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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邦庆 《海上花列传》译著 第49章
作者:金帼敏  发布日期:2024-06-30 22:29:08  浏览次数: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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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弃暗取攘窃蒙赃 外亲内疏图谋挟质

聚秀堂外场手持请客票头,送往南昼锦里,只见祥发吕宋票店中仅有一个小伙计坐守柜台。问胡竹山,说:“不在,去尚仁里吃花酒了。”外场笑道:“今天请客真难,一个也没请到!”

小伙计取看票头,忽转一念,要瞒着长福赚这轿饭钱,因说道:“票头放在这里,我替你送去,好吗?”外场喜谢恳托而去。

那小伙计唤出厨子,嘱其代看,亲去尚仁里黄翠凤家,直接上到楼上客堂,见房间内正乱着坐台面。小伙计怕羞却步,将票头交与大姐小阿宝。小阿宝呈上罗子富,子富转授胡竹山。竹山阅竟,回说:“谢谢。”小伙计扫兴归店。

一会儿,出局都到了。周双珠带送一张票头给洪善卿阅,就是庄荔甫请的。善卿遂首倡摆庄,十杯打完,告辞作别。罗子富猜度黄翠凤必有预先料理之事,也想早些散席为妙。席间饮量平常,大抵与胡竹山差不多。惟有姚季莼喜欢闹酒,偏为他人催请不过,去的更早。可惜这华筵令节,竟无法畅叙通宵,无事可叙,无话可述。

罗子富等客散之后,要回公馆。黄翠凤问道:“你还有啥事情?”子富道:“我是没啥事情。你难道不要收拾收拾?明日一天能忙得过吗。”翠凤转头笑道:“咳!我的东西早就收拾很一段时间了,还等到现在。”

子富重又坐下,翠凤道:“明天忙是不忙,但是需要你,所以你别走。”子富唯唯,打发高升、轿班自回。却听对面房子黄金凤台面上划拳唱曲之声,聒耳可厌。等到金凤席终,接着翠凤出局,子富又不免寂寞些,将金凤烧的烟泡连吸三口,提起精神。

翠凤于夜分时刻回家,嘱付相帮小心照看斗香、椽烛。相帮约了赵家姆妈、小阿宝来挖花赌钱,为消夜之计。子富闻得楼下人声嘈嘈不绝,不知不觉和翠凤谈至天亮,连忙宽衣上床,沉沉一觉。毕竟有事在心,也没睡过头,将近午刻,共起同餐。

早有人送到一包什物,翠凤令赵家姆妈将去暂交黄二姐,代为收存,明天需用。且请黄二姐上楼,翠凤自去捧出先前子富寄留的拜匣,讨子富身边钥匙,当场开锁。匣内只有许多公私杂项文书,并无别样物件。翠凤让子富把文书点与黄二姐看,黄二姐笑拦道:“知道了,我这人也不是那么过分的,不要看了。”翠凤道:“姆妈不是呀,这个是你的事,姆妈看过了我好带走,让他自己也清点一下,倘若过两天缺了,不关姆妈的事,对不对?”

黄二姐只得看其数点锁好。翠凤也令赵家姆妈拿过去,连同刚才那个包,放一处。又请帐房先生带上衣裳、头面帐簿上楼。子富听这名目新奇,从旁看去。原来那帐簿前半本开具头面若干件,后半本开具衣裳若干件,如有破坏改拆等情,下面分行小注,一览而知。子富暗地叹服其精细。

当下小阿宝帮同赵家姆妈从柜子里搬出出三号头面箱。翠凤自去先开一箱,把箱内头面一总排列桌上,央帐房先生从头念下。这边念一件,那边翠凤取一件头面付给黄二姐,亲眼验,亲手接。黄二姐递给赵家姆妈,仍装入箱内。装毕,请黄二姐加上锁。通共一箱金,一箱珠,一箱翡翠、白玉。三箱头面,照帐俱全,一件不缺。

赵家娒另喊两个相帮上楼,从床背后与亭子间两处,抬出十号朱漆皮箱。翠凤自去先开一箱,把箱内衣裳一总堆列榻上,央帐房先生从头念下。这边念一件,那边翠凤取一件衣裳付给黄二姐,亲眼验,亲手接。黄二姐递付赵家姆妈,仍装入箱内。装毕,请黄二姐加上锁。一共两箱大毛,两箱中毛,两箱小毛,两箱棉,一箱夹,一箱单与纱罗。十箱衣裳,照帐俱全,一件不缺。

翠凤又要帐房先生翻到帐簿底两页,所有附开各帐一概要念。此乃花梨、紫檀一切傢俱,以及自鸣钟、银水烟筒之类。翠凤一件件指点明白,某物在某所,某物在某所。黄二姐嘻开嘴,胡乱答应,实未留心。

翠凤一直接说道:“还有我家常穿的衣裳,同零零碎碎玩的东西,帐都没有记的,都在官箱里,姆妈空下来自己查点吧。”黄二姐笑讽道:“你忙到现在也累了吧,吃筒水烟,坐会儿吧。”

翠凤果然觉得疲乏,和黄二姐对面坐下。黄珠凤慌的过来装水烟,黄金凤正陪着子富说笑,也停了下来。大家相视,嘿嘿无言。帐房先生料没他什么事,便随带帐簿,领了相帮下楼。赵家姆妈、小阿宝陆续散去。

翠凤郑重叫声“姆妈”,从容规谏道:“我这些衣裳、头面,多也不算多,但赚来也不容易。今天我都交给你姆妈,姆妈收好去,你自己要有些分寸!再让姘头骗了去,你自己要吃苦的!你几个老姘头,都是租界上的流氓拆白党,能靠得住点的正经人一个也没有。就我眼睛看见的,你就不知道被他们骗去了多少!我的东西,幸亏我抓牢,替姆妈管到如今,没有被骗去。倘若握在你姆妈手里,现在早就没有了。我做了四五年的生意,替姆妈撑的这点家当,总算有今天,我在姆妈面上也有个交代。这里的事情我是结束了,倒是姆妈的为人处事,我有点不放心。我去了还会有谁再来说你!你去听这些姘头的话,不用四五年,骗去你的钱,再骗你的东西,等到什么都没了,让你去吃苦。你为了姘头去吃苦,有脸让别人来照应你吗?你连说出来的脸都没有!”

一席话,说得黄二姐无地容身,低下头去,拨弄手中一把钥匙。子富只微微的笑。翠凤又叫声“姆妈”,道:“你不要怪我多话,我是替姆妈着想。我赎身是赎了出去,我的亲人只有你姆妈,随便到哪里,我总是黄二姐那里走出来的女儿。姆妈好,我也体面,姆妈不好,大家坍台。姆妈别样都没问题,做生意勤恳,当家人也做的明白,就是在姘头这里总吃亏。今天我是看不过去才说的,今后我也不会再说了。你自己一定要有清楚,五十多岁的年纪,若还像从前这个样子,闹出丢脸的事让这些小鬼丫头笑话,我也替你难为情。”

黄二姐听了,坐着不好,走开不好,渐渐涨的满面绯红。翠凤不忍再说下去,便端正道:“我说你现在就拿一千洋钱去买一二个讨人,衣裳、头面都有的,做些生意,开消也够的。再等两年,金凤也梳了正头,正好接下去,那么再好也没有了。珠凤天生派不上用场,倘若有人家要,你让她好地方去吧。金凤一定会是数一数二的红倌人。就算不是那么红,最差也像我这样。今天姆妈能听我,是姆妈的福气。”

子富连连点头,插嘴道:“这些都是正经话,一点不错。”翠凤道:“那么原来的话有说差过吗?”黄二姐插嘴道:“都是好话,没有错的。”说罢,起立徘徊,自言自语道:“他们也应该来了,我下去等他们。”遂掉转头去往楼下小房间。

翠凤在后手指黄二姐脊背,低声向子富道:“你看她,越说她越厚皮!现在我该说的都说了,她要去吃苦,也是她的事。”子富道:“她这个老鸨也老实,让你这么数落,一声也不敢响。”翠凤道:“你说呢,七姐妹里面(七个老鸨)哪有啥老实人!我要做错什么,被她打起来也要死。”子富道:“我不相信。”翠凤道:“你不相信,你看诸金花。她们七姐妹,我已碰过三个了。诸三姐比我姆妈好很多,我也被打过两次。要是做我姆妈的讨人,会有什么好日子过,要试试才知道的。”

子富笑而不语,翠凤叹口气道:“不要说是我姆妈,你看上海滩做这一行的老鸨,会有好人吗!她要是好人,也不会吃这碗饭!还有个郭孝婆,你也知道一点的?自己没有讨人,也要去帮诸三姐打诸金花,让人看了多可恶。”

翠凤说话之间,突然楼梯上一起脚声,跑上三个人,黄二姐前引,帐房先生后随,直往对面金凤房间。子富怪诧问故,翠凤摇手悄悄道:“都是流氓呀,我的赎身文书要他们到了才可以写。”

子富见说,放下窗帘。翠凤惟令珠凤过去应酬,不许擅离。金凤竟不过去,怔怔痴坐,不则一声。子富视其面色如有所思,拉近身边,亲切问道:“阿姐去了,要冷清了?”金凤皱眉含泪答道:“冷清点是不要紧,我在想:阿姐去了,就剩我一个人做生意,房钱、捐钱多少花费,忙死我也没有几桌酒,几个局,姆妈若发急起来,那是要死了!叫我还有啥办法呢!”

翠凤一听,嗤的笑道:“你现在做生意若够开消,姆妈要发财了!”子富也笑慰道:“你放心,姆妈哪里能够说你。珠凤比你大一岁,要说也先说她。”金凤道:“她本来就没生意,倒也没事。姆妈一直对我说:‘现在生意应该好点了。’阿姐也这么说,哪里知道这段时节的收入比前节倒反而少了。”翠凤道:“你不要去想这些,只要自己做生意勤快就好了。”子富也道:“你要记好阿姐的话,那姆妈会喜欢你的。”

黄二姐正从对面房里走来,听得“姆妈”两字,问说什么话。翠凤转述金凤之言。黄二姐顺口赞道:“好小囡,难为你想得到!”金凤转觉害羞,一头撞入子富怀抱。大家一笑丢开。

黄二姐袖中掏出一只金表,一串金剔牙杖,双手奉与翠凤,道:“你说东西一点不要,我也知道你的意思,不好给你。这两样,你一直挂在身上,没有了会不方便的,你带去吧。小意思,也不算啥东西。”

翠凤不推不接,并不正眼瞧,客气道:“姆妈,谢谢你!我说过一点不要,姆妈也不要客气,否则笑话了。”黄二姐伸出手缩不进,忸怩为难。

子富在傍调停道:“给了金凤吧。”黄二姐想了想,也没别的办法,便给了金凤。翠凤正色道:“索性与姆妈说了吧,我到了兆富里,姆妈要来看着我,尽管来。倘然送副盘给我(点心什么,意思有事就空手来,不用客套,没事就别来),那么姆妈不要生气,连下人跑脚钱也没有的。”

黄二姐欲说不说,嗫嚅为难。忽见赵家姆妈送上一张请客票头,黄二姐便趁势搭讪,问:“哪里有请?”子富看那票头乃泰和馆的,知系局中例酒。翠凤不去理会,盛气庄容,凛乎难犯。黄二姐自觉没趣,默默半晌,仍往对面房里去了。

子富将行,翠凤嘱道:“晚会儿你还要来的,不知道他们的赎身文书写的可对。”子富应诺,走出客堂,见对面房间点的灯分外明亮,但静悄悄的毫无一些声息。子富向帘子缝里暗立张望,只见帐房先生架起眼镜,据案写字;三个流氓连黄二姐汇聚一堆儿,切切私语,不知商议什么事情;珠凤、小阿宝伺立左右。

子富没惊动他们,自赴宴去了。到了泰和馆,自然摆庄叫局,热闹如常。惟子富牢记翠凤所嘱,生恐醉后误事,不敢尽欢,应酬一回,乘隙逃席。

那时金凤房间也摆起四盘八碟,请那几个流氓,雄啖大嚼,吮咂有声,笑骂叫号,不断传出。子富猜测赎身文书必然写好,见了翠凤,她果然拿出一张正契,一张收据,上面写的画蚓涂鸦,不成字体。及观文理,倒还清楚,盖有相传秘本作为底稿,所以不致乖谬。

翠凤终不放心,定要子富逐句讲解一遍,自己逐句推敲一遍,始令小阿宝拿出黄二姐签押盖印。子富记得年月底下一排姓名,地方、代笔之外,平列三个中证:一个周少和,一个徐茂荣,一个混江龙。问这混江龙是否拆号,翠凤道:“这个么,是我姆妈的姘头。就是他表面闷声不响,心里坏主意多的很,刚刚还在兴花头。要我去上他的当,踏空了!”

子富看过赎身文书,思前想后,觉得不应再留下来。但翠凤坚持让他住下,并说:“明日我们一起过去。”子富没法,遵命。待那三个流氓渐次散尽,方各睡下。

翠凤睡中留神,黎明即醒,唤起赵家姆吗,让她向黄二姐索取一包什物。这包内包着一身行头,色色具备。翠凤坐于床沿,解松脚缠,另换新布。子富朦朦胧胧,重入睡乡。直至翠凤梳洗俱完,才来叫醒。

子富一见翠凤,上下打量,不胜惊骇。竟是通身净素,湖色竹布衫裙,蜜色头绳,玄色鞋面,钗环簪珥一色白银,如穿重孝一般。

翠凤不等动问,就道:“我八岁就没了爹娘,进了这个门就不能带孝,现在出去,要补足它三年。”子富称叹不置。翠凤道:“不再说了,快点去吧。”子富道:“那就去吧。”翠凤道:“你先去,我整理好就来。”随命小阿宝跟子富至楼下,向黄二姐索取那只拜匣,置于轿中。

于是子富乘轿往兆富里,先有一辆包车停在门口。子富下轿进门,一个添用的大姐,曾经识面,一直请进楼上正房间。高升捧上拜匣,随即退下。子富四下里打一看时,不单单场面铺陈一样不缺,就是家常用器也无不周全。子富满口说好,欲看那对面腾给客人的空房间,大姐拦说有客,并止住。

一会儿,大门外点放一阵百子高升,赵家姆妈当头飞报:“来了。”大姐忙去中间屋点上一对大蜡烛。

翠凤手执安息香,款步登楼,朝上伏拜。子富蹑足出房,隐身背后观其所为。翠凤觉着,回头招手道:“你也来拜拜?。”子富失笑倒退。翠凤道:“那么你张望什么呢,房间里去!”一手推子富进房,把怀中赎身的文书让子富再勘查一遍。

翠凤自去床背后,从朱漆皮箱内捧出一只拜匣,与子富的拜匣,色泽体制,大同小异。匣内只有一本新立帐簿,十几篇店铺发票。

翠凤当场装入赎身文书,照旧加上锁,然后将这拜匣同子富的拜匣一总捧去,收藏于床背后朱漆皮箱。凡事初步就绪,翠凤安顿子富在房,走过对面空房间,打发钱子刚回家。

第四十九回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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