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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一位农村母亲
作者:欧阳杏蓬  发布日期:2023-01-09 16:07:57  浏览次数:4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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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黄昏,人们都赶着天光在地里收尾。眸亮在辣椒地里扯草,实在顶不住口渴,水井不远,要跑过去,几分钟而已。眸亮咽了咽口水,感觉舌头发涩,喉咙冒烟,在辣椒丛里站起来,甩着两手下坡朝井边跑去。跑过二禾田,跑到河坡上,一眼看见河中脬起一个人,眸亮眼睛亮,一眼认出是放鸭子的钰,在河坡上喊了两声,没回应,事情不对,眸亮一边大喊“钰儿溺水了”,一边滑下河坡,捞起水里的钰,从洗衣埠头上来——钰的哥哥已经着急巴里从二禾田跑过来了,手上还有泥,接过钰,钰的身体还很软,软塌塌的。他哥扒了钰的裤子——钰身上只穿了一条单裤,裸着的上身雪白,他哥喘着气着急忙慌地把钰倒扣在额膝头上,一边有节奏地抖啊抖,一边哭丧着声音喊钰的名字。钰的双手自由落体掉在地上,随着身体摆动而在地上拖动,嘴里却没倒出一口水来,肚皮也是软塌塌的。他哥见放在额膝头没效果,又把钰平放在地上,捏住钰的鼻子,往钰的嘴里吹气,使劲吹几口,便按压钰的胸,折腾了好一会,钰没喘气。村里放牛的正好赶牛路过,旁边的人建议:把钰横在牛背上,打着牛跑几圈,把钰肚子里的水颠出来。他哥流着鼻涕,把钰挂在牛背上,自己扶着,好心的村里人牵着牛,在路上跑了几百米,钰还是闭着眼睛咬紧牙关,没反应。从牛背上放下来,平搁在地上,他哥又开始往钰嘴里吹气,吹几口,按压几下钰的胸,一边喊:钰儿快点醒,回家了。折腾到天杀黑,钰还是没醒过来,弄回家,隔壁村里的赤脚医生来了,翻了翻钰的眼皮,屁股都没落座,拎起药箱,冷淡地说“给他穿件好衣服”,便架脚出门,走了。

钰,时年十四岁,是村里长得最清秀的小伙子,白白清清,和她妈一个模子,一点都不像农村的孩子。腿脚勤快,谁向他使嘴,钰都不打愣吞,尽力把事办了。钰是我的玩伴,那天下午,钰在井上边的河里放鸭子,我在三里外的涧桥下放鸭子。小河弯弯,二禾青青,天也青青,空气里是二禾被太阳晒出来的甜味。河边的村子安静如画,大人或下地锄草,或上山砍柴,按部就班,做着生活准备,一切如常,钰遇到了取命阎王,这出乎全村人意料。

这是一条水不深的小河,钰溺水的地方,在洗衣埠头上面,水深还不到膝盖头。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浅水滩要了钰的小命。

钰是一条小命,很多村里人对他,对他家,都低看一眼,他爸爸是入赘的,他妈妈耳朵不灵光,是个聋子,说话嗓音也不行。故而他妈妈很少说话,偶尔说话,声音低而嘶哑,像在喉咙里打转,只吐出了尾音,听得人一身起鸡皮疙瘩。钰的爸爸是个痨病鬼,凭着一副剃头家伙什,常年在山区里找活计。聋娘有两儿一女,大儿子已经成年,受不了穷和隐隐约约的嘲笑,向生产队申请出门“抓现金”。聋娘带着女儿和最小的钰,粗粮一顿,细粮一顿,没粮青菜白水凑一顿,磕磕巴巴的过着。到二、三月,青黄不接,钰饿不过,还拿一个大碗,到队长家要红薯丝。聋娘看在眼里,一脸无奈,帮着烧火煮红薯丝,一声不响,眼里都是疼怜。平常在生产队做事,人们有意无意疏远她,常常几个人聚成一堆,聋娘一人一支队伍。村里人维持这样,大致是因为聋娘家穷。聋娘看在眼里,并不计较,一个人,正好想心思,或者,不需计较,一个人就一个人。锄地,割草、扯秧、挖红薯、摘花生……聋娘都是一个人占一块地方,其他人离得远远的,保持距离。

钰平躺在堂屋地上,一丝不挂。钰的母亲,村里最美的女人,其时正挑着一担茅草,呼哧呼哧从山上下来,头上包着灰白的头帕,满脸汗水,头发被汗水打湿贴在憋红的脸上,在晒谷坪扔下柴草担子,像往常一样在柴草里翻出柴刀,一手拎着刀,一手扯下头帕抹汗时,女儿哭着冲过来,拉着聋娘就往家跑,聋娘踉踉跄跄,嘴里“哦哦哦”着,进了门,看到平搁在地上的钰,问大儿子,大儿子眼里淌着泪,比划了几下,聋娘明白得七七八八了,扔了镰刀,喊一声“儿”,跪在钰的身边,摸着钰白晰的小脸,沙哑着嗓子,声嘶力竭地喊着钰的名字,是肝肠寸断,是愤怒,是不满,是怨恨。无论聋娘用力拍打地面,还是捶自己的胸口,钰都没有反应,聋娘摆弄着钰的手,嘴里“哦哦哦哦”地,见钰没有反应,手向身后,摸到砍柴的镰刀,站起来,就往屋外黑夜冲,嘴里“噢噢噢噢”地。大儿子拦下她来,嘴里喃喃着“钰已经走了”。钰的姐姐抽噎着,在房间里找来找去,翻箱倒柜,找不出一件衣服,父亲,哥,钰,三个人都没一件好衣服,都是补疤钉补疤,只好把自己新制的白底碎花衬衣给钰穿上,衣角盖到钰的膝盖了。在屋里帮忙的村人,看来看去,家徒四壁,别无选择,把他家的楼板抽下几块,锯一锯,拼一拼,“割个匣子”(做个小棺材)。把钰装进匣子的时候,是半夜,封棺的时候,聋娘、钰的哥哥、姐姐,哭成一团,村子里狗都不叫。听者跟着落泪,都在想,这下要了聋娘半条命。其时刚好是搞责任制的第一年,能吃饱肚皮,家家户户拾掇好,准备甩开手脚生产的时候。聋娘不知道生活以后会不会变好,也不管社会以后怎么改变,更不在乎人们的冷落嘲笑,她始终不能接受,她出门砍柴的时候,还把灶堂里煨的红薯分了一半给钰,笑着出了门,回来的时候,钰就死了,天人永隔,这怎么可能?她怪大儿子没有救醒钰,又自责没有照看好钰,从没有让钰吃好过一天三顿,又觉得钰不可原谅,那么浅的水,钰完全可以爬出来。是什么绊住了他,是什么??一个晚上,聋娘颠三倒四,说着各种话给钰听。到第二天早上,太阳出山,聋娘的眼睛红肿了,鼻头也红肿了,靠着墙,虚脱了一般,眼睁睁看着几个壮男人把匣子抬出了门。

钰走的时候,聋娘还不到五十岁,还能上山下田。

自钰走后,聋娘变了,神神叨叨,夜不回家。

起初几年,聋娘只在自家房子的巷子里,或傍在巷子口自家墙根上,或坐在后门,夜复一夜,不管天晴下雨,不管风霜雨雪。后门后面,原本是鸭圈。钰死之后,家里不再养鸭,鸭圈改成了柴房。聋娘身倚后门,靠在墙上,一动不动,就是一夜。没人知道她干什么,没有人看到过她的表情——聋娘只要看到光,便会像兔子一样迅捷地跑回房间里。如果摸黑走过她面前,她惊觉之后,一边”嚯嚯嚯”不满地嘀咕一串,一边惊慌地起身进屋,屋里黑灯瞎火。大家知道,聋娘之所以变得离奇,完全是因为钰想想十几岁的翩翩少年,说没了就没了,换做谁当父母,也不是三天两天可以淡忘的。。她沉迷了进去,无人可解。俗话说,时间是良药,然而,对聋娘,时间如刀,在聋娘脸上、额头上、手背上划出条条皱纹。聋娘一直没有从失子之痛中走出来,反而变本加厉,不再局限于她家附近。天气好的夜晚,聋娘走出巷子,无声无息,像飘,一个人游到离家不远的柏树下,那一行柏树有六棵,每一棵都是抱围粗,守护着村道。在树影里,聋娘拢着手,在最西一棵柏树下立定,身子一动不动,和树一样,融入夜色。如果村子里狗叫,谁家开灯,聋娘会辨认一下,然后挪动脚步,从柏树走到田边的棕叶树下。水田外边是石板路,走几步,是桥,是通向外面的村道,是孩子们上学走的路,是黑乎乎的田野。聋娘看着这些熟悉的场景,他曾经和钰一起出没过的地方,面容如水,嘴里“嘤嘤嘤”地诉说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天气寒冷的夜晚,她会站在自家屋檐下,靠着墙,一动不动看着天上冷月,与墙融为一体。她女儿没出嫁前,出门很快就能找到她,把她拽回家。聋娘越来越惧怕人,见了人就避,无论熟人陌生人,人没到跟前,她已经闪开了。到了暗夜里,伸手不见五指,村人在路上只要听到一点动静,拿手电一扫,定会看见了聋娘,一副漠然索然萧瑟的样子,眼眸如星,小脸苍白,看见手电光,她便惊慌闪躲,一副不满被人打扰的样子。狗朝她叫,她不知道,狗跑过来,冲着她张牙舞爪,她才在门后找了一根竹杖,走路当拐杖,立定一处的时候,便搂在腰上。她偶尔会站在我家瓦屋下,双手拢着竹杖,目不转睛盯着晒谷坪上的月光,怔怔发愣。她知道,我和钰是玩伴,以前经常一起打柴放牛看鸭子玩捉迷藏。我和她照面,她不闪躲我,一副疑惑不解的样子望着我,想要答案。或者,是她的钰不见了,我还在人世吧。

钰已经走了很多年,我都结婚成家了。聋娘跟以前也大不相同,人缩小了一圈,眼睛长满皱纹,眼眸发浊,但头脸收拾得很干净;她穿的衣服,还是钰在世的时候置办的那一身青衣,现在已经灰白,这不打紧,洗的掉线了,薄的透明了,烂了,聋娘找来旧布,裁成正方形长方形,一小块一小块,规规整整,一块一块补上去,针脚密密麻麻,一丝不苟,端端正正。我奶奶说聋娘身上的是“百衲衣”——那些旧布都不知道聋娘是在哪找出来的。有的说聋娘那一身是乌龟壳,味道难闻。年轻人、小孩子,不知道聋娘的过往,都以为聋娘是村里的癫婆、疯子,对她另眼相看,对她不以为然。我们都知道聋娘如此乖张,是她的钰儿一去不返。没有了生死相依的钰儿,聋娘觉得自己的世界已经可有可。没有钰儿的陪伴,聋娘觉得自己毫无价值。农村里常说,娘肚子里有崽,崽肚子里未必有娘。聋娘挂念着钰,怕自己在这黑夜闭上眼睛,就像钰儿一样,一睡不醒。聋娘的剃头匠男人说“自从钰儿死了,聋娘就没眼皮了。” 眼皮,睡眠。聋娘在想什么,无人知道。或者,她心里只有他的钰儿。聋娘在村里不跟任何人交往,从不进任何一家的门;就是跟她的儿子媳妇,她也刻意保持了距离,几乎不交流,从不和儿子媳妇同桌吃饭。我奶奶生病的时候,聋娘几天没看见我奶奶出来晒太阳,也只是站在我家大门前,不进屋,还并不往屋里看,而是面朝对面的墙。我奶奶出来,她看见了,聋娘眼睛亮光一闪 ,笑一下,样子很羞涩,然后沿着墙根走开。我奶奶很为她惋惜,说她若不是聋的,这十里八乡的女的,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她,讲人,讲做法,聋婆不仅秀气娇娇,在田里土里都有一套,莫小看她是一个聋子,手脚利索得很!奈何,我奶奶怎么表扬她,她都听不见。还有一次,眸亮服毒药死自己,聋娘也随大伙,去眸亮家。她和眸亮的娘一起在生产队做过事,到了他家,她只是在大门前站着,怯生生的,看着进进出出的人,一副不解的表情。聋娘在门前站了一会,看见了堂屋里的红盒子,茫然失措,又一个人走到棕树下面,置身世外一般,看着无边田野,看着田野里空荡荡的村道,一筹莫展。

十几年,弹指一挥间,农村已经被城市异化,她大儿子攒了钱,学着其他人,扔下老房子,另择地方盖了楼房,一家人搬过去住。一到夜里,聋娘就拄着竹杖,摸近乎半里路,鬼魅一样,摸到老房子门口站着,即使夜凉如水,年轻人冷得牙齿打架,聋娘无所畏惧,在世人睡静后,踩着狗吠声过来,从不间断。茶叔在她家老宅子门口看到她,用电筒打招呼的时候,聋娘一脸疑问不满,怪来人惊扰了她。除了我奶奶,村里其他人,聋娘是不屑于接近的,是要闪躲的,是怕的。或者,对于生死或人间,聋娘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认识。她的世界无声,她内心的千军万马,或如天上浮云,让她无能为力,然而她不能放下,一点微光,甚至一坨黑暗,在她的世界,或许在孕育可能和希望。聋娘愿意为此坚持,或者,这些让她不安,给了她坚持的力量。年复一年,聋娘已经老了,老得走路像飘,头发花白,脸上的皱纹如同秋风吹水面,鼻子还是很峻挺,但是,鼻涕已经擦不干净了,擦不干净也要擦,鼻子经常被她擦得通红。在路上遇到任何一个人,聋娘眼里都是一脸疑问,仿佛对方有消息,钰的,或者她想知道的。聋娘偶尔会露出一副探询模样,盯着人家,只是不近前,保持着一定距离,等对方先说话。对方不停脚,聋娘会一直看着对方的背影,目送对方消失。聋娘不仅身上的青衣成了百衲衣,不仅如此,她脚上的胶鞋,也成了“百纳鞋”,补了一层又一层。问她大儿媳,现在的生活好了,怎么不给她婆婆换几身衣裳?这在农村里,不管你喜欢不喜欢,总有那么一两个管闲事的人把话一本正经地说到人家脸上。聋娘的儿媳妇立马喊冤:每年过年,每年她生日,都给她买了新衣服,买了新鞋,买了围巾,她都不穿,收在她个人的箱子里,码得整整齐齐。就是趁她不在家,把她的旧衣服丢了,她和鬼一样灵,能找到捡回来,洗洗继续穿。和她讲道理,她听不到,由得她了。等她百年归寿,把她的新衣服全部塞进盒子里,打包让她带走。

聋娘三十年如一日,风霜雪雨,春夏秋冬,春节鬼节,如夜的魂在村里游荡。没有人知道,聋娘心里有一个什么执念,或者在对抗什么,一直不肯回家睡觉,或者,她真的害怕闭上眼睛。钰肯定也没想到过,他的不幸改变了母亲后半生,让母亲失去了追求美好生活的动力,让母亲的人生一塌糊涂面目全非。他不知道母亲会如此执着,如此害怕死亡,毫无幸福快乐可言。我们更不懂,聋娘竟然会因为自己的孩子,三十年,几乎不眠不休与时间对抗!是怕睡过去见到钰,还是怕睡过去就醒不过来,看不到这个熟悉的世界?无人能知,她不以为然的样子,好像她应该这样,非如此不可。三十年,聋娘只干了这么一件事!在常人眼里毫无意义——当然,我们也不知道自己活得多有意义,聋娘会去探究人生意义?三十年的坚持,三十年的煎熬,我们能说她愚昧?她眼里的我们是什么样子?她怎么看待我们、村里的生活和农村世界?春节过后,倒春寒,聋娘瘦峭如杨柳叶子,开始不吃不喝,走不了路,不能到老宅子屋檐下伫立,不能到柏树下、棕叶树下一站半天了,也不在村道上摸来摸去,村里的狗开始寂寞了。她穿着新的青色棉衣,坐在新居门口的青石墩上,静静地,与石墩融为一体,面对山河,半天不会动一下,哪怕是动手挠一下痒,理一下发丝。她靠着门墙,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块她熟悉的地方。前面的无边田园,田园里有大家进出的小路,再往前是山,她放牛砍柴的地方。山顶上的天,灰蒙蒙,毫无诗意,甚至无聊。她似乎看得饶有兴味,好像看出了什么窍门。每天早饭过后,聋娘扶墙而出,坐在门前石墩上,都饶有兴味的看着山地风景,甚至,不经意还会笑,很牵强的笑,很无奈的笑,看透世事的笑。只是嘴里,那一口好看的小米牙已经荡然无存。但“白发戴花君莫笑,岁月从不败美人”这一句,还是很适合她,即使她已经老得走不动,眼眉之间的斯文秀气,还残存着美的韵味。

这样的日子,聋娘没有坚持多久,入夏,青黄不接,天气开始燥热,有一天,她的大儿子把她抱回屋里,她就没有再出来坐在石墩上晒太阳,看风景,独自言语,与山河对峙了。又过几天,她家屋里响起了为她送行的鞭炮声。时年,她七十九岁,她的剃头匠男人已经死了十年了。大家在惋惜,再坚持一年,聋娘就活到八十了。村里人也说,聋娘活这么大岁数,是她的小儿子给了她寿元。在农村里,活这么久,值得了。聋娘在世,应该没想过自己活多久,没在意自己活多大年纪。在她的世界里,没有时间这个概念,钰儿是她唯一能听见的“声音”。为了听到这个声音,她一直在等,一直在熬,三十年,弹指一挥间。农村都变了模样,所有人都心满意足,眸亮、我奶奶……很多人都不见了。聋娘已经力不从心,无能为力了,她只能如此了,大吸一口气,吐出来,就撒手了。出殡那天,有人在灵堂的白灰墙壁上,看见了两只大大的黑色蛾子,一动不动趴在门框上方。他的儿子也看见了,跪在一边,眼泪连连,颤声说:耶耶,爸回来,钰回来,他们回来接你了。

大红盒子前,白色绢花下,黑色镜框里,聋娘眼神散漫呆滞,一筹莫展的样子。

这照片,是十年前,她和剃头匠男人一起拍的。她当时很茫然,不知道是在拍照,是在拍遗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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