船来芝溪，这样动静太大，既惊动学校，又打扰家里，更会出现许多意想不到的麻烦，这法子不妥当。阿文热爱山歌，待人又热情，遇事有主张，去找阿文商量。唉，今晚再去西厢房不合适，明天早一点去找阿文，今晚早点休息早点睡。
走出西厢房，王秀秀与老道士说道：“老头子，明早我与小妹坐航船上城。”
“小妹回家才一个晚上，下午吧。”
“下午？你真是想让她去芝溪对山歌？”
“没有的事。”
“既然没有，那就让她早早回学校，这丫头太喜欢唱歌了。”
“明天再说吧，睡觉。”
徐家俩主人回房歇息了。可是阿文今晚难以入睡。半年多来的经历，一幕又一幕闪过眼前：日本鬼子血洗陆家角，和和嫂子收留住荷花溇砻坊，芝溪竹行做伙计，今日起住徐家当雇工……现今，芝溪镇扯起打醮的旗帜，将举办对山歌会。登台对歌，终于即将等来一展歌喉的日子，这个机会得好好珍惜。嗨，阿苟回家撂下的田里活已经很多，这几天得抓紧去做。明早先去桥头田收割红花草，接下来沤草搪泥，耕田灌水做育秧板……可是，明天说啥也得抽个时间去拜访肖塘歌王邹师傅。呀，小姐也喜欢唱歌，想学山歌，参加芝溪对歌，得给她想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阿文啊，独自闯荡世界，步步都得小心，先从做好明天的事入手吧。
巧林躺在床上，也是翻来覆去睡不着：明天早点儿去找阿文，可是要是老妈先过来找我怎么办？明天如果见不着阿文，三天后哪能还有机会参加芝溪对山歌呢？这么担心着，巧林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越想越没有睡意了。
起身遛遛吧。巧林揣上阿文的小本子，蹑手蹑脚地走出了闺房。遛遛，去哪儿遛？巧林先去老爸老妈的东房，俯身房门外侧耳谛听，听见了二老都已经鼾声如雷。然后，巧林再蹑手蹑脚摸到西厢房，西厢房北屋里静悄悄的，静得听得见户外竹园里小虫子唧唧唧唧的吟唱，也听见了阿文的竹笆床嘎吱嘎吱的哼哼。哟，阿文也没有睡着，那可以找他了，和他商量办法。于是巧林拍拍胸脯，鼓足勇气，伸出右手，稍稍握个拳头屈起食指敲了两下房门。笃笃，可是屋子里没有反应，不会是阿文在睡梦里翻身吧？哦，阿文遇事沉得住气，他在静心听呢，再来一次。这一次，巧林笃笃笃连续敲了三下。
“谁啊？”阿文说话了。
“是我，徐巧林。”巧林压低了嗓子回音。
“小姐吗？你要找我，有事吗？”
“当然。”
“啥事？”
“找你继续。”
“我睡了呀，明天再继续吧。”
“你醒着，我听见你没有睡着！”
“你怎么听见了？”
“你的床榻嘎吱嘎吱响，你在不停翻身嘛。”
“哪有哇？况且我现在上下眼皮发粘了，想睡觉了。小姐，你也回屋休息吧。”阿文的竹笆床又嘎吱嘎吱响了。
“你开门嘛，再不开，我踢门了。”
“这样要吵醒你爸妈的。”
“那开了门再说呗。”
阿文拗不过小姐，没办法，下床，点灯，然后过去开门。
巧林立刻走到阿文床前，把那个小本子摊在小油灯下：“阿文，我们继续。”
“小姐，夜太深了……”阿文故意伸了个懒腰，长长地打了个哈欠，“我好睏呀。”
“阿文，明早上老妈就要带我回学校了。”
“那，还有以后嘛。”
“可是，我想去参加芝溪对山歌呀！”
“小姐，你在城里念书，回芝溪不方便。”
“可是，我就想去，我自个儿跑回来。”
“那不行的，你走不动的，要不，我划了小划子进城接你。”
“你，不下地干活了？”
“是啊，这几天有好多活等着我去做。”阿苟已回去好几天了，徐家积存了许多地里活，这可不能耽误。阿文不住地搔着头皮，想着接巧林回芝溪的办法。忽然他一拍额头，“哦，有了，我有个张黄鳝篮的好朋友黄毛，他隔几天就划小船上县城卖黄鳝，我请他去县女中大门口等着接你。”
“真的？黄毛我也认识，可是他愿意吗？”
“当然了，我请他，黄毛不会推托的。”
“为什么？”
“我们是好兄弟，我救过他的命。”
“是这样。这个办法好，既不耽误你干活，也不影响我读书，而且神不知鬼不觉。”有黄毛出手相助，真是太好了，巧林高兴得笑靥如花，“阿文，你真有办法，人缘真好！”
“嗯，小姐，这样你总可以放心了吧？快些回去休息吧。”
“可是，我一点也不睏，还想继续。”
“不要啦，小姐，我明早还要去桥头田割红花草呢。还有，你我参加对歌会的事，必须与邹师傅说一说。”
“嗯，阿文哥，那，愿你做个好梦，我回了。”
巧林与阿文告别，称呼阿文之后加了个“哥”，然后，又是粲然一笑。走出北屋房门，回头说道：“黄毛就住在我家桥头田对河的窝棚里。”
听着巧林叫“哥”，阿文心里美得甜滋滋的，回应说：“嗯，明早我过去与黄毛说。”
半年来，没有了父母的阿文已形成“黎明即起，洒扫庭除”的习惯。天刚放亮，阿文已把徐宅庭院、屋前宅后都打扫完毕，又去牲口圈喂了牛，饲了猪，然后带上镰刀、铁等劳动农具去桥头田收割红花草。
水乡农民叫紫云英为红花草。日前，正值红花草在开花盛期，此时收割红花草再沤在河泥潭里，是稻麦极好的有机肥。而收割了红花草的田地，农民就忙着翻耕、灌水，做培育稻秧苗的育秧板。这几天，阿文得努力为着收割红花草，做育秧板而忙碌。
阿文来到桥头田，先沿着塘岸往东走，再跨上一座窄窄的小木桥去河南岸找黄毛。
“阿文，去哪呀？”才跨上小木桥，阿文就被张黄鳝篮后划船回家的黄毛看见了。
“找你呢！”
“好啊，我就住那小窝棚，过去坐会儿吧。”
黄毛感谢阿文救了自己性命，更钦佩阿文救了人非但不要酬报，反而还倾囊为自己支付医药费。当然，阿文也敬重黄毛的直爽真诚，知恩图报。阿文走进黄毛的窝棚，坐下帮着黄毛烧水，提起了后天请他帮助接巧林回芝溪参加对山歌的请求。黄毛听了开怀大笑，说道：“阿文兄弟，这不是我帮你，而是你看得起我，太好了。我遇难，得你鼎力相助；你有事，我哪能不尽心着力相帮呢？兄弟，今后凡用得着我黄毛，放心找我。来，吃碗鳝丝面。”
有黄毛相帮，巧林实现去芝溪对山歌的心愿不再有问题。阿文告别黄毛，很想快点跑回徐宅把好消息告诉巧林。跑过牛车棚，欣赏着挂着露珠的红艳艳红花草，然后拾起镰刀开始收割红花草。嗨，时间还早，巧林还没醒，我应该先忙碌田里活。今天，我必须得抽一个时间去拜访邹师傅。
“阿文哥，吃早饭了。”呀，巧林也来桥头田了，她左手拎了放着早餐的小篮子，右手里居然也捏着一把镰刀，“咿呀，你做得满头大汗，干活怎么这么的拼性搏命，老爸雇你真是赚大发了！”
“干活么，哪有不出力流汗的？”阿文撩起衣角擦着汗，又扇了一下凉，笑着说，“小姐专门给我送早饭，我得更加卖力地干活。”
“才不是呢，我是来和你一起做田里活，一起割红花草的。”
“你也来割红花草？”阿文呼噜噜喝着香香的青菜粥，抹一把嘴，急着问巧林，“那啥时候回学校？”
“老妈说，吃过午饭马上走。”
“噢，太好了？”阿文喝着粥，咬了一口盛在碗底的青团子，咂巴了几下咕咚咽下，说，“小姐，我已经和黄毛说妥当了，后天放学时分他等候在学校的大门外。”
“真的？”
“阿文哪能说谎骗你？”
“太好了，阿文哥说到做到。”巧林开心得一蹦三尺高，开心得唱起了山歌，“心里欢喜唱山歌，感谢阿文好哥哥。”
“你爱唱来我爱歌，不言感谢为唱歌。”阿文匆忙喝完碗底的粥，敲一举碗筷接着唱了起来。
“阿文哥，你还会编词呢，真厉害。我来地里割红花草，就是找你学山歌！”
“哦，那我们先把这个曲子唱熟练了。”阿文又告诉巧林，“这是水乡人最喜欢唱这一支古曲。据说，张良向汉高祖辞去汉相后，云游四方，曾经来道江南传授山歌，所以水乡山歌尊汉相张良为祖师爷。半年多前的枫泾对歌会，我以这个曲子唱开场的。由于旋律优美，全场欢呼声经久不息，可是那次对歌会在我第二次登台时候，被小鬼子搅糊了，我家家破人亡了。”
巧林听着阿文哽咽的讲述，顿觉愤愤难平。鬼子侵犯江南多半年了，水乡各处都没有了歌声。大后天的芝溪对山歌，也是扛着打醮做挡箭牌才瞒天过海的。
“小姐，对不起。”开心时刻，因为情不自禁地提起了伤心事而变得压抑不堪，阿文赶忙放下碗筷拾起镰刀，弯腰动手割红花草。
“阿文哥，难为你了。我唱支山歌，你听我唱得对不对。”巧林随即轻轻地地哼起了刚才的那支古曲。
两位年轻人一边割红花草，一边唱山歌。渐渐地，他俩的山歌唱得由低而高越唱越响亮。唱得高兴，干活有劲，红花草也割得越来越飞快。割着唱着，两颗年轻的心，越来越贴近了；唱着割着，嫩油油的红花草地割下一大片，地上隆起了一座座红花绿叶的小山。
红花草割得多了，阿文忙着把红花草收拢在地头的河泥潭周围，一把把抛进河泥潭。
“小姐，这一支曲子唱熟了，你回家吧，我要沤红花草了，沤红花草很累很脏的。”阿文脱下鞋袜，挽起裤腿，抓起铁准备下河泥潭。
水乡稻区，此时抽穗的麦子绿油油，开花的油菜金灿灿，而进入盛花期的红花草是一片红艳艳。夏收夏种大忙来到之前，农民都忙着以水河泥沤红花草，翻耕红花茬地灌水做秧板，育秧苗，忙着为夏收夏种大忙做种种准备。
阿文要下河泥潭，巧林也弯腰挽起裤腿：“阿文哥，这河泥潭，有多深呀？”
“别呀，小姐，进河泥潭你够不着的。要不，你把割下的红花草往河泥潭扔，我在河泥潭里将红花草踩入河泥里。”阿文弯腰捧起红花草抛进河泥潭做示范，“就这样。”
“好的，我也可以。”
阿文在河泥潭里，或用脚踩，或用铁耙，溅得一身泥迹斑斑，累得汗水挂满脸庞。巧林呢，捧起红花草抛进河泥潭，弄得头发稍上都粘着红花。瞅着干活的巧林，阿文的嗓子亮了：“天女撒花故事美，阿文今朝亲眼见。莫道世事多辛苦，心里高兴苦也甜。”
“哇，阿文哥唱得真好听。”巧林禁不住高兴地拍手叫好，“再唱一遍，好吗？”
“好的，小姐，我唱。”阿文又大声唱起来，“莫道世事多苦难，心里高兴苦也甜。”
巧林也扯开嗓子跟着阿文放声歌唱，两人合唱，越唱越响亮，俩年轻人嘹亮的歌声在和风习习的水乡旷野随风远扬。
小桥那边，忽然也传来了高亢洪亮的歌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