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某个人,说明这个人已经离开了,或是去了远方,或是已然作古。我的父亲在我三岁那年的冬天,因食道癌医治无效而去世,到现在已经满二十一年了。
根本来讲,我对他是没有印象的,因为那时候太小了。现在对他的一些印象和认识,都是根据他的照片和家人、邻居的口头评说而拼合的。大致是:个子很高,生病以后面容很瘦,平素架黑框眼镜一副,爱看书读报,爱写个什么东西,对生活的态度过于纯粹,从而表现得愤世嫉俗,格格不入。不迷信任何人的观点,有种超脱于生活之外的趋势,故周围人等有的钦佩有的嫉恨有的叹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就是这样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清教徒,是家里姊弟六个中念书最多被操心最多也最有争议的一个。六年军旅生涯因身体愈发不佳而未能坚持走完,作为部队文书中途辍下着实在当时被很多人惋惜。回到村里,因为政治觉悟、文化修养被理所应当地任命为大队副支书,这当然和那个年代重思想重素质的干部制度是有关的。在那个有些人一辈子都搞不清楚的非常年代里,在早晚两个“六点半”那个时期,因一次寒冬腊月把老年人提前停工送回家而遭到公社一把手的严厉斥责。就是这次人道主义行动,致使他难以理解原则和灵活性之间的辩证关系,毅然决然地辞职。我想在他这样一个对党忠诚对人民负责的基层领导者、年轻知识分子心中,一定是感觉以往那些马恩列斯著作里的基本观点和现实差距实在太大。此后他就更虚弱了,这件事情我祖母讲过,邻居讲过,附近村里的上年纪的人们也亲口对我说过,应该是不会错的。身体情况每况愈下的他又在当时的完小教书,以教书育人这种差事来打发时间挣点工资或者是做做深呼吸。那时候的完全小学如今已被村民分片分片的买下改建居住,但当时的原貌我记忆犹新。粉白的墙上是我父亲写下的作品:伟大的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万岁!小时候我不清楚这是宋体还是正楷,只是听大人们说这些红笔大字是你父亲写下的时候,总是淡淡的不知是啥滋味。完小大门正对东边,通道是一座独孔桥,小时候我们曾在下边拾过铅笔头、油笔芯、灯芯和碎玻璃。我想象年轻的父亲,曾心高气傲的父亲,在众人眼中英俊挺拔超然卓著的父亲,在不得已离开内蒙部队之后,在经历那次人道主义事件之后,在疾病正显而易见之后,是怎样站在这座拱桥之上做“深呼吸”的。命运就是这样,在不经意间将一切打乱,然后,然后一切就都完了。
在这一系列事件发生的中间,父亲怀着众人不解的心情生活着。我常常认为,一个与周围不能相处将自己禁囿于寂寞怪圈中的人,发疯和死亡是他面前唯一可行的两条路。他在被无数次催促之后,终于开始找对象结婚成家。后来这就是我的一家。有了小家庭之后他的情况主要是心境是否有所改变已无稽可考,我想这些在一定时间内一定程度上对他确是产生了一些好的影响。再纯粹再超然再怎样的人,都是不可能永远把心闭得不透光亮的。这种情况直到1984年年底,他无可奈何地永远归去。他走的那一年,我姐虚岁已八。那时我祖母祖父他们都还不太老,地里农活父亲好像也不必费心。那时候他已经被证实患了绝症,在手术之前回了趟内蒙军区。我现在还记得,那个部队驻扎在武川县和土右旗一带,号码是51141。那里有他当年的没有复员的战友若干,当然人家都混得比他好。这其中有一人不得不着重提起。这个人叫原锁富,好像较我父亲大个一半岁。听我奶奶她们讲,我父亲和此人的关系好到什么程度是很难用语言来形容的。也是一个高大壮实的男子汉,这在他留在我家的军戎照片上可以证实:高头大马,手执钢枪,头戴“火车头”那种毡帽,头顶晴空天高云淡。他的大女儿刚生下来就被我父亲认作义女,而我父亲当时不过二十,尚无妻室。其女名字“凌亚”也为我父所撰,曾多次到过我家。单身汉的我父亲,被一个稚嫩的童声一声声唤作“爸爸”,这在当时村里传为美谈。这也正是我父亲与众不同的一处。手术之前,父亲带我姐去了趟内蒙,好像借了些手术费什么的。当时某战士将身上卖豆腐的所有所得全部掏出,连一分一分的硬币都悉数点出,可见当时那些人真情不假。这些如今都永远翻过去了,我也不可能再找到这些当时恩人。后来,父亲背着祖父祖母下了林县,现在的河南林州姚村食管癌医院。几个月过后,奄奄一息的父亲被二叔带回家中,祖母她们才恍然大悟也才彻底伤心起来。他回来走到村里,已经听人在谈论我们的不幸。在人们的叹息声中他得知我已患上小儿麻痹,当时无疑更叫他心里冰雪叠加。祖母后来对我讲,父亲回来后躲在里屋大哭一场,往后的情况就更加一天不如一天了。他深知,将来的我只能拖着一条残腿行走江湖,或是干脆就把一生置于轮椅之上了。可以想象他当时的心境,那种恨痛交加回天无力咬牙切齿顿足捶胸的心境。完了,一切都完了。这在他临终前的遗嘱中可见其详:“我上对不起生我养我之老父老母,下对不住我生我养之幼女残儿,我生你之身却无力将你养大成人,你还要拖残躯累世一生。”命运就是这样,有时候谁也难以把握一生的悲与喜痛与乐。那一年的年底,腊月的一个夜晚,他死在我祖母的怀里。再后来,母亲改嫁,我们留于家里,被祖母带大。今年的正月二十六,一世沧桑欲哭无泪的祖母安然谢世,我姐当时淡淡地说他们母子见面了,我没有吭气心中未置是否。
小时候我经常上去家里西屋,那一座三间旧楼。楼板上靠墙角堆叠四五个大木箱,楼口处一张八仙桌上也和木箱一样,堆满了各种书报。那时候我喜欢干一些翻箱倒柜的活儿,每次上去都不厌其烦地翻腾一番。其中全是些马列书籍和毛主席著作,以及相当一部分的连队建设支部建设等。毛泽东选集都是成套的,也有成套的幼教读物唐诗、寓言、连环画。每次我全身都沾满灰尘,有时候头上都挂了蜘蛛网,也偶尔捡几本合胃口的拿下来看。这后来大约有十年了,再没有上去过。那个西屋因年代久远,阴雨天气漏雨不断,不知道父亲这辈子那点遗物是否还置放在那里,而我,一个二十又五的年轻人,正如他想象的,拖着残腿行走江湖,在生活的土地上吃力地攀爬着。
生活一天天继续着,父亲去世已经满二十一年了。对我来讲,他也只能是被偶尔想起的一种记忆。说实话,他对我的影响着实没有祖母那样大那样深远那样令人伤怀。这仅仅是一个用传言拼凑而成的印象。我在这二十几年的遭遇和经历也只有我一个人可以承当。我将慢慢走下去,实现我那个“要对得住苦难”的沉重诺言。