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前言
在我探索古代文人與他們的女性親人關係的過程,我首先發現了蘇軾和王安石的一些資料,根據這些資料寫了本系列的第一二篇。回過頭來,我又找到更早的例子。最早應該是東漢的秦嘉寫給妻子徐淑的詩和書信。我也已經撰文報導。東漢之後,在《玉台新詠》中還找到兩位詩人,為自己的妻子寫了詩。無獨有偶,这两个詩人都姓徐,而且都是南朝梁人。他们是徐君蒨,和徐悱。他們的資料雖然沒有秦嘉那麼完整,但借他們的作品探討一下他們對妻子的態度和夫妻之間的感情,還是可以的。
齊梁是宮體詩和擬樂府興盛的時代,這些詩是以女性為主角,而且從女性的視角與口吻寫出的。充滿哀怨的情愫,而她們的身份大多是宮女或歡場女子,她們的對象不是自己的丈夫,而是王孫公子或嫖客相好。背景常常是綺麗的閨閣,氣氛無非是幽怨的。這些作品往往使得我們覺得這時候的男性都沈迷於這些女性,對自己的黃臉婆不惜一顧,更遑論為她們寫詩了。然而,事實並非如此,至少有些男性為他們的妻子寫詩。而且,他們的妻子也不一定是黃臉婆,她們可能是富有才情的女詩人。
二
徐君蒨的生卒不详,東海郯(今山東省郯城縣)人。他是徐羡之(364-426)的曾孙,大約是五世紀末到六世紀初人。南史徐羡之传附了他简短的事迹。他聪明,好读书。由于他的祖辈都是梁朝地位显赫的人,所以他是典型的富后代。生活奢靡,姬妾成群。他能为原配夫人写诗,倒有点出人意外。也许有些男人可以做到“雨露均霑“吧?他所寫的兩首和他的妻子有關的詩,都是夫婦共度快樂時光的寫照。如:
《共內人夜坐守歲》
歡多情未極賞至莫停桮
酒中挑喜子粽裡覓楊梅
簾開風入帳燭盡碳成灰
勿疑鬢釵重為待曉光來
這首詩充滿生活氣息,第一聯寫守歲的心情,第二聯寫除夕的饮食,第三联写景,第四联写人。把守岁的气氛寫的頗為全面而生動。無怪乎網上稱它為除夕的佳作。尤其意義重要的是,從題目到內容都突出了妻子的角色。
《初春攜內人行戲》
梳飾多今世衣著一時新
草短猶同屧梅香漸著人
樹斜牽錦帔風橫入紅綸
滿酌蘭英酒對此得娱神
這一首是徐君倩和妻子一起出去遊玩的情景。“行戲”我沒能查到具體的解釋。但知道古代有所謂“社戲”,是地方上按時舉行的娛樂節目,為了娛神祈福的。屆時男女老少都會去湊熱鬧,不過官宦人家的女眷後世可能較少會去拋頭露面。也許南朝時對婦女出行還不是太忌諱。《顏氏家訓》裡面就有描寫婦女經常出遊的情狀。這首詩不但描寫了妻子的衣著打扮,還十分稱許,繪形繪色,簡直就說她是時尚達人一個。第三聯從衣著的動感間接寫女人的動態,第四聯點出娛神的正題,可見我的理解不錯。也就是說,徐君蒨和妻子同去看社戲,還喝了酒,可見當時社會風尚一般。和上一首同樣地把妻子放在一個活色生香的背景中,讓人感受到她們夫妻融洽的婚姻生活情趣。
徐悱(?—524)南朝梁东海郯(今山東省郯城縣)人,字敬业。徐勉次子。他的家世在梁朝也很顯赫,父親徐勉做過宰相,同時也能寫文章,著述頗豐。徐悱幼聪敏能文,起家著作佐郎,转太子舍人,掌书记。累迁晋安内史。從他的所任職位看來應該屬於文學侍從一類。文學自然是他所擅長。他是劉孝綽的妹婿,孝綽全家七十餘人都有文名,他的三個妹妹也都是才女。第三個妹妹劉令嫻最為有名。她後世的名聲有蓋過丈夫徐悱的趨勢。《南史》說:“悱妻文尤清拔,所謂劉三娘者也。”徐悱在晉安郡內史的任上去世,他的妻子劉令嫻為他寫祭文,文情並茂,本來他的父親徐勉要為他寫祭文的,看了劉令嫻所作,竟然擱筆。徐勉既然擅長文章,能讓他擱筆,劉令嫻的文采可見一般。
徐悱傳世的作品中有兩首是與妻子有關的:
《对房前桃树咏佳期赠内诗》
相思上北阁,徙倚望东家。
忽有当轩树,兼含映日花。
方鲜类红粉,比素若铅华。
更使增心忆,弥令想狭邪。
无如一路阻,脉脉似云霞。
严城不可越,言折代疏麻。
這首詩大約是徐悱離開妻子到晉安郡任職時想念她而作的。從桃花想到曲巷中的情人,無奈山河的阻隔,只有寄去贈別的疏麻,表達脈脈的深情。古代男人這樣坦率地表達對妻子的感情,倒也不多見。另一首雖然題目是贈內,但是卻似乎用的是女性的身份:
《贈內》
日暮想清阳,蹑履出椒房。
网虫生锦荐,游尘掩玉床。
不见可怜影,空馀黼帐香。
彼美情多乐,挟瑟坐高堂。
岂忘离忧者,向隅心独伤。
聊因一书札,以代九回肠。
這首詩頗又點宮體詩的味道,梁朝正是宮體詩盛行的時代。然而一般宮體詩是男性以女性的口吻寫對男性的相思。很多是以怨婦或棄婦的身份寫寂寞愁苦的心情。這裡雖然也是這樣的情調,卻是男性寫給妻子的詩。似乎他是要進入妻子的角色,替她說話。這裡面的心理就值得推敲了。他要表達的是想像妻子對他的思念,還是用妻子的口吻來表達他對妻子的思念呢?如果是後者,之所以要如此拐彎抹角,可能是因為過去缺少男人對妻子思念的體例,唯有借用女性相思的的寫法吧。
三 結語
古代男性名正言順地寫給妻子或以妻子為主題的作品較為少見。後漢的秦嘉可能是我們所能讀到的第一人。而本文的二徐正是接續秦嘉的火炬往下傳送。說他們承上啟下也不過份吧。
恰巧兩位都是南朝人,從他們的作品看來,他們對妻子都不經意流露出平等的觀念,以及對妻子的欣賞和思念。如此直白的作品,都出現在南朝,應該不是偶然的。一方面魏晉南北朝可能是歷史上對女性較寬鬆的時代。從《世說新語》和《玉台新詠》等都可以看到女學者、女詩人的身影。另一方面由於擬樂府詩和宮體詩的興盛,女性成為詩歌的熱門主題。關於女性的生活和愛情都有細緻的描寫。由於類似的作品太多,不免陳詞濫調,為後世所詬病。而且絕大多數都是男性以女性的身份或口吻寫出;專門寫女性為情人茶飯不思,蓬頭垢面的慘狀,把女人寫成弱者、愛情的犧牲品,尤其為現代女性主義者所攻擊。然而像徐君蒨那樣寫夫妻日常共度快樂時光,充滿生活氣息的作品,尤為珍貴。諷刺的是,這位目似好丈夫卻是挾眾姬妾遊山玩水的紈褲,對古人我們只好不以現代的標準強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