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因为人是喜变的动物，又不喜累积的渐变而喜欢突变，于是时间不是从一到无穷的积累，而是有日月更新、年年更新。活过了这么多的年头，早就不希望过新年了，也不相信有什么“新”年。所谓“新”，不过是把一直袭用的老谱翻出来，拍打一下积着的尘土，贴上一副新的封面而已。

        除了家人，经常见面或惦记的人，数下手指没有几个。多日不见的老相识，想不起来的亲戚朋友，突然寄来一张贺卡，发来一封电邮，或套用节日祝福之用语，或自创一篇表示关心和情意的话，有的全然没有私人的色彩，有的殷切得有些不自然。而所有对新年的祝愿之词，都完美得根本不可能成真。收到如此祝贺，与其说是惊喜，不如说是负担。要找出等同的热情来回复，又热情得不至脸红，不是件很有趣的事情。

      年轻的时候每到新年总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就是新年和旧年一定有些不同，相信新年会有新生，会实现宿愿。也写过 New Year Resolution 一类的东西。后来发现写与不写丝毫没有区别。生活还是一样，情形还是照旧。知天命，就是明白了自己的局限。对跟自己天性相违的事物，每人都本能地回避，回避了痛苦，也回避了其他的可能。所以人的行为轨道，还是按照老样子，在已经决定好了的环境里展开。在人们热闹地庆祝新年的时刻，最好的谋杀时间的方式，就是看看花、看看树、听鸟唱歌，或者不如说看看电视、看看电脑、听听音乐。对文学抱着可有可无的闲适态度，还可以玩玩写作，敲些文字。然而，似闲云野鹤，也得命里有得，大多时候，不过偷得浮生半日闲而已。转身之间，还得做遵命的工作，甚至还得做遵命文学。如此匆匆若干个新年过去，最终是伴着暖炉数着黄昏的日子。写下的这些文字，变得暗淡陈旧，消失在时间的烟尘之中，没有人会读，连自己的子孙也不会。

       说到“新”，生命里有种新的东西，很早生，很古旧，很易生易长。不予人道，自己知道，那就是感觉和感情。回顾去年所感觉的，诸如欣喜或温馨、懊恼或烦躁、已经感觉不新鲜，甚至有所厌弃。而现时所感，新鲜凌厉，不能化解，不吐不快。诸如悲悯和爱情等情感，则是常怀常感、历历常新。面对老弱善良，总是感到顿生爱怜，面对真爱，总是感动得泪如泉涌。相信这种人生之情，不会因为年龄的增长而改变，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消磨。感情如不竭之流，感觉如不歇的浪花，足以让生命发出光亮和声响。

       有这样的“新”的意思，也就是快乐新年了吧？

2010年12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