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世间隐藏着太多的秘密。有时候，某些秘密不知道或许会更好。但是，我们却总是想方设法去知道这些秘密。
一年过去了，英子至今还没想明白，她那可怜的丈夫一凡死时举着的两根手指，到底指的是什么？
这一年以来，英子眼前模模糊糊晃着丈夫临终前的颤颤巍巍的两根手指。
二
那是一年前，一凡在给一位客户的两层楼刷油漆时从梯子上摔了下来，一直在医院重病房昏睡了十三天。到了第十四天，医生脸色沉重地告诉英子说，一凡现在有点知觉了，但是，可能挺不过今天了，让英子、孩子来与一凡告别。岳父母也来了。
一进病房，就看到一凡头上缠着绷带，连着各式各样的管子，鼻子上插着氧气管，手臂上输着液，英子眼泪就下来了，儿子虎子一声一声地叫着爸爸，岳父母也轻声叫着一凡。
好不容易，一凡慢慢地、艰难地将眼睁开了一点点。
一旁的医生护士轻声提醒家人，有什么话要说，就抓紧时间。
英子说，一凡，你会好起来的。你没事的。
一凡嘴角稍微动了一下，英子连忙凑上去，可是什么都听不到。英子说，一凡，你是不是有话要说。你说，我听。
一凡闭了一下眼，又艰难地睁开一点点，右手似乎用尽了力气，颤颤巍巍地伸出了两根手指。
英子说，你是不是惦记着我与虎子？没事，我会好好照顾虎子的。
儿子虎子是个很孝顺的孩子，紧紧拉着妈妈说，爸爸，我长大了，我会按你说的，做个男子汉，好好照顾妈妈。
可是，一凡的两根手指还是艰难地举着。
一旁的岳父上前说，孩子，你是不是惦记着你在国内的父母？你这个孝顺的孩子啊，英子是个好孩子，她会尽力照顾他们的。我们也会提醒英子照顾他们的。
可是，一凡的两根手指还是艰难地举着。
岳母抹了抹眼泪说，孩子啊，我知道，你也是放心不下我们。这些年，我们来乌有，你对我们比亲儿子还亲。你放心，我们有英子。
可是，一凡的两根手指还是艰难地举着。
看到这里，英子不禁嚎啕大哭起来，她说，我知道你的心意了，你是怕你走了，我们没法还每周的银行房贷啊。我知道你舍不得我们的房子。我再难，也不会卖房的，我会按你以前告诉我的，将客厅改成两间房出租。
抬起头一看，一凡的两根手指还是艰难地举着，可是一凡的眼睛已闭上了，眼角还挂着一滴眼泪。
而旁边的心电图早已变成了一条直线。
三
本来，英子很反对一凡去给人家刷油漆，一是他从来没干过这个，二是刷油漆风险大。乌有是岛国，说是风景美，但海风刮起来就容易出事。乌有已有几个华人摔下来，非死即伤。
一凡安慰英子说，别担心，我命大。再说，要用钱的地方太多了，我得挣点钱。国内、乌有都要用钱。说到这里，一凡看了看英子，半开玩笑地说，万一摔下来，我要动不了了，你就将客厅隔成两个单间，好还房贷。哪里想到真的一语成谶呢。
英子知道，一凡并不是一个为了钱去拼命的人。英子以前说某某某发了财，某某某挣了钱，一凡都说，这乌有福利社会，日子能过就行，咱们都是普通平凡的人，不是那发财的命，挣多了，也就多交税，累死累活也多不了几个钱。英子也就随他。
但英子明显地感觉到一凡是从五年前开始性情大变的。
五年前的某一天，一凡接到他大哥从国内打来电话，说是母亲病得厉害，想孙子，要他无论如何回去一趟。
一凡说，要不我们一家人一起回去一趟？毕竟八年没回国了。
英子低着头说，奶奶带过虎子三年，理应回去看看奶奶。但一家三口怎么回去得起呢？这急赶急的飞机票怕要七八千。这么多年不回去，两边的亲戚又多，这礼物也要不少钱。再说，还有这几个房客，谁来管？虎子还要上学。要不，你一个人回去吧。
两周后，一凡回来了。英子发现一凡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变得沉默寡言，时常发呆，晚上也经常失眠，不经意间，头发竟然都花白了。
英子有些心疼，猜是国内乡下的公公婆婆生活不好，一凡心里难受。也是，出国这么多年，公公婆婆连乌有都没来过。一凡以前吵架时就说过，乡下女儿出嫁了，爸爸妈妈还可以去女儿家住几天。自己这移民到乌有，还不如一个乡下出嫁女：出国这么多年，父母来都没来过。英子有些理亏，只憋在心里说，我们勉强买的这套三居室，还房贷主要靠房租收入。一家人长期挤在客厅里，将三个房间都租了出去。这个样子如何让老人来住呢？一凡吵时也犟嘴说，你父母怎么来了？英子委屈地说，我父母来了还不是为咱们带孩子，来这里英语不好，出去象哑巴聋子，他们来你这里享了一天福？
贫贱夫妻百事哀。英子这样想着，就由着一凡沉默，偶尔陪一凡坐坐，让时间慢慢消化吧。
但时间一长，才发现，一凡真的是彻彻底底变了个人。以前，一言不合，一凡就会暴跳如雷，大吵大闹，邻里明里暗里都叫过几次警察了。现在，一凡却完全没了脾气，英子说什么一凡似乎都象丢了魂似的。人生态度也变了，以前顾脸面，那些水工电工之类的蓝领工作不愿意做，说是回国丢脸，现在自己找到一个油漆工，去给人家帮工，慢慢地出了师，就没日没夜地接活，刷油漆了。英子很是后悔，早知如此，当初该让他去学个水工或电工；可是一凡心疼钱，死活不愿意去交那大几千元的学费。哎，这都是命啊。
四
说起命，英子苦笑了一下。夫妻二人结婚后一年半载没动静，婆婆硬是找来算命先生。算命先生掐指一算说：“不愁，一凡命中注定两个孩子，一个女孩，一个男孩。女孩在先，男孩在后，正好成个好字”。婆婆听后，笑得合不拢嘴。
等到生下小虎子，英子还笑婆婆迷信，让一凡给婆婆报喜，特意强调，生了一个男孩，不是女孩。算命先生算得不准。
婆婆听说生了孙子，喜不自禁，乘机说，很好很好。这算命先生在我们那方圆几十里算命灵得狠，绝对没错的。再生一个女儿，不就全了？
一凡说，妈，我们不能再生了。再生一个就是超生，我和英子工作都会丢的。
等到移民乌有，一凡妈妈还念念不忘，说，乌有不管计划生育吧？不管的话，再生一个，给小虎做个伴。在国外，一个孩子，孤单。
一凡夫妻觉得母亲有理，但移民之初，读书、找工作、孩子上学、买房、招房客，天天瞎忙，等到闲下来，一凡提起来再生了一个，英子只觉得累，不想再生。说归说，英子也想再生一个，但这生孩子不是想生就有生的，夫妻两人再努力也没用。
五
现在一凡走了，英子每天心里空空的，真应了婆婆说的孤单。等虎子上了学，就有事没事地找点事做。抬头一看，客厅中间的神龛处的那尊玉石观音已满是灰尘。这观音是上次一凡回国时婆婆硬要他带回来的，说是可以保佑他们一家。以前每次与婆婆微信聊天时，婆婆都要叮嘱他们每天给观音请安，说自己每月十五都要用庙里为他们一家求福。英子说这乌有不信佛，这里信的是耶稣。所以，只有一凡按婆婆的要求每天早晚拜一下。
一凡在医院的日子，英子才发现在命运面前，自己无能为力。夜深人静等虎子睡了，就一个人跪在观音像前不停地拜。等到一凡走了，英子觉得都是自己的罪过，都怪自己以前不信佛，没求佛。现在看到玉观音上满上灰尘，连忙拿了一条全新的毛巾，用清水打湿，然后，双手捧起来，准备擦洗。拿起玉观音一眼就看到下面有一封信。英子连忙打开，信里夹着一张照片，是一个女孩子，眉宇间有些一凡的影子，照片反而写着“孟依凡，生于1997年10月8日”。作为母亲，英子马上联想到自己儿子虎子的生日，这位依凡比虎子大了一岁多。英子压制不住内心的好奇，读起信来。读完之后，就一下子瘫坐在地上。信是这样写的。
英子，
我想了很久，给你写这封信。有一件事，我实在不知怎么对你讲。我既希望你看到，又怕你看到。所以，我压在观音下面，由观音来决定。
我们两人结婚快二十年了。你是一个很善良的人，你对我很好。你知道，我是一个很简单的人，我从没有对你隐瞒过什么。所以，当我发现了这件我一直都不知道的事之后，我不知该怎么办。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一夜白了头发吗？
这次回国看病重的母亲，无意中碰到了我以前的高中同学如兰。她没考上大学，就留在我们乡下。在我工作的第一年，她来到省城找到我。她说她一直很喜欢我，也知道我不想回到我们乡下的老家。在那个年代，城市户口是每个农村孩子梦寐以求的人生目标，而大学是我们农村孩子取得城市户口的唯一途径。这个城市户口是我们之间永远无法跨越的红线。于是，我们象末世情侣一样缠绵了几天，然后分手了。之后，我听说她很快嫁了人，生了个女儿。但婚后的生活并不幸福，她的丈夫赌博酗酒，醉了就打她，在孩子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因为是乡亲，她经常去照顾我的母亲。这次听说我回乡看我的母亲，就特地来找我。她猜我在乌有过得并不象我父亲在乡亲们面前说的那样好，让我自己照顾自己。临了，给了我一张照片，犹豫了很久，才告诉我说那是我的女儿，特地用我的名字给女儿取名，让我别忘了孩子。
我作孽啊！
我这辈子没做好，下辈子做牛做马来回报你们吧！
一凡
听完维克多的故事，大家更是叹息不已。一面为一凡可惜，一面又同情英子，觉得人性复杂，非人所控。
【注】
本文为《乌有七日谈》之“死亡”主题中的一个小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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