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歌声高亢洪亮，嗓音也是粗犷浑厚：“闻听山歌喉咙痒，加快脚步上歌场，会会年轻金嗓子，交流切磋歌声扬。”
巧林去田头跟阿文学唱山歌，你唱我唱，俩年轻人越唱兴致越高，越唱声音越响亮。水乡宁静的旷野，两位年轻人悦耳的歌声悠扬远播，迅速吸引了一众肖塘山歌手，他们急走慢跑从四面八方朝着小木桥汇聚拢来。
肖塘老歌王木匠邹师傅，最先跨上小木桥，然后走向阿文巧林收割红花草的桥头田牛车棚。
山歌手们陆续走过小木桥，聚集老道士桥头田的牛车棚。实话实说，歌手们此次聚集是收到了邹师傅父女的通知。昨天，老道士雇用阿文，划船上城的路上他发现了阿文天生具有一副出众的好嗓子。黄昏，老道士回到芝溪镇正巧邂逅了邹师傅，他热情地向邹木匠推荐阿文。邹木匠立刻点头赞同，说他早就欣赏阿文的金嗓子。原来，邹木匠半年多前也去枫泾参加了对山歌。这位肖塘歌王一听阿文响彻云天的歌声，就对阿文的嗓子赞不绝口，他找到枫泾杨村长，从而知道了阿文是他老朋友——寺泾歌王陆辛全的儿子，他很想在对歌会结束后与阿文见个面。可惜，那晚上东洋鬼子扫荡寺泾，阿文的家被烧毁，父母被杀害，枫泾对歌会不欢而散，两代山歌高手错过了见面的机会。今早，邹木匠正要去徐宅面见阿文，却听得桥头田传来悦耳的歌声，远远望见阿文与巧林已经在红花草地里一边干劲十足地割红花草，一边纵情高唱山歌。都说山歌起源于劳动，眼前的景象不是山歌与劳动紧密关联的注脚吗？
邹木匠思想：田间劳动虽然辛苦，可是在苏南水乡，栽秧的地头有山歌对唱，摇船的河面上有船歌互答，打谷场头也有歌声悠扬。劳动人民爱唱歌，是为了消除繁忙劳动的疲惫，是为了纾解苦难储积的焦躁，是为了表达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邹木匠做了个决定：趁着阿文巧林在田头割红花草唱山歌，召集肖塘的山歌手聚拢小木桥头牛车棚来个田头山歌会。既向大家介绍了寺泾歌王的后人阿文，又可以互相交流切磋，也可当作芝溪对歌前彩排。于是，邹师傅和女儿银妹分头行动通知肖塘的山歌手。半年多了，鬼子横行乡里，山歌盛况不再，山歌手们都被憋得喉咙痒痒，听说芝溪对歌前要预先来一个田头歌会，肖塘歌手们个个兴致勃勃，立刻三步并作两步行，急匆匆赶来了小木桥头的牛车棚。
阿文认得邹木匠，见到这位肖塘山歌王走来，赶忙爬出河泥潭，也来不及去河滩边洗去两腿的污泥，连忙弯腰抓过一把鲜嫩的红花草，三下五除二捋去腿上的泥浆，擦去满手的泥渍，急匆匆地朝着牛车棚走去：“邹师傅好，晚辈失礼了，阿文害得前辈亲自走来田头，耽误前辈繁忙的田里活。前辈，半年前在枫泾，阿文很想找您请教，不期被可恶的小鬼子搅糊了。昨天，承蒙道士先生看上眼，受雇徐府了，所以今天下地为东家割红花草搪河泥。昨晚，道士先生说芝溪镇有个对歌会，推荐后生拜访您邹师傅，想不到前辈这么早亲自过来了，阿文深感惭愧，诚谢了。为表达阿文的歉意和诚心，晚辈用心再唱一支山歌，恳请老歌王不吝赐教。”
稍加思索，阿文昂起头挺直胸膛，面向着邹师傅等肖塘山歌手，唱开了他即时编撰的山歌：“久仰师傅鼎鼎名，有失远迎不该应。今朝有幸会前辈，聆听教诲涕泗零。”
“阿文兄弟，你太客气了，你家令尊与我木匠神交几十年，我对你家高堂的不幸深表哀悼。东洋鬼子罪恶滔天，他们总有一天恶贯满盈，受到惩罚。小兄弟，半年多来，你四处漂泊，遭罪受苦了。”邹木匠同情阿文的不幸遭遇，痛恨残暴得灭绝人性的小鬼子。等到阿文的歌声悠悠飘过，邹木匠啧啧赞赏阿文的高亢嘹亮的歌喉，即兴对歌的才情。他一边说着，一边笑眯眯地打量着一头汗水满身泥渍的阿文。这小伙子，好惹人喜欢：干活尽心着力，天生的好嗓子出类拔萃。因此邹木匠称赞道：“小兄弟这么年轻，干的活这么出色，还掌握烘制罱泥竿的绝活，厉害啊，木匠先前出外瞎忙，否则早已去竹行会会你了。”
“邹师傅，阿文兄弟的手艺不得了，阿文的嗓子了不得。”有几位在芝溪竹行找阿文烘制过了罱竿的山歌手与邹木匠说。
邹木匠笑着，发现了站在阿文近旁一身学生装束的巧林。因而又招呼巧林：“唷，老道士家的小千金也来田里了，好久不见，都长得这么水灵这么标致了。徐小姐的山歌脆生生，唱得委婉动听，与阿文真是绝配啊。啧啧，县女中的洋学生怎么也喜欢唱山歌呢？”
邹木匠态度和蔼，说得恳切。巧林冲着邹师傅微微一笑，低下头说：“邹叔叔好，巧林来田地里是想跟阿文哥学唱山歌的，因为我们学校的歌咏队也想演唱几支水乡山歌。”
“唷，洋学生也唱土山歌，太好了，唱山歌好啊！”
“老爸，乡下的私塾也教认字念书呀，哼，洋学堂有啥了不起呀？”邹木匠女儿银妹眼瞅着老爸夸奖巧林，还说巧林与阿文绝配，银妹心里多少不乐意，她面向阿文说，“阿文哥，我说得对吗？银妹今天也唱支山歌，有请阿文哥多多指点唷。”
“郎唱山歌顺风飘，下风头阿姐立勿牢。郎啊郎啊勿再唱，你再唱山歌我晕倒。”银妹的嗓子清脆，歌声响亮，唱得动人心魄。唱罢，银妹抬手捋一捋汗水沾湿的刘海，那对水汪汪的大眼睛瞥一眼阿文，又浅浅一笑。银妹是邹木匠的女儿，肖塘歌王后代，也特别喜欢唱山歌。昨夜，银妹听老爸赞赏老道士家的新雇工阿文，银妹是心生爱慕；今朝，目睹阿文的俊朗，耳闻阿文的金嗓子，银妹更是喜欢不已。好喜欢干活出众，嗓子出色的后生，银妹不禁脱口而出唱响了她学得的这一首动听的情歌。
“银妹，你……”邹木匠一时间真不知道怎么教导自己的女儿了，这支山歌表白的意思太大胆了，年纪轻轻的女儿恐怕还不太明白这支山歌的意思吧。
这边，巧林已去河滩边打来了一桶清水，又给阿文拎来了他的鞋子。
“阿文哥，你洗洗手洗洗脚吧。”听了银妹唱的山歌，巧林不禁皱起了眉头，她连忙放下水桶、鞋子，使足劲地咳嗽了两声，“阿文哥，巧林也给你唱一支我新学着的山歌。”
“一塘池水碧清清，郎种荷花姐种菱。风吹荷叶莲心动，藕丝常伴水红菱。”巧林的嗓音宛转，歌声悠扬，唱得声情并茂，余音飘过，巧林双手捧住微微发红的脸腮舒一口气，然后轻声追问一句，“阿文哥，这支歌我唱得怎么样呢？”
听过银妹的山歌，阿文非常惊讶，感觉不知所措。好在有巧林提来了清水，阿文正弯腰就着水桶，掬一捧清水哗哗哗洗手洗脸，然后又卷起裤腿哗啦啦洗脚，慢慢捋裤管，穿布鞋，好一阵低头忙过才抬头。抬起头，阿文又听见了巧林的山歌，巧林的山歌更加震撼心房，着急得阿文搔头挠耳不知所措：“小姐，你啥时候学的呀？”
“不说给你听了，哦，你的小本子上头不是写着么？”
“哎唷，你是无师自通哟！”
银妹此时又想再来一支，她拍拍胸脯，睁圆眼睛盯着巧林，脑子里骨碌碌思索再唱一支情歌。不曾想从一条刚刚靠岸的罱泥船上传过来了两位摇船人响亮的合唱：“一个人唱歌冷清清，两个人唱歌好声音。今朝大家一齐唱，驱走凄苦寻开心。”
牛车棚里的歌手们拍手叫好，山歌手们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又有一位山歌手抢在掌声未落之时唱响：“唱唱山歌散散心，有人说我是快活人。口含黄连心里苦，黄连树下苦操琴。”
这个山歌的歌声悠悠飘过，恰似一股令人颤栗的电流，震撼了现场的每一位歌手。许多人泪眼汪汪看向村子，家家都住破旧茅草屋，户户都过艰难苦日子，如今遭鬼子的蹂躏日子犹如置身水深火热之中，即便阿文、巧林、银妹等年轻人，也目睹目闻甚至于亲身经历了东洋鬼子的烧杀淫掠。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邹木匠粗犷的歌声又一次在小木桥畔的野空迴响：“山歌勿唱忘记多，大路勿走草盘窝，快刀勿磨生黄锈，胸膛勿挺背要驼。”
邹木匠神色凝重地与歌手们说道：“当下的世道很不太平，现今的日子很不好过，但是，无论生活怎么艰难我们总得过，我们还应该操着琴过，唱着山歌过，想方设法舒心地过。刚才的金嗓子小年轻阿文，他是寺泾歌王的后人。半年多前，东洋鬼子扫荡苏南，他们烧杀淫掠无恶不作。阿文去邻村对山歌那天黄昏，他的家被鬼子放火烧毁了，阿文的爸爸妈妈被小鬼子残酷杀害了。阿文兄弟到处流浪半年多了，昨天他来到了道士先生家做工，阿文兄弟现在是我们肖塘人了。”
“谢谢邹师傅，谢谢各位乡亲，承蒙邹师傅和朋友们的厚爱，阿文无以为报，阿文再唱一支山歌表达我的心意。”牛车棚里哗啦啦又响起了一片掌声，阿文深深地弯腰向歌友们鞠躬致谢，然后又放声唱道，“今朝落脚贵乡村，乡亲们热情感动人，野菱角遍地行路难，阿文但求多帮衬。”
“阿文，你太客气了。”有位山歌手说。
“阿文哥，你是肖塘独一无二的金嗓子。”银妹说道。
邹木匠郑重地宣布：“各位乡亲，阿文，就是现今肖塘的新歌王，大家说是不是呀？”
歌友们一片欢呼：“是的，阿文是新歌王，无人可比，当之无愧。”
邹师傅又呵呵笑道：“朋友们，我们接着唱，人人都唱。”
“好——”大家齐声赞同。
“我先唱了。”巧林清了清嗓子，瞥了一眼银妹，银铃般的歌声又一次悠然响起，“唱支山歌众人听，乡音乡亲乡里情。乡情好比家乡水，永远铭记乡土情。”
“唷，小姐真行，反应迅速，出口成歌，歌声动听。”阿文欣喜不已地拍起手来。
巧林抢了先，阿文又带头为她鼓掌，银妹这下着急了，一着急，嗫嚅了几下，将刚要唱出口的歌词忘了。
有位山歌手等不及了，催促道：“你唱不唱呀？”
银妹急红脸了，一跺脚，说：“那你先唱呗！”
那位歌手随即唱道：“做天难做五月天，做人难做半中年。稻盼日头麻盼雨，公要馄饨婆要面。”
“不着急，心急慌忙失误多，唱山歌得从从容容嘛。”邹木匠宽慰女儿，转头又与大家说，“全体莫急，今朝田头歌会，每位至少唱上一支。”
“好——”山歌手们一个个兴高采烈，有人还拍手称好。
老爸给了定心丸，银妹宽心了，抿嘴一笑，在那位歌手“面”字唱出口后，银妹的山歌唱出了口：“莲花开放荷叶中，做好事情得从容，心慌吃不得热豆腐，唱好山歌久久功。”
“邹师傅，你们在举办田头对歌会了？”老道士背着褡裢走过。
“道士先生好，你上生意去了？”邹师傅问。
“是啊，芝溪打醮，我去召集同行。”
“唷，先生辛苦，”瞅一眼阿文，邹木匠又说，“还要谢谢你噢！”
“谢我？”
“你给肖塘招来了一位金嗓子嘛！”
“哦，阿文的嗓子好，百里挑一呀！”
“所以，今年我们肖塘歌手的热情特别高，信心特别足，后天我们准备摇一条大船去对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